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计谋,好谋略!”就在刘劲升愣怔着等着百里遥的答案时,门口又走来两人。前面一人正是人高马大的叶夫根尼,他边走边阴沉着脸拂掌而来,“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果然下得一盘好棋,看似每一步走得都是闲棋,却已在不经意间将对方围死,到最后关头,大局收官,给人以致命一击!”
叶夫根尼身后跟着的是英国办事处的阿尔瓦,他笑吟吟地朝王炽摊了摊手,并做了个鬼脸,然后道:“叶夫根尼顺着莱克公司的运货渠道,查到了你在俄国的商铺,然后又找到了我,死缠烂打地逼着我说出了你的计谋。”
阿尔瓦并没参与王炽的全盘计划,他所知道的不过是个大概罢了,王炽朝他微微一笑,道:“无妨。”
刘劲升惊讶地看着众人,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被孤立了,除了祥和号的魏氏兄弟,在场的所有人好像都知道王炽算计自己的这个局,他像一个被隔离起来的傻子,由人看着自己在这个局里团团乱转。
他曾是重庆的一方霸主,但要他放一句狠话,重庆商界所有人都会为之动容,而现在,那一双双炽热的眼睛,仿佛都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他愤怒地瞪大了眼睛,蓦地转身,大喝一声,朝王炽扑将过去。
王炽未提防,被抓个正着。只见刘劲升咆哮着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晓茹见状,朝身边的俄国大汉娇斥道:“还不放开本大小姐?”
俄国大汉见戏已结束,连忙给她松绑。李晓茹三下两下挣脱绳索,急蹿上去,飞起一脚,把刘劲升踢了开去,一把抱住王炽,带着一脸的歉疚道:“你个傻子,如何就真的答应了他们退出买卖城?”
王炽也趁机抱住她的娇躯,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她身上的发香袭入鼻端,闻着这既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味道,他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暗想经历了这许多的风风雨雨,终拥你入怀,吃再多的苦也是值了!
刘劲升咬着牙起身,还待扑上去,却听得常正英陡然一声喝:“来人啊,将人犯刘劲升绑了!”
这一声喝落在刘劲升的耳朵里,不啻晴天霹雳,他像一只被彻底激怒了的凶兽,咻咻然地用那通红的双眼瞪着常正英:“常大人,当初你和桂大人可没少拿银子,如何又来过河拆桥?”
常正英那满脸麻子的脸依旧带着抹笑意:“你如此说可有证据?不过本官告诉你,污蔑朝廷命官,可罪加一等!”
这时候,已有衙差上去,把刘劲升抓了起来,刘劲升使劲地挣扎着,疯了一样破口大骂:“常正英,你不得好死!”
“是吗?只怕不得好死的是你吧?”常正英被骂得有些恼了,从怀里取出张纸出来,“啪”地往桌上一放,喝道,“你最好看清楚了,这是你和魏伯昌在花旗洋行私购军火的出货单,上面有你俩联名签署的字迹,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魏氏兄弟听了这番话,着实吃惊不小,疾步走过来查看,一看之下,顿时便面色煞白。魏元结结巴巴地道:“我父亲……私贩军火……”
“你以为你父亲真是被冤杀的吗?”于怀清走上两步,冷冷地道,“他们在北京的时候,为置我等于死地,一边利用军火陷害我等入狱,一边大发其财。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英俄两国友人的帮助下,终使此案真相大白!”
于怀清说话间,朝着斯蒂夫、阿尔瓦等人微微一笑,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天网恢恢,不过是利益驱使下做的另一桩买卖罢了。而所谓的真相大白,也不过是各种权力和利益挤压下的结果,其实真正的真相,只怕是永远也没有大白的时候了。
魏坤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大喝道:“我父亲一生朴实勤恳,诚信为本,如何会做这等事?”
王炽牵了李晓茹的纤手,走将上去,沉声道:“在下原也很欣赏令尊,可惜的是后来其利令智昏,终是未能保得晚节。恕在下说句不敬之言,令尊死有余辜。”
魏坤把手指向孔孝纲,大声道:“他杀我父亲,莫非不该遭到报应吗?”
王炽浓眉一扬,也大声道:“我俞二哥命丧西堂,就该白死了吗?今日在下不妨把话说白了,我等苦心孤诣设下此局,就是要让害我等之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从昆明到重庆,从重庆到天津,再从天津到北京,在下一路走来,都受到欺压陷害,甚至害得席大哥的山头被剿,俞二哥命断西堂,几次下狱,九死一生,我设此局,便是要让世人看看,我王四并非任人宰割之辈!”
“王大掌柜好强的气势!”常正英脸上端着笑,眼里却散发着寒光,他此番北上买卖城,也是受到了英俄洋人的逼迫,今听着王炽的这番话,不免有些刺耳,阴阳怪气地道,“但愿王大掌柜日后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王炽自是听得出这是揶揄之词,也没去理会他,转首朝刘劲升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刘劲升看了眼百里遥,再看看斯蒂夫,万念俱灰,道:“商海沉浮,潮起潮落,你也要记住了,哪个都不会有永久的辉煌。”
王炽恭身一拱手:“多谢刘大掌柜训示!”眼皮一抬,目送着刘劲升被押出仓库去。
熊挚臣轻咳一声,道:“刘劲升私贩军火,按律当斩。念魏伯昌已死,不再追究。王炽等一干人,在北京时所定的罪名取消,即刻起还你等自由之身。本官希望在场的各位,日后能诚信经营,良性竞争,不可再有杀人放火这些下作的勾当!”
王炽、于怀清等人闻言,相互看了一眼,均露欣喜之色,背负了这么久的私贩军火之罪,终于沉冤昭雪!
魏氏兄弟见私贩军火已然扣实,无可反驳,双双悻然离去。叶夫根尼点燃了一根雪茄,狠狠地抽了两口,说道:“你佯装离开重庆,吸引我的注意力,然后在买卖城捅了我一刀,这一招果然够狠够绝,咱们重庆再见吧!”言落间,又吸了两口烟,然后把大半根雪茄猛掷于地,返身离开。
王炽朝仓库里的人行了个四方礼,道:“在下王四,本是滇南小贩,今能得诸位鼎力相助,深感荣幸,亦深为感动。在下承诺,料理完后续之事后,便离开买卖城,不再插足此间生意。”
言落间,门外进来个穿短褂的汉子,说是京津帮的工人,他们各商号的茶叶已陆续到了买卖城,未曾销售出去的,尽皆入库,请求王大掌柜定夺。
王炽用莱克公司的名义,号召各商号运茶叶入城,在自行销售的基础上,凡滞销的莱克公司照单全收,以此来抵制叶夫根尼。京津帮一直让晋商压了一头,听到这消息,自是闻风而动,致使茶叶大量涌入,各仓库几乎都堆满了。
王炽转首朝斯蒂夫看了一眼,道:“咱们做出的承诺,须如实履行,你先回莱克公司,把他们滞销的茶叶,照单全部收购进来。”
斯蒂夫称好,带着维克多等人离开仓库。
熊挚臣走上两步,突然向王炽行了一礼。王炽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伸手扶住:“熊大人何以如此,愧煞王四了!”
