1861年8月22日,在大清朝的历史上,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清朝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历史的走向从此改变了。
咸丰十一年,这个历经了苦难的皇帝结束了他悲剧的一生,驾崩于热河避暑山庄,因英法联军进逼北京,火烧了圆明园,咸丰帝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依然未能回到紫禁城。
他刚继承大统时,如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意兴遄飞,欲改革振兴这个积贫孱弱的国家。他勤于政事,日日理朝,去邪任贤,启用曾国藩等一批能臣,旨在重振纲纪。叵耐道光帝刚刚去世一个月,便爆发了太平天国起义,其如蝗灾一般,迅速地漫延;紧接着英法联军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步步蚕食中国,内忧外患,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尽是让这位瘦弱的年轻皇帝赶上了!
他想抗争,却又疲于应付,他痛恨国内纷纷揭竿而起的起义军,厌恶趁机犯境的洋人,奈何道光朝后,国库空虚,穷得连军饷亦捉襟见肘,甫承大统,抱负未展,空有一腔热血,如之奈何?
他懊恼、痛不欲生,终在两次大沽口之战,以及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后,心情跌入谷底,以酒和鸦片麻醉自己,心神交疲之下,崩于热河,享年31岁。
咸丰帝并非昏庸无能之帝王,其虽在被迫无奈之下,做了不少错误之举措,然终归是时局所向,无可厚非。只是有一人他本应提防,却是疏忽了,导致其后代子孙大权旁落,亦使锐意改革的光绪帝手脚受缚,使大清精锐北洋水师尽数亡于甲午一战,此人便是他的懿贵妃——叶赫那拉氏。
叶赫那拉氏权力心甚重,咸丰帝死后,暗中联合恭亲王奕、军机大臣文祥、顾命大臣僧格林沁等人,发动辛酉政变,在同治帝登基后,挟幼帝垂帘听政,史称慈禧太后。
慈禧听政后,为迎合奕,开始了中国近代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洋务运动。
洋人轰开了闭关锁国的清政府的大门,国人被迫走出门,去迎接外面的事物,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当这道大门被打开的时候,国内的争斗亦趋白热化,一边是朝中顽固派和洋务派的明争暗斗、唇枪舌剑,一边是朝廷与起义军最后的你死我活的拼杀。
何为师夷制夷、中体西用?关键是讨好并稳住洋人,唯有让对方满意了,不来骚扰了,方可静下心来、心无旁骛地学习洋人的技术,并且休养生息。也只有得到了洋人的认可和帮助,才能专心致志地处理国内问题。
这一点奕做到了,尽管讨好洋人之举,受到朝野上下之非议,但不得不承认,奕的行为取得了洋人的支持,至少在短时间内,朝廷可以腾出手来处理国内问题了,而国内的首要问题便是揭竿起义的起义军。
起义军看清了国内形势后,自然也意识到与朝廷决战的时刻到了,不管是太平军还是捻军,纷纷在各地行动起来,攻城略地,欲作最后一搏。
唐炯出师后,在犍为一带遭到捻军和太平军的疯狂攻击,三万人马节节败退,起义军则势如破竹,袭击了自贡盐场,大军直指川西、成都一带,唐炯被迫退守绵州。
起义军席卷四川,朝野震惊,作为四川总督的骆秉章更是吃惊非小。
“是我低估了敌军实力!”骆秉章微微一叹,混浊的眼落在身侧所坐的那人身上,一脸的歉意,“辛苦老弟了!”
在骆秉章旁边所坐的是位六旬开外的老者,名唤萧启江,字濬川,湖南涟源人,少年时曾在四川经商,后折节读书,入国子监,1853年加入湘军,此后南征北战,因战功显赫,官至按察使记名[1],因四川大乱,率湘军入川平乱。
萧启江虽年纪略小于骆秉章,但由于连年作战,身上大小伤无数,伤及筋骨,入川时身体抱恙,与骆秉章一样已是风烛残年,高大的身躯皮包着骨头,瘦骨嶙峋。见骆秉章满脸愧疚之色,他爽朗一笑,道:“老哥哥,你我征战一生,若是临了病死在床上,反倒是憋屈了,报效朝廷,何来辛苦一说!”
骆秉章点了点头,颇是认同此言,便问道:“老弟入川,可有御敌之策?”
萧启江沉吟片晌,叹道:“匪首李永和、蓝大顺本在云南活动,曾建了小朝廷,改元顺天,如今之形势于他们不利,因此各股起义军便联起手来,做最后的反扑,顺天军[2]投靠太平军,受太平军节制,此番入川,更是联合了捻军,号称三十万,你我眼下之兵力,难堪一战。”
骆秉章眯了眯,他明白并不仅仅是兵力,还有粮草和军饷以及朝廷上下明争暗斗、意见不一,本来就乱成一锅粥的国家,现下更是混乱不堪了,以至于做事前先要看看对方是哪一派。
骆秉章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并未言语,只待萧启江继续往下说。萧启江却是苦笑一声,道:“唯死战耳!”
骆秉章将目光投向厅外,是时即将入冬,寒风萧瑟,阳光晦明不定,毫无暖意。骆秉章吸了口凉气,慢慢地起了身,脸色若寒冬的岩石,冷峻而坚硬,道:“老弟,国难当头,就让我俩拼却这身老骨头,去沙场走一遭吧!”
萧启江眼里射出道精光,起身与骆秉章并肩而立,提了口气道:“卑职愿以老哥哥马首是瞻,不平叛乱,誓不还师!”
重庆知府王择誉以烈酒生吞鸦片自尽后,川东道台付少华暂理重庆事,身兼二职,本该是件喜事,可付少华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喜悦之色。
朝中两个派系在争,地方两个政权在斗,这种时候,不管你站在哪边,皆是不堪其扰,身上的职务越多,也就意味着面临的麻烦越大。
面对当下纷扰之形势,付少华的头脑是清醒的,骆秉章亲率大军出征后,上面的任务就下来了,要求重庆方面不遗余力地支援战事,一月之内须凑足十万粮饷,送到军前,若有懈怠,军法从事。
接到这命令时,付少华不由得摇头苦笑,这也算是官场上的惯用伎俩了,拿一件冠冕堂皇的事来给你出难题,你想反驳都找不到理由。可是没银子靠什么去支援战事?当今朝廷,从上到下,穷得叮当直响,能支援的也就一条烂命了。
付少华决定放下身段,去求重庆的商人高抬贵手,只不过前次因粮草之事,让布政使赵培算计了一回,此番他不敢再去寻王炽,而是直接去找了百里遥。你不是跟赵培穿一条裤子吗?现在赵大人命令下来了,那就由你带头去做这件事吧。
百里遥的头脑,并不逊于前山西会馆的大掌柜刘劲升,自他接管重庆山西会馆以来,业务稳步上升,很快便得到了上下之认可,顺利稳固了地位。听了付少华来意后,百里遥并未有丝毫推诿之意,爽快地答应了。这让付少华多少有些意外,正要表示谢意,突又听百里遥道:“付大人,此番匪祸,不同以往,朝廷投入之兵力,亦是倍于往日,如若仅靠山西会馆一己之力,无疑是杯水车薪,到头来要是粮饷不足,战事不利,上面还是要责怪于大人。”
付少华听这话说得在理,点头道:“百里大掌柜所言甚是,本官也是为此夜不能寐,不知大掌柜有何想法,本官愿洗耳恭听。”
百里遥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目光一转,道:“要想从根本上解决此事,不妨以官府的名义,召集本地商人开一个协商会,到时按商户规模之大小、经营项目之区别分摊下去。派粮征饷、捐资助剿历朝有之,想来到时候大家也不敢当着众多人的面回绝。”
“此计甚妙!”付少华眼睛一亮,心想你虽与萧知章、赵培一路的,这次倒果然是在为我出谋划策,当下笑道,“两天后本官便安排协商会,届时望百里大掌柜带头响应,本官感激不尽!”
“付大人客气了!”百里遥道,“国难当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付少华以为,山西会馆乃重庆商界的龙头,只要百里遥带头响应,此事多半就没有问题,因此回府后,便令下面的人填写名帖,投送至各商户手中,筹备协商会事宜。
王炽是在次日一早收到邀请帖的,看到这个帖子时,浓眉一蹙,叫来天顺祥总管于怀清商议。
“付大人如何找了百里遥带头捐饷?”于怀清看完帖子后,奇怪地念叨了一句。
王炽苦笑道:“前次粮草一事,我们刚到犍为,百里遥却先我等一步,到了那边,后经打探,方知是朝中两派暗斗之结果,百里遥显然与萧知章是一路人。付大人此时找他,估计是被逼急了,病急乱投医。”
“此事怪就怪在这里。”于怀清手捏颔下青须,徐徐地道,“付大人支持洋务派改革时弊,按道理萧知章该会授意百里遥,从中作梗才是,缘何百里遥爽快地答应了带头派粮征饷之事?”
“我找你来,便是为解此惑。”
“依不才之见,有两个可能。”于怀清道,“一则是眼下起义军闹得正凶,萧知章他们暂时摒弃了政见,协同骆总督作战;二则此番所谓的协会商,恐怕不会如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简单。”
“你是说这里面有猫腻儿?”王炽眉头一沉,又道,“在下如何没察觉出端倪来?”
于怀清摇头无奈地笑了笑道:“既是未露端倪,担忧亦是徒然,静观其变就是了。”
两日后,重庆商界的战时派粮征饷协商会于知府衙门召开,几乎重庆商界有名有姓的商人都请到了,竟有上百之众,满满地挤了一厅。
付少华作为主持方,分析了当下之形势,太平军、顺天军、捻军集结三十万大军,扰乱川境,兵锋直指成都,形势危急云云,最后坦言:“国库空虚,难以支撑眼下声势浩大之战事,望我重庆商界,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共度时艰。”
此番话落后,下面的商人均议论起来,付少华目光炯炯,看着他们的反应,然讨论许久,未见有回应者。付少华不由得冷冷一笑,这些商人不便公然回绝,却是有意识地集体装疯卖傻,做出一副关切之状,却是没一人出头承担责任。
付少华将目光有意无意地往百里遥投将过去,百里遥静静地坐着,好像眼前所发生之事与他并无关联。
王炽一直在暗中留意着事态的变化,付少华和百里遥的举动,自然也尽落眼里,心想百里遥在背后答应得好好的,莫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付少华吃记闭门羹吧?
思忖间,不想百里遥却开口了。“诸位——”其声音并不洪亮,却是极为深沉,一下子将嘈杂的议论声压了下去,“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妇孺尚且懂得此理,我等岂能熟视无睹,任由起义军祸乱国家?”
百里遥的脸色如同病入膏肓之人,毫无生气,在山西会馆任总管之时,便有许多人畏惧于他,如今荣升大掌柜,身上更是多了种威严之气势,因此在他说话之时,百余人鸦雀无声。
“在下提议,眼下秋收甫毕,粮食不是问题,关键是银子。大伙儿既然来了,多少帮衬一些,待筹齐了银子,再委派一人运送粮饷,可好?”百里遥鹰隼般的眼里精光一闪,在大厅上转了一圈,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又道,“山西会馆愿出一万两白银,以支援出征之将士,各位量力而行,出多少随意便是。”
百里遥话音甫落,众商人再也无法作壁上观了,纷纷上报支援之数目。
看到这一幕,付少华咧嘴笑了,看来此番他找百里遥是找对人了,此会过后,重庆粮饷问题,已可无忧。王炽往于怀清望了一眼,发现他的眼里也尽是疑惑,莫非值此大战之时,朝中两派果然已摒弃了前嫌?
过不多时,众商人填报饷银事宜已进行得差不多了,王炽自是不便置身事外,也要上去填报天顺祥的支援款,百里遥走上几步,把王炽叫了下来,“王大掌柜且慢!”
因了在买卖城王炽设计相继要了祥和号魏伯昌及山西会馆刘劲升的性命,到了重庆时,双方都是老死不相往来,即便是在街上相遇了,也是未曾说过话,此时见百里遥主动开口,王炽不免有些意外,出于礼貌,拱了拱手道:“百里大掌柜有何赐教?”