熊挚臣道:“王四兄弟大胸怀、大手笔,本官心悦诚服。此番买卖城之风波,也亏了你暗中周旋,使本官躲过一劫,该是受我一礼。”
王炽笑道:“有今日之结果,是大家同心协力所致,大人多礼了!”
从仓库出来后,王炽率众人直奔落脚的客栈,望眼欲穿的许春花,盼了多日后终于见到了主子,喜极而泣,嘤咛一声,情不自禁地扑入王炽怀里,啜泣起来。
王炽连忙安慰道:“王四该死,教春花担心了!”
“主子回来就好!”许春花哽咽着道,“这下奴婢再也无须担惊受怕了!”王炽见她脸上带泪,若梨花带雨,心下一软,情不自禁地将她抱在怀中。
李晓茹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不免产生醋意,但转念再寻思,那王小贩子为了救自己,甘愿舍弃在俄国的生意,也算是情真意切了,现在人家只是主仆情深,急切间做出的举动,无须在意,当下便隐忍了下来,在一旁冷眼旁观着。
许春花抱着王炽哭了会儿,不经意间看到李晓茹的表情,连忙省悟,伸手抹了把眼泪,向李晓茹请安。李晓茹佯装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笑道:“春花无须多礼!”
这一日,一伙人在客栈备了桌好菜,好生庆祝了一番,次日一早,王炽便赶去莱克公司,与斯蒂夫交割商号事宜。并按照原先的承诺,将俄国及买卖城的商号转让给斯蒂夫,其中的财产两者均分,并由斯蒂夫折算出商号具体财产后,将现银交给王炽,而王炽则不再插手原商号的生意。
五六日后,买卖城后续之事已然安排完毕,王炽等人便准备行李,打算离开买卖城。
买卖城官府的监狱里,刘劲升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里,双目无神,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完全没了昔日的气势和风采。
百里遥站在监狱的门外,怔怔地看着昔日的主子,他的脸色虽说依然冷峻如常,可眼里却隐隐露着痛苦之色。他是冷酷的,像冰一样不可亲近,可这并不代表他无情。他只是现实的、理智的,在分析和看透了局势后,为了生存,抑或说为了自己今后的前程,毅然选择了背弃。从情理上来讲,此时此刻,他也有颇多的无奈和苦痛。
百里遥站了会儿,蹲下身倒了两碗酒,道:“大掌柜,可还愿与我再喝碗酒?”
刘劲升听到声音,慢慢地抬起头,朝着百里遥看了会儿,仿佛在看陌生人,面无表情,沙哑着声音道:“予我送行吗?”
“送行也罢,道别也好,咱们总算是主仆一场。”百里遥端起碗,伸手将酒送到牢里去。
刘劲升“嘿嘿”一声怪笑:“可怜我吗?刘某驰骋商场一生,该享受的荣华富贵都享受过了,无须哪个来可怜。”
百里遥依然固执地端着酒碗,道:“我会打理好山西会馆,纵然他王四手段再多,也绝不使其败落。”
刘劲升沉默了会儿,挪动了下身子,伸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把碗一扔,“啪”的一声,瓷碗应声而碎,道:“你走吧!”
百里遥看着那碎裂的碗,慢慢地直起身子,朝刘劲升行了个礼后,转身离开。
待百里遥走远后,刘劲升转过头看向那碎碗,突地从鼻孔里嘿地喷出一口气,眼里竟迸出泪来,仰头阖上眼时,泪水滑落脸颊……
王炽等一行人骑着骆驼离开买卖城的当天,熊挚臣专程前往送行,而俄国方面,在斯蒂夫的带领下,一些曾在王炽那里获过利的俄商,亦结队而来,加上京津帮的一些商号掌柜,送行之人竟达上百之众,从北街蜿蜒而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看到如此一幅场景,李晓茹不由心花怒放,然在一阵兴奋之后,却又不免感慨。曾几何时,他们这群人总是低人一等,无论到哪里,处处皆受排挤,与今日之场面不啻云泥之判,原来所谓的尊严,是拼出来的!
告辞了,买卖城!李晓茹回头望向这座繁华的商贸小镇,这座曾带给她屈辱和荣耀的城池,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终将永远铭刻在她的生命里!
王炽等人离开后,其出行之情景以及他们在买卖城的事迹,越传越广,为人所乐道。
十余日后,他们走出了沙漠,进入陕甘地界,再走十来日就可以抵达四川了。王炽手搭凉篷,说道:“前边有一个镇头,今日我们便在那里歇脚吧!”众人称好,当下拍马而行,径直往那镇头赶去。
入镇时,已是落暮时分,一轮红日挂在西边的山头,映得山坡上的黄土一片金黄,众人迎着这夕阳,相互莞尔一笑,继又往里走。
入了镇不久,众人正想要找个客栈住下,突见一人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至李晓茹的马前时,扑通跪倒:“大小姐,可算是把您找着了!”
李晓茹定睛一看,见跪于马下之人,正是父亲李春来身边的随从,名唤李福,在李家已打了二十来年的工,老实敦厚,深得其父信赖,当下连忙下马,将他扶了起来,问道:“福叔叔,你不是在昆明吗,如何到了此地?”
李福皱着眉头,急道:“大小姐,您是不知道,出事了!”
李晓茹大吃一惊:“阿爸怎么了?”
“自您离了重庆后,当地之药商便图谋不轨,联合起来抵制济春堂。”李福一脸的愁容,说话间眼光瞟了下王炽,颇有些不满之色,“特别是魏伯昌死在买卖城的消息传到重庆后,那些药商趁着商界愤怒之情绪,扬言是一个行脚之商贩,搅得我重庆鸡犬不宁,当真是当我重庆无人了吗?徐福记的大掌柜徐刍在我济春堂的同一条街上,连开了四五家药铺,使得济春堂连月入不敷出。老爷听说了这情况后,从昆明赶去了重庆主持大局。”
李晓茹闻罢,扬了扬马鞭,嗔怒道:“前次商界之轩然大波,引起政商两界动乱,连知府王择誉亦因此而丧命,他们闹得还不够吗?”