百里遥嘴角一弯,像是冷笑:“王大掌柜胸藏丘壑,腹有谋略,在下岂敢赐教于您?只是眼下饷银已足,独缺一个运送粮草之人,王大掌柜胆大心细,又自建了马帮,不妨担了运粮重任,以解前方将士之急?”说话间,目光一转,看了眼不远处的付少华。
王炽曾资助付少华三万两的解缴之银,他一直感念于心,自是不会将麻烦事推给王炽。可眼下此事,王炽可免缴饷银,只负责粮草运送,无论如何也不会亏了他。见百里遥目光投来,付少华转目朝王炽问道:“不知王大掌柜意下如何?”
王炽未忙着答应,朝百里遥浅浅一笑,道:“百里大掌柜这是要便宜在下吗?”
百里遥道:“便宜谈不上,只是人尽其事,各司其职罢了。”
王炽仔细留意了下百里遥,见他的脸上兀自毫无表情,委实吃不透他此番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又朝付少华问道:“上面可有要求,几时送达粮饷?”
付少华道:“一月之内,将粮饷送至军前。”
王炽想想时间足够,再看此事怎么也不像是陷阱,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及至散了会,王炽随着众人离开衙门,到门口时,只见一位少女急匆匆而来,明眸皓齿,长相清秀,只是神色之中隐含了一股霸蛮之气,正是济春堂重庆分店的大掌柜李晓茹。王炽见状,连忙迎将上去,笑道:“李大小姐也来了!”
“有些事耽搁了,竟是迟来了一步。”李晓茹往王炽望了一眼,坏笑着问道,“经此一会,你被刮去了多少,透露予我一些,好教我心中有个数。”
于怀清失笑道:“与会者多则上万,少则数百,独我等未出分毫。”见李晓茹好奇,便将百里遥的提议说予她听。
李晓茹闻言,大为惊异:“那半死不活的痨病鬼,何时关心起人来了,莫非你们果然在买卖城建立起了深厚之感情?”
王炽情知这小妮子嘴毒,便不再跟她斗嘴,只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由他去吧。”辞别李晓茹后,径回了天顺祥商铺。
越三日,马锅头牛二从云南走马帮回来,在席茂之处交割完进出货单后,顺口道:“起义军三面合围成都,亏的是长江以东暂时安全,不然这一路上来,很难顺利抵达重庆了。”
席茂之闻言,不由抬起头问道:“可有听说从哪三路合围成都?”
牛二想了想,道:“北路军正在攻打绵州,据说唐炯大人现如今被困在城内,动弹不得;东北方向是在达州一线作战,战线拉得较长,令官兵头疼得紧;另一路嘛,起义军霸占了自贡盐场后,一路北上,听说已打到了眉山,距成都不过几十里路了……格老子的,你说万一成都果然不保,重庆会不会成为起义军的下一个战场?”
席茂之未曾说话,放了笔后,径去找了王炽。牛二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他生气了,一时瞪着牛样大的眼睛,看着席茂之的背影念叨:“不曾想席大哥恁地小气!”
席茂之将牛二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王炽听完当前之局势,目不转睛地看着席茂之道:“席大哥的意思是……”
席茂之点头道:“不错,食盐!”
千年以来,盐商是众多商人为之眼红的一个行业,然在绝大多数时候,盐业之经营权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须凭盐引行销,一引难求。本朝宣宗皇帝[3]因见盐价暴涨、盐业垄断之局面愈演愈烈,遂改盐引为盐票制,招贩行票,不论资本多寡,皆可量力运行,去来自便,将盐业融入市场竞争。可形式虽易,根本未改,盐票制依然保留了盐引的各项手续,普通商人想要参与盐业,漫说一票难得,那些老牌盐商也不允许你抢他们的饭碗。
最为关键的是,自贡盐场为太平军所占,战区的食盐固然是紧缺的,可你敢冒着生命危险运过去吗,即便是你想运,到处都有义军把守,运得进去吗?
王炽在开设了商铺后,显然不敢如以前那样敢于冒险了,摇摇手道:“此事风险太大,不可轻率从事。”席茂之情知危险系数颇高,当下也没强求。
又过三日,因协商会后付少华那边一直没有动静,王炽不免觉得奇怪,心想当日各商户都填报了支援之粮饷,按说六七日过去了,应该都上缴了才是,何以迟迟不见响动?正思忖间,突见李晓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她美目一转,在屋内扫视了一遍,道:“咦,今日何以未见春花在前侍候主子?”
王炽笑道:“牛二家的房顶漏了水,春花帮忙去了。”
李晓茹摇头叹息道:“这小妮子用心不专,须好生管教才是,万一要是主子饿了渴了,怎生是好?”
王炽知道女人善妒,许春花日日在他身边侍候着,她心里一直不舒服,便把话题引了开去,道:“济春堂的生意近来可好?”
“自打听了你的主意,请了城内知名的郎中驻店后,客似云来,济春堂的业务总算是恢复正常了。”李晓茹话头一顿,瞟了眼王炽,又道,“只是阿爸依然担心我与你厮混,要继续留在重庆一段时间。”
王炽哑然失笑:“令尊管束得紧,今日却何以跑来见我?”
“你这王小贩子只怕又有麻烦了!”李晓茹“嘿嘿”怪笑着道,“今日我去了知府衙门,缴那粮饷,你猜付大人是何表情?”
王炽正为此事奇怪,见李晓茹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是何表情?”
“协商会上,大伙儿都慷慨填写支援粮饷,可那都是空头承诺,迄今为止,兑现之人寥寥无几,绝大部分商户未见动静,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李晓茹目射精光,冷笑道,“上头有令,一月之内须将粮饷送到军前,如若违约,军法从事。他们给付少华在纸上画了一张大大的饼,让你负责运送粮饷,这中间一旦出现差池,被送上断头台的就是你和付大人了。”
王炽周身一震,怪不得百里遥爽快地答应带头筹饷,原来其用意在此!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朝中两派朋党相争,竟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不由怒道:“协商会上众商户所填写的支援数目,白纸黑字地写在纸上,粮饷未到,如何能迁罪于筹备及运送之人?”
李晓茹道:“他们拖你个半个月以上,你未能如期运到,不迁罪于你,却要怪哪个去?再者说当下之官府,均存党同伐异之心,黑的尚且能说成白的,杀你一个小商贩又岂在话下?”