“每处地方都有排外之心理,这是难免的。”于怀清拂着青须,朝王炽说道,“看来我等重返重庆,压力依然不小。”
席茂之的目光从王炽掠到李晓茹身上,喟然道:“只怕王兄弟的压力会比我等更大。”
李晓茹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转首朝李福问道:“阿爸可是大发雷霆了?”
“可不是嘛!”李福道,“老爷命我出来,便是要把你拉扯回去,说是她要还想在外面疯,就无须再回去了。”
李晓茹倒吸了口凉气,道:“明日我便赶回去!”
当下在镇头歇了一晚,次日一早,就随着李福径直往重庆赶,十日后,到了重庆,李晓茹丝毫不敢怠慢,连忙去济春堂见了父亲。
进去的时候,李晓茹发现父亲沉着脸坐在大堂之上,虽未见其有明显的怒色,但作为一方之商界领袖,举止之间自有一番威严,他目光一转,往外看来时,李晓茹的娇躯下意识地一颤,缩了缩身子。
李春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厉声道:“你不是胆大得很吗,如何也有怕的时候?”
李晓茹平时自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此番搞得济春堂亏损,心里难免发虚,连说话的声音也低了:“阿爸,地方上的商人,见不得人好,一副小肚鸡肠,您又不是不知。”
李春来“嘿嘿”一声怪笑:“英雄尚且死于小人之手,莫非你不知道吗?”
李晓茹把头一低,怯生生地走上前去,装出一副可怜状,撒娇道:“阿爸,女儿知错了,女儿一定把失去的争回来。”
李春来依然未改严厉之色,问道:“可知你错在何处?”
李晓茹轻声道:“任性。”
听了这两个字,李春来又好气又好笑,不觉气消了大半:“任性不假,把为父教你的从商之道,忘得一干二净,却是不该!”
李晓茹忙道:“女儿不曾忘。”
“不曾忘?”李春来眼里精光一闪,“与那王四一起,四处闯祸,还敢说不曾忘?何为生意?信为本,和为贵,商之道也!你把重庆商界闹得翻江倒海,居然还要了祥和号、山西会馆大掌柜的性命,这是在做生意吗?要是如此为商,为父百条命也赔没了!你说要把失去的争回来,如何争?要再次把重庆商界搅个天翻地覆吗?”
李春来的这股怨气,李晓茹早已料及,况且重庆商界确实被他们玩了个天翻地覆,故也并没去反驳,但这并不表示她便认同了其父的观点。至少目前,她对王炽的做法是欣赏的,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资金的普通人,若不靠自己的本事去拼杀出一条血路来,如何能在这乱世出人头地?而且那些当地的所谓的商界领袖,仗势欺人,不择手段排除异己,倘若不给他们些教训,如何立世?
思忖间,李晓茹装作战战兢兢地瞄了眼父亲,虚心地请教道:“那么按阿爸之见,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李晓茹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其目的是想让李春来快些消了气,莫再把怒气撒到王炽身上去,不想李春来沉声道:“断了与那王四的来往,专心治理济春堂。”
李晓茹大吃一惊,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叛逆之意。她对王炽的感情一直是若即若离的,虽说后来受许春花的刺激,时时萌生醋意,却也没敢明显地表露出来,这才有了买卖城联合斯蒂夫所唱的那出戏,以此方式来考验王炽对她的态度。人的心理便是如此奇妙,本是隐晦的感情,让人一激反而会爆发出来,听李春来让她与王炽断了来往,大声问道:“阿爸为何要我如此做?”
李春来道:“年轻人气血方刚,有胆色、敢拼搏是好事,可不能不顾大局,恣意妄为,那王四四处树敌,不但他自己难以在重庆扎稳脚跟,你若与他相处,还会把济春堂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阿爸,我承认一直不怎么听你的话,可对你的经商之道,向来是尊重的,且也一直在如此做,可这一次却是难以苟同。”李晓茹微蹙着柳眉,大大的眼睛里精光灼灼,决心要与父亲辩论一番,“阿爸,任何理论放在不同的人身上,都需要区别对待。王四一介行商,无依无靠、无财无势,他想要在这乱糟糟的世道活下来,若是完全遵从以信为本、和为贵,叫他如何活下来?从天津到买卖城,刘劲升、魏伯昌设下一个个陷阱,我们今天能回到重庆,可谓是九死一生,一个人若连立于世尚且不能,如何谈信为本、和为贵?若非置之死地而后生,把他们打垮了,我们能回得来吗?尽管有的时候我也认为他锋芒太露,树敌太多,可他不如此做,还有第二条路吗?”
“所以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李春来似也动了真气,竖着灰白的眉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与他为伍,只会害了你自己!”
“可女儿相信他。”李晓茹激动地看着父亲,眼圈一红,泪光闪闪,“有句话叫‘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他有志气、有谋略,眼下虽举步维艰,可终有一日,他定然会攀上人生的巅峰,傲视群雄!”
李春来被她这一番话气得岔了气,涨红了脸道:“你当真要如此违逆为父吗?”他见她的神色越来越坚决,一连说了几个好字,“你若是非要跟了他去,不管济春堂之安危,我就当白生了你这女儿!”
李晓茹娇躯一颤,怔怔地看着父亲,眼里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滴落下来,蓦地身子一拧,往外跑了出去。李福一直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见她跑将出来,连忙追出去:“大小姐,不可使性子啊!”