王炽沉默了,他知道李晓茹说的是实话。自从替付少华垫付了那三万两的缴解银后,他便在无意间卷入了这场朋党之争,加上地方商人私人恩怨的推波助澜,他王炽已无法从那泥潭中脱身出来,眼下唯一的可行之计是,只能在这场杀人不见血的暗斗中去寻找生机。
如何寻求生机呢?王炽浓眉一动,目光一抬,望向门外。
与王炽同样忧心的是付少华,他本以为协商会后派粮征饷之事已圆满解决,可随着时日的过去,心里越来越沉重。这一日将百里遥叫过府来询问,因何粮饷迟迟未曾到位?
百里遥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鹰隼般的眼看了付少华一眼,道:“付大人,眼下四川各地战事四起,大大地打击了商业,商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答应之粮饷迟迟未到,估计是他们手头也不宽裕,不妨再等几天看看。”
付少华不傻,见百里遥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三分:“百里大掌柜,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官心中藏着一个疑团,恳请解惑。”
百里遥道:“大人只管说来便是。”
付少华道:“唐炯出征犍为之时,本官曾让王四负责粮草之事,不想他到了那边时,你却已经在犍为了,敢问百里大掌柜,可是奉了赵大人之命?”
其实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即便是不说,彼此心里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付少华之所以拣这个时候相问,另一层意思是,你可是赵培的人?如果是的话,此番拖延粮饷的事可是受了赵培的意思,打击异党的?
“是的。”百里遥目光一抬,眼睛冷冷地看着付少华,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看着百里遥那肆无忌惮、目空一切的样子,付少华的心头倏然涌起股怒火,加重了语气道:“为党同伐异,你等竟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吗?”
“呵!”百里遥从喉咙底下发出一声怪响,好似付少华的言语可笑至极,“是哪个将国家安危置于不顾了?家国飘零、千疮百孔,莫非便是匹夫之罪?江山是你们坐的,律法是你们定的,享受着来自四方之供奉,收受着来自各界之奉敬,战事来了还要征派粮饷,天下乱了却责怪是匹夫之罪吗?不妨实话告诉大人,这天下不管哪个来坐,对我等而言,不过是换了番天色罢了,是霁是雨,生意照做,倘若果然大难临头,该死的是你们,怪只怪你们贪得无厌,怪只怪在国家千疮百孔之时,还不忘了朋党之争。大人以为我等草民,愿意在你们的争斗中生存吗?非也,此不过是无奈之举、权宜之计罢了。”
“好一个是霁是雨,生意照做!”付少华霍地一拍桌子,面白无须的脸顿时涨得呈紫红色,“既然你说得如此豁然,何以要加入赵培阵营,来与本官作对?”
百里遥冷冷地道:“民怨沸腾,义军四起,列强入侵,国将不国,值此大乱之时,不图强自保也就是了,还要去迎合洋人的思想,学习他们的技术,莫非华夏几千年之历史,还不如蛮夷吗?所谓的改革,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付少华的脸由红转青、由青变白,他似乎从百里遥的话里,听出了一股不祥之感。倒并不是说他动摇了支持朝廷改革的心,而是觉得,在这件事的背后,恐怕还有更大的阴谋。他怔怔地看着百里遥,道:“既然话已说开了,不妨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吧。”
百里遥倒也不避讳,说道:“骆总督此番出征,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付少华周身大震,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骆秉章一死,你们这群站在骆秉章背后支持改革的人也活不长久了。
“为何?”付少华瞪着百里遥问,眼里终是露出了惶恐之色。
百里遥道:“如今的军队之中,亦有派别之分,不然的话,兵匪之乱,何以如此猖獗?眼下骆总督在四川能调动的兵力只怕不多;其次,萧知章大人传了密令下来,粮饷之事要我等虚与委蛇,能拖则拖,偌大的军队,无粮无饷,人心思乱,如何作战?因此,骆总督此去,恰如孤军深入,凶多吉少。”
付少华倒吸了口凉气,道:“待此战败后,萧大人再以拖延粮饷罪,将本官绳之以法,借此排除异己?”
“正是。”
付少华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瘫软在椅子上,脸色白得吓人。确切地说,他并非什么好官,此前他也曾在川东道任上贪过不少。但他是有抱负的,不想看着这个国家由着洋人欺凌,希望它强大起来,因此支持洋务派改革,投入了骆秉章的阵营。
从当前的形势来看,支持改革并没有错,恭亲王已成立总理衙门,慈禧太后亦对此表示支持,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等一批能臣,均在全国开展以“师夷长技以自强”的运动,只是令付少华没有想到的是,顽固派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排除异己,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们就不怕朝廷治他们的罪吗?
付少华自然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更不会想到慈禧支持洋务派,不过是为了得到和稳固权力的权宜之策罢了。
眼看着大难临头,却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何处,不知该如何应对,付少华慌了,莫非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吗?
“退出来吧,只要你退出此番的承运粮饷任务,即便他们要怪罪,也怪不到你头上。”李晓茹看着蹙眉凝思、一脸沉重的王炽道,“在这种时候退出,没人会怪你。”
王炽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相对于付少华而言,王炽倒并未乱了心智,他知道眼前的局,是四川巡抚和当地商人合谋挖的,表面上看跳将下去,万劫不复,可转念一想,之前那么多陷阱,你是如何过来的,又是如何借势谋局,将死棋走活的?这个时候退出来,仅仅是逃避运粮吗?
王炽浓眉一扬,只怕是在逃避责任吧?国将不国,生灵涂炭,狠得了心逃避责任,不闻不问吗?
李晓茹见他还在犹豫,不由急道:“王小贩子,你可是吃饭吃傻了,如此明显的陷阱莫非你还想往下跳?”
“事有百态,福兮祸兮,不去尝试,焉知非福?”王炽说了一句后,让外面的伙计去叫了席茂之、于怀清两人过来。
“你……你……”李晓茹被他气得直跺脚,“你就倔吧,官府关了你几次,还不长记性,下次送你去吃皇粮时,休想本大小姐去救你!”
王炽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既不接她的话,也不去反驳她,待席、于两人入内后,径吩咐道:“席大哥,你火速去查一下附近几个城池的食盐流通情况,越详细越好,明晚之前,将结果说与我听。”
席茂之两眼一亮,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你可想好了吗?”