“叫她走!”李春来气得浑身发抖,朝李福暴喝了一声。李福闻言,止住了脚步,叹息一声,返身转回。
李晓茹跑出济春堂后,径直来找王炽诉苦,不想他竟不在屋内,许春花说主子去赴唐炯大人之约了。李晓茹本就是个心急之人,要寻之人寻不见,气得跺了跺脚,转身就又走了。
事实上到了重庆后,王炽的压力也非常大,眼下虽说少了刘劲升、魏伯昌那样的对头,可其人虽去,势力犹在,再加上重庆商界均对他怀有敌意,想要在这个地方扎根,可谓是阻碍重重。听得唐炯来邀,心想此人与马如龙一样,是个性情中人,倒可一叙,便带了于怀清前去赴约。
此时的唐炯已离开绵州,辖绥定府[1],虽说品级未改,但辖制六县,且依然握有兵权,权力较原先大了许多。此番听得王炽从买卖城大胜而还,因特地赶来,要与其一会。
双方见面,寒暄了几句,未免尴尬,都是只字未提杜元珪奉骆秉章之命北上伺机行刺一事。闲谈过后,唐炯突问道:“王兄弟,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王炽轻轻叹息一声:“此番北上,虽是打击了叶夫根尼,却也彻底得罪了重庆之商人,眼下在下之处境依然是不容乐观。”
唐炯点了点头,似在等他继续往下说。王炽也是准备好了要与其推心置腹一番,便又道:“有人的地方便有竞争,到哪里都无可避免,如是因了竞争,退避三舍,所谓的一展抱负,只怕永远只是纸上画饼之说罢了。因此在下依然想在重庆建立商号,于乱中争利。”
唐炯闻言,拍案叫好,笑道:“王兄弟胸怀大志,不畏纷争,乃成大事者也!可想好了在哪里立号,号为何名?”
王炽道:“具体位置倒是尚未曾选定,号名却是有了,叫天顺祥。”
“天顺祥,大吉之名,取得好!”唐炯赞了一声,随后面色一正,又道,“我有一事相劝,听与不听,王兄弟自行定夺。”
王炽闻言,端正了坐姿,正色道:“请唐大人赐教!”
唐炯道:“重庆之商人,皆对你虎视眈眈,连那与你结盟的济春堂都受到了牵连,此局面对你极为不利,若是走寻常之路,很难突出重围,站稳脚跟。”
王炽称是。唐炯继道:“做大生意者,无不有大胸怀,王兄弟不妨把目光从重庆商人的争利之中移开,落在官员身上。”
王炽闻言,情知唐炯要吐肺腑之言了,大为感动,拱手道:“王四身陷困境,多谢唐大人指点迷津!”
唐炯摇摇手,示意无须客气,道:“所谓政商,从古至今,浑如一体,官要靠商提升政绩,商要从官处得到实惠,两者相互依靠,亘古如斯。我前段时间得到一个消息,川东道库银告急,眼看着秋后解缴之期将至,急得团团乱转,四处向商人借款,以解燃眉之急。可大家都知道,川东道库银亏空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借出去的银子相当于填了无底洞,届时碍于官威,还不敢去讨要,因此各商人都寻由推诿,不肯出借。”
王炽朝于怀清看了一眼,转首问唐炯道:“缺了多少?”
唐炯道:“三万两。”
王炽浓眉一动,低目凝思起来。
按照清朝官制,地方行政机构设省、府、县三级,所谓川东道,实际上是省级行政的衍生权力机构,为正四品,在知府之上,总督、巡抚之下,直接听命于布政司,负责监督地方机构,防止地方势力坐大,兼管厘金税收、司法教育诸事。然也正是因其职位是监督而非管治,使之地位有些不明朗,可官场之妙也就妙在此处,越是晦涩不明的便越可大展手脚,不只是权力之手可伸向各处,腾挪渔利的空间也颇大,是时天下动乱,人人自危,官员也是中饱私囊,以图后路,这便是川东道库银亏空的原因所在,同时亦是当地商人不愿借银的理由所在。
王炽低头想了会儿,思路逐渐打开。从目前的局面来看,诚如唐炯所言,受重庆诸商人之围困,想要闯出一番新天地,势必做困兽之斗,且成败与否,尚是两说。若是改变策略,避开商人而从官府下手,急其所急,必获其赏识,进而得其支持,那么局面便不一样了。所谓官之所求,商无所退,便是此理。思忖间,王炽眼睛一亮,道:“唐大人,这笔银子在下垫付了。”
“不急。”唐炯摇摇手道,“两军作战,尚且讲个师出有名,你这么大笔银子送出去,自然也需要个名分。依我之见,不妨在你的天顺祥招牌打出来之后,给那道台大人设个小小的局,好教他对你感恩戴德,铭记这雪中送炭之谊。”
于怀清闻言,不由笑道:“唐大人深谙官场之道,洞彻商界之理,高人也!”
唐炯笑道:“先生过誉了!”
双方又闲谈了会儿,王炽遂告辞出来,及至重庆的落脚处时,听许春花说李大小姐曾来找过,见其脸色,似乎不太好看。王炽听说,暗叫不妙,交代了众人一声,急又转身出来。
寻了半天,眼见已过了亥时,仍未见李晓茹踪影,王炽急得满头大汗,心想如此苦寻终不是办法,不如去济春堂看看她回去了没有。当下硬着头皮径直去了济春堂。
李春来被女儿气得连晚饭都没心情吃,突听李福来报说,王四求见,怒意不由得又涌将上来,心想好你个小子,骗得我女儿晕头转向,这会儿又来诓她老子不成?当下把眼一抬,沉声道:“让他进来,老夫倒要看看他能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王炽大步入内,眼光滴溜溜地一转,未见李晓茹,心想莫非她尚未回来吗?思忖间,又看了眼李春来,见他脸色阴沉,隐含着一股怒意,连忙躬身抱拳道:“小子王四见过李大掌柜!”
李春来拍案而起:“王四啊,可还记得昆明时你我结的怨隙?”
王炽吓了一跳,惶恐地道:“李大掌柜息怒,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我虽有过不快,但如今远离昆明,均是身处异乡,何须再计较这些?”
李春来一副摆明了就要给他难堪的态度,蛮狠地道:“倘若老夫定是要计较呢?”
王炽道:“在下以为,李大掌柜现在之怒,源于济春堂之危机,而非昆明之怨。”
李春来“嘿嘿”冷笑道:“今日济春堂之危,你小子自然脱不了干系,旧怨未除,又结新仇,你居然还有脸来见老夫,胆子不小啊!”
王炽眼里精光一闪,问道:“若是小子能解李大掌柜眼下之危,您可愿一笑泯恩仇?”
李春来灰白的眉头一扬:“济春堂的危机老夫自有办法解决,何须你来教我?”
“适才小子在外面观察了一下,在济春堂的旁边,至少多了四五家药铺,那徐刍分明是要以合围之势,困住济春堂。”王炽道,“若非出奇招,绝难突出重围。”
李春来冷哼道:“那又如何,莫非这世上只有你有奇招不成?”
王炽又是拱手一礼,诚恳地道:“李大掌柜乃昆明数一数二的大生意人,当知审时度势,衡量利害,若是因了此事,迁怒于您的女儿或是小子在下,只会是越闹越僵,更与解决济春堂之危无益。小子诚望李大掌柜给个机会,以赎小子之罪过。”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春来见他一副诚挚赔罪之态,再说面对眼下的局面,自己确也没想出良策应对,当下便顺坡下驴,道:“姑且说来听听!”
王炽心下一喜,道:“百姓买药无非是治病救人,然普通百姓得了病,须先请郎中诊断,再来药铺抓药,李大掌柜若能不惜重金,请来一位重庆地区赫赫有名的郎中,来此坐诊,百姓必闻风而来,到时候……嘿嘿,任是他徐刍把整条街买下来都开上药铺,也是无济于事的。”
李春来闻言,心下狂喜,暗忖这小子鬼主子果然多得紧,老夫若是把病人都揽了过来,他徐刍开多少家药铺也是徒然!然心里虽作如此想,脸上却丝毫不露喜色,依然沉着脸做出一副不屑之色,道:“你当徐刍是傻子了吗,老夫可请郎中,莫非他便不会吗?”
“从商之道,讲的是先机,这便要看李大掌柜请的是什么样的郎中了。”王炽道,“人一旦有难,便易迷信,况生死之事乎?您只要打听清楚,重庆地区哪一位郎中名声大,便请哪一位前来坐诊,小子担保届时不管是大病小病,大伙儿都愿往济春堂跑。”
李春来闻毕,深以为然,可转念一想,这小子是为了讨好于我,方有此举,若是女儿将来跟了他,四处树敌,我的家业还是要被他毁了。思及此,又是一声冷哼,道:“莫要以为献计讨好,便能让老夫容纳了你,今晚不妨把话与你说绝了,想也休想!”
王炽闻言,不再置言,恭身告辞出来。走到路上时,突见李福从门里出来,朝他小声道:“你在里面所献之计,我也听了,端是好计!我相信大小姐的眼光,你去朝天门码头找她吧。”
王炽惊道:“她在朝天门码头?”
李福道:“正是哩,我早就找着她了,奈何大小姐的脾气倔得紧,死活劝不回来,你去好生开解开解她吧!”
王炽连忙道谢,急往朝天门码头而去。
是时,已过亥时,一轮秋月正圆,悬于半空,银色的月华若薄纱似的,垂泻于天地之间,滚滚的嘉陵江水从此流过,水波泛银,江山蒙纱,使这一座先秦时所建的“古渝雄关”,平白多了一种神秘之美。
再开朗的姑娘,亦难免会有多愁善感、楚楚可怜的时候,王炽看到码头广场上那一个娇小的身影时,心里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在江风的吹送下,她的裙袂翻飞,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使她身体的娇弱及美丽一览无余。
王炽轻轻地走上去,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肩头时,突地迟疑了一下,停在了半空,然后喟然道:“我错了。”
李晓茹也没回头,淡淡地问道:“你何处错了?”
王炽道:“我只顾做自己的事,一直忽略你的感受以及难处。”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头去看她,却看到她微微耸动的肩膀,不由大吃一惊,忙走到她的前边,只见她泪水涟涟,一脸的委屈之色。王炽见状,心下越发内疚,忍不住一把揽她入怀,道:“我知错了,我罪该万死!”
李晓茹攥起拳头,在王炽的胸口捶击着。王炽却也不躲,由其打着,待她的气消了些,便把适才去济春堂的事说了一遍。
李晓茹睁着大大的眼睛,惊讶地道:“这时候你居然敢去见我阿爸!”
王炽苦笑道:“我苦寻你不见,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李晓茹含着眼泪扑哧笑出声:“亏了你所献的奇招,应可稍解阿爸之怒。”
“令尊还是容不下我。”王炽道,“不过我能理解令尊的心,你看我们到处闯祸,所过之处,鸡犬不宁,如何能叫他放心呢?”
李晓茹抹了把眼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那你以后还到处闯祸吗?”
王炽苦笑道:“我又何尝想闯祸?只是时势逼人,我若不如此抗争,这天下何有我王四的立锥之地?他日我若站稳了脚跟,必不会如此了。”
李晓茹自是理解他的苦楚,道:“好好地做下一番事业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可好?”
王炽郑重地点点头,道:“必不负大小姐所望!”
十日后,王炽在朝天门码头附近,租了个临街的店铺,挂出“天顺祥”的招牌,正式对外营业。
看着那黑底烫金的招牌,听着噼里啪啦不停炸响的鞭炮,王炽站在店铺的门口,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为了这一日,他几经风雨,历经劫难,九死一生,然而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从今日起,他的人生将是另一番模样,他要带着自己的商号,在重庆落地生根,将之做大做强,有朝一日真正地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遐思间,忽有人碰了下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只见孔孝纲朝他眨了眨眼睛,一脸的坏笑。王炽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转身,看到了李晓茹站在阳光下,正笑吟吟看着他。
今日,李晓茹穿了一袭浅蓝色的琵琶襟衣衫,绲边描绣,很是精致,下着件时下最为流行的鱼鳞百褶裙,站在晨风里,裙摆飞舞,亭亭玉立,美丽不可方物。许是因了性子的缘故,她平时穿着极为简单随性,陡然盛装出场,不由教王炽看得呆了。
李晓茹抿嘴一笑:“莫非不曾见过如此大方得体的美貌女子吗,直把你看得若二流子一般,找打不成?”
王炽脸上一红,连忙上去招呼。李晓茹把手一伸:“喏,阿爸说了,你小子今日好歹立业了,虽说是冤家,少不得随份贺礼!”
王炽赶忙接在手里,憨笑道:“多谢李大掌柜!”
于怀清不失时机地凑上来,笑道:“李大小姐随的这是什么贺礼,可否拆了看看?”
李晓茹道:“这是阿爸的礼,并非我的。”
于怀清若有所悟地道:“哦,李大小姐没捎礼,却把自己捎来了,也是好的!”