王炽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想赌一把。”
席茂之应好,转身而出。于怀清正待相问,王炽却一把拉了他的手,边往外走边道:“于先生随在下去一趟衙门!”
于怀清尚是一头雾水,问道:“去衙门做甚?”
王炽道:“路上再与你说。”
“王死贩子!”李晓茹独个儿被扔在天顺祥,王炽临走时也并未向她有个交代,一时怒从心起,追出门去,双手叉着小蛮腰道,“你以为你有七十二变,能把十万粮饷变出来吗?刑部大狱没要了你的贱命,萧知章要剁了你的狗头时,可别来本大小姐面前哭!”
王炽回头喊道:“此番凶险得紧,未免令尊骂你胡闹,快回济春堂去吧!”
到了衙门里时,王炽看到付少华的脸色,委实吓了一跳。只见他面若死灰,两眼无神,好似众叛亲离、大难临头一般,能在他脸上嗅出死亡的气息。
“王兄弟,本官让人算计了!”付少华在椅子上微微地挪了挪身子,垂头丧气地道,“那些粮饷,他们拖着不上缴,分明是要将本官置于死地。”
王炽在其旁边坐下,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沉声道:“大人,如若要死,王四陪你一起死,但如今离缴饷日期尚有二十余日,在此期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所谓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此情景虽然残酷,却也是世情如此,如果王炽在此时抽身离开,付少华自也怨不得他。然而让付少华没想到的是,在这种时候,王炽居然要与他共生死,一时情绪激动,竟落下泪来,握住王炽的手,哽咽道:“兄弟,有你这句话,付某死而无憾了!不过萧知章、赵培要置骆总督一党于死地,此一劫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了,你不过一介商人,不必插足进来,好生做你的生意去吧。”
王炽正色道:“依在下看,未必就没有活路。”
付少华神色一振:“莫非兄弟有办法?”
王炽道:“大人可听说过开中法?”
付少华一愣,未曾明白过来:“兄弟指的是什么?”
王炽道:“自春秋以降,盐业一直实行盐引制,盐商想要经营盐业,须在官府取得盐引,而后在固定的引岸[4]经销食盐,致使盐业垄断,盐价暴涨,财富亦聚于少数人的手里。明太祖推翻元朝后,为防止蒙古残余势力反扑,在北边安置了二十余万兵力,沿长城设九镇,以拱卫京师。如此边关倒是稳定了,可随着时日的推移,问题亦暴露了出来,那二十多万人每年需耗粮千万石计,布匹十万余匹,再加上从内地调粮过去,所损耗之人力、物力巨大,使朝廷财政不堪重负。为解决此问题,明太祖便实施了盐业开中之法令,允许民间商人向边关输送粮草,以三十斤粮食换取一份盐引。商人见有利可图,应者如云。大人您看,明太祖四两拨千斤,不费国库分毫,解决了边关粮饷问题,且又让利给了商人,岂非利国利民之举吗?”
付少华一字一句地仔细听毕,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浓,及至王炽的最后一个字落去,他的脸激动得涨成了猪肝色:“兄弟要以明太祖的开中之法,解决此次的粮饷问题吗?”
“为何不可呢?”于怀清微哂道,“大人身兼川东道之要职,握有四川盐票分配之大权,是时自贡盐场为太平军所占,附近城镇的食盐必然紧缺,大人要是能给予我等行盐之权,以食盐的销量兑现粮饷,岂非利人利己之事吗?”
付少华一拍大腿,大声道:“此事无甚可说的,只要能渡过此劫,教骆总督安心作战,救我万千川民,付某甘愿以王兄弟马首是瞻,听凭吩咐!”
“大人言重了。”王炽道,“在下的意思是此事要么不做,要做就索性把它做大了!”
付少华愣怔了一下,问道:“兄弟要怎么做?”
“他们屡番算计于我等,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也该回敬一下了。恳请大人帮在下做两件事。”王炽郑重地道,“第一件事,公开历数重庆商人不顾国家安危,大战之际阳奉阴违,不肯捐饷之罪行,好使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第二件事,希望大人给在下一个名分,向重庆父老说明,此番骆总督出师之粮饷,均由天顺祥一力承担,以便于在下日后于重庆扎稳脚跟,开展生意。”
付少华起身,也郑重地道:“兄弟不顾安危,救付某于水火,助剿匪大军无后顾之忧,此名分即便是兄弟不说,付某也会给你。”
“好!”王炽浓眉一扬,起身道,“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了!”
从衙门出来后,王炽就着手准备盐运。翌日傍晚,席茂之派出去查探的人陆续从各地回来,并给了王炽一张报表,详细标注了各地用盐情况。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老百姓家里的盐暂时不缺。”席茂之道,“只不过自贡盐场沦陷,百姓心慌,纷纷囤盐,致使商户手里的盐所剩无几,因此盐价日日走高。”
于怀清道:“眼下川盐源头被截,两淮的盐远水救不了近火,确实是个大好的商机。但这里面也有问题,我们看到了此商机,其他盐商定也留意到了,市场不免被瓜分,要想在二十日之内以盐运生出十万两粮饷来,只怕是有点难。”
王炽把报表放在桌上,道:“你们看,越是接近战区,缺口越大,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唯随军销盐。”
于怀清倒吸了口凉气,不可思议地看着王炽道:“王兄弟,随军做生意,这不是闹着玩的!”
席茂之是山匪出身,艺高人胆大,笑道:“于先生可莫要忘了,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兴许就是最安全的。”
“随军行商,也是有先例的。”王炽道,“当年康熙爷平准噶尔时,便是带了一批山西商人,随军深入蒙古草原,贩卖军粮、马匹等军需品,又同时在蒙古与当地人进行贸易,这就是晋商,他们的生意能占大清朝的半壁江山,靠的不仅仅是运气,还有勇气。”
“即便是随军贸易可行,但还是有问题。”于怀清忧心地道,“货源在何处,我们在短时间内去哪里弄那么多的盐?”
王炽胸有成竹地道:“当然是自贡盐场。”
此语一出,连席茂之也吃惊不小:“自贡盐场已让太平军占了,莫非你要与太平军交易吗?此乃死罪也!”