李晓茹佯嗔着要打于怀清。正说笑间,突听得蹄声骤起,三匹快马疾往这边而来。定睛一看,在前头的是唐炯,与其并肩而行的则是位四十出头的官员,体态微微发福,面白无须,着一身锦缎华服,像极了略有些资产的生意人。王炽未曾见过此人,却也猜得出来,他应是唐炯嘴里所说的川东道台付少华,最后的是杜元珪。
王炽连忙带着于怀清、席茂之、孔孝纲等人迎将上去,待他们勒住马头时,躬身行礼。
唐炯下了马,哈哈一笑,客套两句后,便与王炽、付少华两人引见。
付少华早就听说了王炽其名,只是在重庆出事的那段日子,他刚巧去了外地办事,缘悭一面,后又听唐炯说,王炽愿意解囊,救其所急,因此这时两厢见了,付少华显得很是亲切,握着王炽的手道:“王大掌柜有勇有谋,端的是少年英雄,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寒暄几句后,王炽将他们请入店铺内,待许春花奉上茶后,唐炯瞄了眼王炽,打了个哈哈,开口道:“付大人,先前我曾与您提过,王兄弟有意借资于川东道,如今你们两厢见了面,不妨今日就把这事给定下来吧。”
付少华目光一转,落向王炽,笑道:“不瞒王大掌柜,川东道最近银库……”
王炽抬手打断了他的言语,微哂着道:“付大人,此事在下已听唐大人说了,在下确有意愿拿银子出来,以解大人之急。不过,大人您也看到了,今日天顺祥刚刚开业,里里外外的开销大得很,眼下手里并无余银,您看可否这样,宽限在下半个月,待商铺的第一笔营业款收进来,便与大人送去?”
付少华自然知道他并非什么大生意人,又是新店开张,手头拮据在所难免,听其说第一笔营业款收上来后便送予自己救急,大为感动,连忙拱手道:“王大掌柜急公好义,付某没什么好说的,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唐炯笑道:“如此甚好!”
正说话间,有店内伙计送上来一个锦盒,说是祥和号送来的贺礼。于怀清讶异地看了眼王炽,起身去接了过来,打开看时,清癯的脸倏然一变。王炽问道:“是什么?”
于怀清走上前,将锦盒放在桌上,众人凑上去一看,均不由得吃了一惊,里面所放的并非是什么贺礼,而是一块凝固了的猪血。李晓茹道:“这是何意,血债血偿吗?”
“该是此意。”于怀清道,“我们与祥和号的梁子怕是难解了。”
王炽想了一想,抬头吩咐那伙计道:“你速去把席大哥、孔三哥找来。”
伙计应声而去,须臾,席茂之、孔孝纲两人大步入内,问是何事。王炽让他们看了那块血,道:“孔三哥手刃了魏伯昌,魏氏兄弟不会善罢甘休,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等要想在重庆安安稳稳地做生意,便不能与他们公然冲突,孔三哥,在下有一事相求,你可愿否?”
孔孝纲把大眼一瞪,道:“要我远走避难吗?”
“非也,非也!”王炽忙解释道,“我们在天津有一条漕运船,在下想让你去负责漕运。”
孔孝纲依然不服,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出门避难却是哪门子事?那漕运船你差他人去吧,老子就是要留在重庆,看他们能奈我何!”
席茂之呵斥道:“三弟,天顺祥刚刚成立,岂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事?王兄弟做此安排,并非是胆小畏事,而是为了生意,不须再闹,明日便走!”
孔孝纲无奈,嘟囔了两句,应承了下来。
付少华见状,道:“王大掌柜,开门做生意,须防小人啊,日后若有难事的话,可来寻我,但要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王炽看到这位川东道台表面上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但为人倒是颇有江湖义气,心想此人倒是可交!便在言语间刻意与其套近乎,相谈甚欢。
次日,送走了孔孝纲去天津后,王炽又安排席茂之去组织一支马帮,要利用这支马帮队伍,打着天顺祥的旗号,于川滇之间来往走货,亦购亦销,并任命席茂之为管事,负责马帮及进购货物,于怀清为天顺祥总管,管理商号日常之事务,自此,王炽的商业团队初具雏形。
越十日,眼看着答应付少华的半月之期将至,王炽交代了于怀清一声,转身出来,径往道台衙门而去。
道台府设在重庆西南部,与天顺祥所在颇有些路程,王炽骑了马出来,及至衙门时,两厢见了面,付少华还以为他带了银票来,不想王炽见了面便跪倒在地,口呼:“草民有罪!”
付少华大吃一惊,边去扶他起身,边急问道:“王大掌柜有话慢慢说,到底出了何事?”
王炽苦着脸道:“本是答应大人以半月为限,便奉上三万两银子,争奈在下新店开张,只有支出去的款项,并无回收之资,眼看着日期将至,未能兑现昔日之约,特来请罪。”
付少华不知是计,心里“咯噔”一下,也是慌了,但一则人家是确实有困难,二则他答应借银子,只是出于好意,并非义务,却也责怪他不得,当下把眉头一沉,道:“不瞒王大掌柜,那解缴的银子,下月必须上缴,若是延误,着实担待不起,这可如何是好啊!”
按照王炽与唐炯商量的计策,是要给付少华出些难题,表现出王炽借银之不易,由此好教付少华记得此恩。王炽见火候差不多了,正摆出一副要为朋友两肋插刀之态,说即便是四处去借,也要筹齐银子,给大人奉上之言。不想付少华道:“王大掌柜,眼下有一笔买卖,不知道你敢不敢接。”
王炽闻言,反倒是愣了一愣,便顺口问道:“是何买卖?”
付少华道:“太平军在大渡河大败之后,最近其余部又联合了捻军,在犍为一带活动,唐炯大人前日已率兵去了。古语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唐大人走的时候,只带了三日的粮草,布政司的赵培大人说,至少要等半个月之后,方有军饷拨下来。你看可否利用你的渠道,去收一批粮草上来,给唐大人送过去,待军饷下来了,你的盈余部分,便挪出来借予本官,如此可好?”
王炽浓眉一沉,问道:“唐大人带了多少人去?”
付少华道:“三万。”
王炽迅速地盘算了下,心想这笔买卖即便赚不了三万两银子,就当是赚个人情了,当下拱手道:“多谢付大人,这趟子买卖在下接下了!”
付少华大喜,道:“如此甚好,那你赶快回去准备吧。”
王炽告辞出来,到了天顺祥和于怀清一商量,于怀清捏着青须想了会儿,道:“王兄弟,不才明白你的意图,付少华那笔银子反正要出,不如再卖他个人情,可千里迢迢运粮草出去,是有危险的。咱们如今建了商号,不比从前,行事须有顾忌,不才以为,不值当。”
“于先生可还记得我们在重庆监狱时,李大小姐说过的一番话?”王炽道,“她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活在圈里,每个固定的圈都有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官场如是,商场亦如是。人之所以能成事,须靠圈里的人帮扶,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远远撑不起一座大厦。”
于怀清笑道:“不才记得,她说我等缺少人脉。”
王炽点头道:“在下认为,她说得颇有道理,这趟买卖可能赚不了银子,但也要把它当作天顺祥的一件大事来做。”
“可是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军粮都棘手得紧,你就不怕再出个意外?”
正说话间,席茂之进来道:“席某以为,可学前次犍为收粮的经验,直接去地头收购。”
王炽笑道:“在下正是此意!”
于怀清转目朝席茂之道:“你有把握?”
席茂之道:“到了那边后,便联系唐大人,让他派军给我们护送,可保万无一失。”
于怀清虽依然有些担心,但见王炽和席茂之都已下了决心,只得不再言语。
当天准备了一番后,翌日王炽便带了席茂之以及天顺祥的马帮,往犍为方向而去。
这一支马帮是席茂之刚建立起来的,共有三十人,个个都是精壮汉子,马锅头名叫牛二,体形较孔孝纲还粗,长得又高又大,好似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他是重庆当地人,说起话来操一口浓浓的川音,在川滇之间当了十来年的马帮工人,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因此,一路上便由牛二为向导,专抄小路近路行走,以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犍为。
六七日后,抵达犍为境内一处叫猪石滩的地方,此处濒临岷江,河系众多,猪石滩遍地都是被河水冲刷过的石头,而在其下流,则是一大片丘陵地,梯田沿着山势梯次往上,层层叠叠,蔚为壮观。在其上面,便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山上林深树密,云蒸雾绕,见之便教人望而却步。
王炽吩咐牛二带两名兄弟去山上探一探,看唐炯的军队是否在山上。牛二欣然应好,招呼了两人,便往山上走。
那牛二长得一副粗蛮相,可毕竟是走了十余年的马帮,心思缜密得紧,到山麓时,见另两个兄弟只管大摇大摆地上山,牛二急赶上去,扬起蒲扇样大的手,“啪啪”两声,落在那两人的脑袋上,瞪起牛一般大的眼,低喝道:“赶啥子赶?万一山上的不是唐大人的军队,是太平呢,你俩不就赶着去投胎了吗?”
那两人闻言,吓得脸色一变。牛二往前打量了下,回头道:“跟着老子走!”便借着一条山沟,弯着腰爬了上去。
到了山腰,牛二突地停了脚步,后面两人正要发问,牛二却回头,那铜铃样大的牛眼一瞪,吓得两人生生把话头咽了下去。停下来听时,在清脆的鸟鸣声中,随风隐隐吹来一两句说话声。牛二朝后面的两人打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循声而去。
爬过一道山脊,不远处有一座山坪,上面席地坐了五六个人,其中一人是个三十开外的汉子,长得也是十分高大,一脸的横肉,再加上一嘴如戟的胡须,活脱脱一个玩命的主儿。牛二观看了会儿,粗眉一扬,心想看样子那并非是唐大人所率的官兵,莫非太平军驻扎在了山上?再凝目一看,那些人果然都未结发辫,个个披散着头发,且都穿了前明的服饰,定是乱军无疑了!
若是王炽或席茂之在场的话,定能认出那汉子便是捻军头目杨大嘴,牛二与他素未谋面,只觉心头突突直跳,目光往四周打量了下,见无异样,便朝后面的两人挥了挥手,示意赶紧下山。后面的两人会意,悄悄地掉了个头,轻手轻脚地摸下山来。
却说在猪石滩等候的王炽等人,见牛二入了山后,许久没有动静,不免有些担心。正仰着头往山上张望,旁边的席茂之像是听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转身往后潜行过去。王炽见状,暗吃一惊,心想莫非有太平军摸上来了?
思忖间,席茂之已到了前面那道山坡的边缘,微探出头向外看,甫伸出头去,又迅速地缩了回来,回头朝王炽使了个眼色。王炽虽没看懂他的意思,但看他的脸色,便知不是什么好事情,猫着身走过去,顺着席茂之所指的方向探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原来正从山坡下摸将上来的是两名清兵,倒不是说被清兵发现了后会将他们如何,而是他们错估了形势,如果说清兵驻扎在下游的话,那么山上很有可能隐藏了太平军,牛二等三人危矣!
王炽霍地站起身来,把从山坡下正往上走的两名清兵吓了一跳,呼地举起鸟枪,对准了两人,低斥道:“什么人?”
王炽边摇手示意叫他们别开枪,边道:“在下是重庆商人王四,敢问唐炯唐大人可在下面?”
那两名清兵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又问道:“既是商人,来此做甚?”
王炽道:“奉川东道付大人之命,前来送粮草的。”
清兵闻言,这才把枪放下来,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一人留下来继续打探敌情,另一人带王炽去找唐炯。王炽道了谢,吩咐席茂之率马帮兄弟继续在此等候,密切关注牛二的动静,随后便跟了清兵往下游而去。
沿着溪流一直往下,穿过几片梯田,进入一座山涧,这才看到清兵驻军所在。此时唐炯正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面,见到王炽时,大为惊异:“王兄弟!你如何到这里来了?”
王炽道:“在下奉付大人之命,前来筹备粮草。因想着从重庆运过来,恐有不测,欲在当地收购些粮食,想请大人派些人护送,以保周全。”
唐炯闻言,浓眉一蹙,古铜色的脸顿时阴沉下来。王炽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急问道:“这里面有何问题吗?”
王炽走后,另一名清兵便端着枪又去打探。临走时,席茂之交代他说,我们有三位兄弟上了山去,尚不曾下来,若是遇见了,嘱咐他们速速下山。那清兵称好,径往山上走。
那清兵并没利用有利地势,而是专拣好走的山路走,这般行径诚如牛二所言,是往山上投胎去的。牛二等人很早就发现了他,苦于山上有杨大嘴一帮人,不敢出声示警,没过多久,果然便出事了。
清朝的兵种往大了说,大致可分为两种:一为八旗兵,是入关时八旗子弟组合而成,清朝立国后,这帮人开始疏于训练,好吃懒做,几乎上不了战场;二为绿营兵,基本上由汉人组成,在清乾隆朝中期之前,战斗力相当强,康熙平三藩时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到了后期,随着皇朝的没落,绿营兵的战斗力也随之下降,有的甚至是中途拉壮丁强行入伍的,没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是时,这个清兵估计是没什么经验,堂而皇之地往山上走,陡听得“砰”的一声枪响,好在鸟枪的精准度不高,子弹从他的身前擦了过去。
那清兵吓得面无人色,要往树丛中躲时,“砰、砰”又是几声枪响,被射在脑袋上,哼都没哼出声,当即栽倒,滚下了山去。
牛二见此情形,也是吓得不轻,忙叫其他两人蹲下来,不可妄动。刚藏好身子,便听得山上一阵骚动,冒出一批义军。几乎与此同时,杨大嘴带了二十几人,冲下山来,敢情是要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清兵。
如此一来,牛二等人便遭殃了,眼看着那些人越走越近,再蹲在原地非被他们发现不可。牛二回头看了眼后面的两人,见他们吓得面白若纸,不由怒从心生,轻斥道:“等死吗,格老子的还不快走!”