“不!”王炽微哂道,“是要火中取栗。”
席茂之看了眼于怀清,于怀清亦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两人面面相觑。
“如何取?”于怀清紧张地看着王炽问道。
王炽道:“他们怎么占的,咱们就怎么取。”
四川盆地内山多水广,除去嘉陵江外,还有一条辽阔的江水,名曰涪江。其发源于岷山雪宝顶,穿越重山,带着一身的绿意,奔流而下,至平武县时,乍遇凤翅山、鹰嘴岩处,因两山夹峙,周围皆是峻岩峭壁,水流骤急,浊浪滔滔,此处有一座关隘,名唤江油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刘备入川后,在此驻防大军,后主炎兴元年,曹魏征西大将军邓艾兵出阴平,从峭壁攀崖而下,奇袭江油关,灭了蜀汉。
涪江水出江油关后,迂回至四川盆地北麓,江面逐渐开阔,到绵阳平原后,最终汇入嘉陵江。
这一路上险山恶水,尽数被起义军占领,清廷要想夺回失地,难于登天,是时骆秉章面临的不只是声势浩大的义军,还有这天险屏障。
马如龙带着曾小雪一路从云南而来,继又北上平武县,为的是要与骆秉章大军会合,参与这场史无前例的决战。
千里跋涉,从云南领万余大军北上入川,倒不是说马如龙如何忠君爱国,他是要报仇,为了曾小雪的哥哥曾幺巴,也为了他曾经的部下、出生入死的兄弟杨振鹏,他要捻军血债血偿。
站在涪江边上,马如龙转头看向曾小雪。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白,清澈的眼里透着丝幽怨,蛾眉紧蹙着,怔怔地望着江水。
山风吹起她的衣袂,亦吹乱了她的思绪。她生于这片山水,长于这片山水,曾几何时,在哥哥的庇护下,她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山寨里,不知世道之凶险,甚至时常伤春悲秋,莫名其妙地去伤感花开花落、时季轮换,怜悯蝼蚁鸟虫之卑微,唯独忽略了风云变幻的时势。
毛坝盖山一战,山寨尽毁,曾幺巴为此丧命后,原本就寡言少语的曾小雪更加不爱说话了,心中只是想着要为哥哥报仇。除了此事,任何事都难入其慧眼,哪怕面对的是婚姻大事。
在跟马如龙成婚时,她也只是说一切从简,摆个仪式就是了。马如龙甚为心疼于她,自然不想为此俗事而扰了她的心境,因此在成婚当日,友人同事一律没请,只他两人面对红烛,虽道是显得冷清了些,但两人的心却是平静而满足的。
每当思及这些,马如龙便觉得,她是不幸误入人间的仙子,这世上纷扰之事,统统与她无关,了结了此番的事情后,就带她回云南,好教她安静地生活。是时,见她俏生生地站在江边,白衣胜雪,衣袂迎风,更显得其弱不禁风,禁不住走上去,轻轻地握了她的手。曾小雪回过头来,报以一笑。
过不多时,一名兵卒上来,递交了封密函,说是骆总督那边来信了。马如龙急忙拆开,上书二十字:匪寇猖獗,合而击之,明日亥时,效仿士载,奇袭江油。
士载就是三国时曹魏大将邓艾,看来骆总督要学他拿下江油关了!马如龙浓眉一动,顿时间神采飞扬,他多少是了解骆秉章的,江油关紧邻绵州,如果合清军主力,拿下了江油关天险,对围在绵州城外的义军的打击是巨大的,如此一来,清军就能一鼓作气解围绵州,救了唐炯。想到此处,他朝曾小雪投去一瞥,意思是说,曾大哥之仇可报了!随后命令全军就地休息,俟明日配合骆秉章主力作战。
是晚,为了不教义军发觉,三军就地而坐,也不埋锅造饭,一律只食干粮。因恐曾小雪感染风寒,马如龙特地给她搭了个小帐篷,算是享受特殊待遇了。
戌时过后,夜色渐深,山中湿气重,又是秋后,没多少时间,众将士身上就被露水打湿。沉寂之中,山里忽传来一阵嘈杂声,马如龙觉得奇怪,遂命人去探。过不多久,士卒回来禀道:“声音从平武境内传来,从山头望下去,城里灯火通明,像是在举办什么活动。”
马如龙浓眉一动,心想这时节会有什么活动,如此热闹?再者平武已为匪寇所占,老百姓又有甚可庆祝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交代了曾小雪两句,让她先行休息,遂带了两名随从,趁黑摸上山头去。
从这座山往下望,平武城之景象一览无余,诚如士卒所言,城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且伴着嘈杂之声,像极了在搞什么活动。细细一听,虽说只能从夜风中听到零散的只言片语,但由于说话之人声音很大,还是能听出个大概。那不是百姓在举行什么活动,而是太平军在宣扬异教,大意是强调天下一家,上帝为父,耶稣为子,而太平天国各王则为上帝之子,耶稣之兄弟,降人间以降邪魔外道。何为邪魔?自秦汉以来,佛教道术皆为邪魔外道,包括统治了中国的清廷,皆为妖魔,鼓动百姓弘扬正道,铲妖除魔……
宣道者在上面大声说几句,下面便有一帮喽啰附和,因此声震山川。马如龙听了会儿,不由皱了皱眉头,心想以迷信蛊惑百姓之政权,终将是难以长久的。正要转身回去,突见不远处的草木中埋伏了数人,因双方隔了些距离,加上城内透出来的光线晦暗不明,辨识不清到底是哪方面的人。
马如龙暗自一震,心想莫不是骆总督的人也被吸引过来了?如果真是骆总督方面的人……想到此处,心头禁不住狂跳起来,太平军为何要在此时宣扬教义,仅仅是为了让老百姓跟随他们对抗清兵吗?如果是让老百姓相信他们的信仰的话,为何不选择在白天,而要在晚上进行呢,难道他们就不怕清兵偷袭吗?
除非是另有目的。马如龙的心怦怦剧跳起来,眼睛又朝埋伏在草木中的那几人看了一眼,把钢牙一咬,断然做了个决定,朝身边的两名随从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潜行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对方。
那两人会意,随着马如龙猫着腰蹑足而行,及至相近时,奋然跃身虎扑过去。隐藏在暗处的那几人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正要反抗,见马如龙等人乃清兵装束,急道:“自己人!”
马如龙目光如电,在他们身上打量了一番后,问道:“你等是何人部下?”
原来潜伏在此的共有四人,皆是骆秉章底下的士卒,因见平武城内嘈杂,特来打探情况。马如龙听完他们的解释,倒吸了口凉气,太平军成功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力,定还有下一步的举动。
心念未已,城内传来数声尖叫,紧接着火光大盛,几所民舍相继起火,借着山风之势,越烧越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几里外亦能听得到。
从城外看去,火光下人影幢幢,风中时不时地传来凄叫和厉喝声。马如龙转首看向身边的几人,火光映得他的脸异常凝重:“速去通报骆总督,谨防今夜有变。”
那四人被说得莫名其妙,明明是平武城内出了事,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何以要禀知骆总督谨防有变?马如龙加重了语气道:“此乃声东击西之策,贼兵有可能偷袭军营,快去!”
那四人这才省悟过来,慌慌张张地转身回去了。见他们离开,马如龙又朝身边的一名亲随道:“去调一支百人精兵来,随我去支援骆总督,要快!”那人不敢怠慢,转身飞奔而去。
不出多时,一支百人组成的精兵已到,马如龙轻喝一声,率众往清军大营方向而去。刚翻过一座山头,便见一处山坳里露出火光,只一会儿工夫,火势愈来愈大,浓烟卷着火舌直冲上天。马如龙见状,脸色大变,顿足道:“来迟一步了!”
其余人面面相觑,心想果然让马将军料到了,此乃起义军声东击西之策!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马如龙又道:“赶过去看看!”众人低声应喝一声,急往起火处赶。
刚下山头,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火光之中人影幢幢,从前面一道山坳里跑出来,尚未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马如龙浓眉一扬,低喝声:“杀过去!”众将士这才省悟过来,原来那是起义军,忙打起精神跟着马如龙冲了过去。
马如龙临战经验丰富,果然如他所料,那些冲出来的正是与太平天国军联合作战的捻军,他们以太平军在城内宣教、焚烧不信教的百姓房舍为掩护,趁机袭击了清军的粮草,领头的那人是个三十开外的中年汉子,又高又大,一脸的横肉,满嘴如戟的胡子,正是捻军旗下的杨大嘴。
莫看杨大嘴长相粗犷,战场上的经验却是不缺,见迎面扑来一支人马,也不与他们正面交锋,大喊了一声,带着他那十几人往小径上跑了。
马如龙甫到此地,不熟悉地形,加上骆秉章那边突遭偷袭,人心慌乱,亦未能及时追击,让杨大嘴一帮人跑了。
进入清军大营时,众将士正忙着灭火,场面很是混乱。骆秉章也赶到了后路军的粮草大营,脸色铁青,火光映得他的身子越发得瘦弱。马如龙上前行礼时,骆秉章摇了摇手,示意免了此礼。一旁的萧启江恨得迭连跺足,黑瘦的脸尽是怒意,骂人时连湘音都带了出来:“那些贼配军,下次叫我遇上,老子非干死他不可!”
“怕是已经失去与他们交锋的机会了。”骆秉章回头看了眼萧启江,脸上露出沮丧之意,“随军之粮草本就寥寥无几,如今一把火如数化为灰烬,何以为战?”
马如龙看着骆秉章的脸色,心头暗暗一震。骆秉章虽垂垂老矣,但论智慧和谋略,天下鲜有匹敌者,即便是再大的战役,又何曾见过他露出沮丧颓败之色?眼下粮草尽毁,军心不稳,若是敌军趁机突袭,焉能与之一战?思忖间,只见骆秉章转过头来,道:“明晚奇袭江油关的计划取消,三军连夜退出三里,以防不测。你的军队于我殿后,保证我军主力安全撤离,可有问题?”
马如龙忙拱手道:“卑职誓死保证主力安全撤离!”
骆秉章长嘘了口气,“去吧!”
马如龙领命而去,回到驻地后,将本部人马分作两股,一股以瞭望为主,分散各处,侦察敌军动向,一股则迅速转移到骆秉章部不远处,掩护他们撤离。
好在骆秉章当机立断,连夜撤了出来,并未受到起义军追杀。然撤是撤了出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等待着朝廷拨下来的粮草,还是弃战撤军?要是在原地等朝廷的粮草,那救命的粮何时能到,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会否再次遭到敌军之偷袭?
一系列的问题,若巨石一般压向骆秉章的心头,那瘦弱的躯体在晨风里微微颤抖着,仿似已然不堪重负……
是日清晨,天刚破晓,重庆城朝天门码头的工人及商户们则已然开工了,淡淡的晨雾里,码头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在人群中一名衙差敲着铜锣,大喊道:“天顺祥大掌柜、义商王炽,独立承担川军出征之粮饷……”边敲边沿着码头一路喊将过去。与此同时,在重庆城的城头及各个人流聚集处,皆贴了衙门布告,痛斥重庆商人,面对国难漠然之行径,大力赞赏王炽一力承担粮饷之功绩。一时间重庆上下议论纷纷,满城都是在说天顺祥王炽的事,几乎一天之间,天顺祥名声大噪。
王炽、席茂之、于怀清及牛二所带领的马帮,出城门的时候,付少华特意组织了一批百姓,沿途送行,场面之壮观,即便是京城大员,亦难望其项背,可谓史无前例。
于怀清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这才觉得王炽此举是值得的,不管这趟以盐易饷的生意,前途有多少风险,但只要是挺过了这一关,可抵他人十年经营之功,脸上不觉露出了笑意。
到了城外,王炽拜别付少华,又朝送行百姓拱了拱手,大声道:“各位重庆的父老,我王四虽为一介商人,但在下言必行、行必果,此番出行,定助川军将士无后顾之忧,好教他们保我大清江山无虞,保我四川全境百姓平安!”
这一番话算不上慷慨激昂,听之亦不能使人热血沸腾,可在时局异常紧张之时,听来却是十分暖人心窝。付少华作为一方之父母,临难之时,王炽毅然出手,在此情此景下,更是心潮澎湃,大声道:“王兄弟放心去吧,本官及全城百姓,定保天顺祥无事!”