那两人“唰”地起身就往山下跑,估计是动静大了,让对方发现了行踪,“砰、砰、砰”几声枪响,子弹从他们的脑袋边飞射而过,直把两人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又矮下身去。牛二瞪着铜铃样的眼睛,恨不得将他俩一口吞了。“要投胎何须这般地着急?”踢了他们一脚,牛二弯着腰继续往山下走。
杨大嘴见状,边喊边追将过来。
唐炯浓眉一沉,看着王炽道:“山西会馆的百里遥也来这边筹备粮草了!”
王炽大吃一惊:“奉了何人之令?”
唐炯沉声道:“布政使赵培。”
王炽身子一震,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看着唐炯道:“赵培为何要如此做?”
“付少华要你来此,是为了筹集那笔上缴的银子,这才临时决定要你跑这一趟,从这一点上来看,不像是什么陷阱。”唐炯蹙着眉想了会儿,苦笑道,“官场的水深得紧,我也无法看透,但毫无疑问,此间定然有鬼,依我之见,你应退出,回去之后,寻个理由,把那三万两银子给了付少华便是。”
王炽点头称是。正说话间,陡闻数声枪声传来。唐炯霍地起身,正要喊人,便见杜元珪大步入内,道:“将军,枪响是从山上传来的,应是乱军有动作了!”
唐炯道:“你速带人去看看,顺便把王兄弟送出去。”
杜元珪领命,急带了王炽出去。赶到那边时,牛二等三人正抱头鼠窜,从山上跑下来。杜元珪打量了下山上的情形,见对方人数不多,便领了清兵往前阻击。杨大嘴见下面有清兵反击,不敢再往下追,呼啸一声,退上山去。
杜元珪走到王炽跟前,道:“王兄弟,此地不宜久留,我护送你们出去吧。”
王炽道了声谢,便在杜元珪的带领下,走出猪石滩。至官道上后,两厢道别,分道扬镳。
却说王炽与杜元珪作别后,径往重庆赶,进了重庆城后,叫席茂之先带马帮兄弟回天顺祥,自己则去见了付少华。
付少华听完王炽的叙述后,脸色越来越难看。王炽小心问道:“付大人,怎么了?”
付少华瞟了他一眼,道:“怕是赵培有意为难于我。”
王炽知道这里面涉及官场秘密,也没多问,说道:“付大人,那三万两银子在下既然答应了你,便绝不会食言,请大人给在下三日时间,三日后必双手奉上!”
付少华闻之,不由大为感动:“王兄弟,付某谢了!”
王炽见他以兄弟相称,笑道:“大人既视在下为兄弟,便莫要见外,在下这就去筹银子!”
三日后,王炽从天顺祥支了三万两银子,专程跑去送予付少华,付少华千恩万谢,隔日便拿这银子上缴了布政司。
此时此刻,不管是王炽还是付少华,决计不会想到,便是这三万两银子给他们惹来了大麻烦!
原来自火烧圆明园之后,在《天津条约》的基础上,清廷又被迫签订了《北京条约》,在热河避难的咸丰帝身体本就不好,内忧外患之下,以酒色鸦片麻醉自己,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朝中大员皆知他们的主子时日无多,便开始暗下活动,寻找新的靠山。
精于实干且嗅觉敏锐的恭亲王奕,早已意识到在内忧外患的双重夹击之下,清朝必亡,便想着以改革图中兴,力挽狂澜,是年秋后协同桂良、文祥等大臣,上书咸丰帝,分析时局,认为太平军、捻军之乱,为心腹之患,而西方列强则为肢体之患,要攘夷须安内,并提议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处理外事。
此提议被咸丰帝接受,并于同年成立了总理衙门。然奕的野心并不于此,他成立总理衙门意在“师夷制夷,中体西用”,通过效法西方的武器、军事,以达到自救强国的目的,这便是后来发生的著名的晚清洋务运动。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且说奕露出“媚洋”的姿态后,朝中分作了两派,一方为改革派,一方为顽固派,两派势力在咸丰末年及慈禧执政之前的这段特殊历史时期,暗暗较着劲儿,且从朝中延伸到了地方官府,布政使赵培、四川巡抚萧知章反对改革,骆秉章与曾国藩如同知己,自是支持改革,那付少华贪虽贪也,却也看清了当下之朝廷,若不变法图强,唯亡而已,因此站了在骆秉章一方。
川东道受布政司直接管理,赵培觉得付少华不识抬举,就利用粮草一事,给他出了个难题,好教他知道哪个才是他的顶头上司。也是合该王炽倒霉,本是想着让付少华记恩,这才生出粮草一事,无端卷入了官场暗斗。赵培听说付少华缴了缴银,好生奇怪,差人去一打听,方知是王炽救济。
付少华缴了银子后,来找骆秉章,将近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骆秉章素有眼疾,听完之后,微微眯着的双眼倏地射出一道精光,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好你个王四,为人处世果然与众不同!”
付少华称是,道:“此番的解缴之资,重庆之商人均不肯解囊,若非王四,卑职万难交差。”
骆秉章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像是冷笑,亦像是对王炽之举的赞许,却没再发话,只摇了摇手,示意付少华下去。
待付少华退下后,骆秉章徐徐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眯着眼往窗外瞅着,天上云锁晴空,阳光时隐时现,而西边却早已是乌云弥天,看来晚上便是要变天了。
那么当今之天下呢?骆秉章吐了口气,抬起右手倚在窗框上,瘦若干柴的手因紧抓着窗户而显得越发苍白。时势造英雄,眼下即将展开的这个变局,可会有人脱颖而出,去改变这变幻莫测的时局?
骆秉章抬起左手抹了下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出现了那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王炽,嘴角微微一翘,心下寻思:天下将有大变,大清国即将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你可会顺势而为,翻云覆雨?
[1] 绥定府:今四川东北部,开府于四川达州,下辖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