王炽颔首称谢,与众人拜别,翻身上马时,蓦然发现在送行的人群里,有一位娇小的身影,站在众人的前头,一双妙目滴溜溜地在一人身上打转,眼波含情,依依难舍。那姑娘正是许春花,王炽微微一愣,心想春花何时与他好上了?不觉将目光往牛二身上落去。
牛二的眼神亦望着许春花那娇小的身影,古铜色粗糙的脸上,此时竟也满是柔情。看到这一幕,王炽不由得嫣然一笑,所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再硬的铁汉,在女人和情感面前,也能有柔情的一面!
两人似乎在避讳什么,彼此都没有说话。许春花挥了挥手,一脸的希冀。牛二似乎看懂了她的内心,朝她微微颔首,似乎是在说,不会让她徒然空等。
无声的表白,默然的誓言,让王炽心头为之一怔,眼前油然浮现出一个姑娘的身影。他与李晓茹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是如此,因了身份、地位、财富等之间的差距,相爱却难相守。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许春花是他的人,牛二想把许春花要过去,就得掂量掂量他的身份,需要有足够的底气来向他要人。
这便是现实社会,即便是爱情,也得在现实中低下三分腰。王炽纵身拍马,迎着晨风向前奔出去,与此同时,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让许春花有一个好的归宿,只要她与牛二两情相悦,将来定要成全他们!
马蹄声响,踏破清晨的宁静,一行人在众人的期盼下离开了重庆城。实际上不管王炽此行成功与否,天顺祥和他个人在重庆的地位已然奠定,无可动摇,这一点连对他颇有成见的李春来也不能否认。
李福喘着气跑进来的时候,李春来就已料到了是什么事,未待李福开口,便问道:“可是小姐不见了?”
李福吃惊地道:“大掌柜如何就猜到了?”
李春来摇头苦笑一声,说道:“知女莫若父,那丫头心里在想些什么,老夫如何不知?”
“可要去把小姐找回来?”
“随她去吧!”李春来叹息一声,“王四那小子,论心机论能耐,老夫也自愧弗如,此番官府派粮征饷,于他而言,本是祸事,他却硬是四两拨千斤,避开了与重庆商人的正面冲突,效仿前朝的开中法,以盐易饷,转祸为福了。嘿嘿……让丫头去帮帮他也好,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福一听,松了口气,心想这下大小姐可以如愿了。
从重庆到平武一带,有相当远的一段路程,因了战事紧张,加上王炽身负重担,不敢耽搁,日夜兼程,于七日后抵达了平武城一带,本是要想方设法跟骆秉章联系的,可沿途一打听,说是清军粮草让义军烧了,早已撤军。
王炽闻言,一时百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若说骆秉章放弃了此次的作战计划,他身上的担子也就没了,但如此一来,心里不免也有些失落,临行时付少华搞了那么大的阵仗,全城都知道他王炽支援战事来了,空手回去,如何与人交代?若是骆秉章没走,只是暂时隐藏了起来,伺机而动呢?那么就暴露出了另一个问题,要是在短时间内找他们不到,一旦战事失利,又如何回去见重庆父老?
于怀清望了眼周围的崇山峻岭,道:“要在这种地方找出一支军队来,犹如大海捞针,不才以为,如果骆总督没走的话,定也是在密切关注着敌军的动向,与其我们主动苦寻,倒不如按计划开展业务,让他们来和我们联系。”
“好计!”王炽眼睛一亮,道,“这一带是两军的主战场,主要兵力皆布防于此,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打开突破口。”
席茂之称好,转首朝牛二招呼了一声,一行人带了马帮便往前走。
太平军、顺天军、捻军联合攻占自贡一带地区,其战略目的十分明显,川盐、淮盐是清政府主要的产盐地区,阻断了川盐,也就意味着阻断了西南地区的盐务,掌控了这一带主要的经济收入。事实上四川除了自贡盐场外,还有乐山一带的犍为盐场,在道光朝以前,其规模比自贡盐场还要大,现在这两大盐场悉数让义军控制,相当于攥住了两大金矿。
所谓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三军联合起来后,表面上看去声势强大,实际上是有分歧的,特别是捻军,起义之初便无信仰,以生存聚财为目的,如今天天在金矿边上转,岂有不生私心之理?太平军、顺天军情知他们的德行,于是便日夜派人防着,甚至专门派了人手督办盐运。
如此一来,捻军就不依了,一起打下来的地盘,凭什么让你来管理?因了这层怨气,捻军时常去码头或盐场私扛盐包、贩卖私盐。太平军一来怕内部矛盾升级,二来也是战局紧张,防不胜防,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如此一来,相当于默认了贩私盐的合法性,太平军、顺天军方面的人见捻军可以扛盐包,为何我就不能扛?及至后来,底下的将士皆在偷盐贩盐。
王炽所说的突破口便在于此,进入平武城内后,租了个民舍,打算就地收购食盐。这一带由顺天军掌管,两军将士都藏着私盐呢,听说有人在城内收购,纷纷拿了盐去卖。
杨大嘴自偷袭了骆秉章的粮草后,认为立了大功,更是肆无忌惮地命人去私扛盐包,待积累了一定的量后,就着人偷运出去,卖给附近一带的盐商。这一日听说平武城内有人收盐,大是高兴,径往王炽处而来,欲先去打探一下是哪里的盐商在收购。
王炽做梦也不曾想到,会在此处遇上杨大嘴,见他高大的身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时,想躲已然不及,愣愣地站在当地。
杨大嘴乍见王炽,也是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一沉,如戟似的胡须根根倒竖,厉喝道:“好你个王四,真是冤家路窄啊!”边说边从腰际抽出刀来,杀气腾腾地往里面走。
王炽见状,脸色大变,此前在毛坝盖山时,他曾与曾幺巴联合诓了杨大嘴一回,险些使他丧了性命,此番相见,可谓是分外眼红,以杨大嘴的性子,岂能饶过了他?
[1] 按察使:清朝官名,记名,则为清朝官阶制度,一般为有功之臣,在吏部或军机处记名,以备升迁。
[2] 顺天军:指李永和、蓝大顺的起义军。
[3] 宣宗皇帝:道光。
[4] 引岸:指盐商固定的经营区域,每位盐商在拿到盐引时,都被指定了地区,不得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