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炽等人的脸上又出现了笑意,不管如何,总算还有生还的希望。孔孝纲更是嚷嚷着要喝酒压压惊。
“不过是一线生机罢了,何以高兴如斯?”巴夏礼卖弄了句中文,眼里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你们还有几日去菜市口?”
一语惊醒梦中人,巴夏礼的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让王炽等人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隐了去。诚如于怀清所言,联军入城后,他们或有生还的希望,可处决书下达已是第三天了,换句话说再过七日,他们就要被推至菜市口处斩了,七日之内联军可会进城?
盼英法联军入城以获得重生,是他们唯一的机会,然这想法却是可笑的,希望也是渺茫的。
于怀清冷冷一笑,看着巴夏礼道:“如果我等难逃一死,你们也绝难活着离开此地。”
巴夏礼眼里精光一闪:“哦,这却是为何?”
“因为每一个中国人都希望你们快些死。”于怀清对视着巴夏礼,一字一字地道,“朝廷更希望用你们的死去威胁联军,此事如果在几日内解决不了,被逼急了的朝中大员就会杀人,特别是那怡亲王载垣,他可容不得你们在这里吃皇粮。”
巴夏礼面色一沉,“嘿”的一声:“看来我们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于怀清道:“不才以为,应是如此。”
巴夏礼重新打量了下于怀清,眼里露出钦佩之色:“那么阁下的意思是,英法两国与清政府交手的时候不远了,而你们还是有活着出去的希望?”
于怀清点头。巴夏礼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我也希望你们活着!”
王炽突似想到了什么,问道:“我有一事不解,望巴夏礼先生如实相告。”
巴夏礼道:“咱们既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不涉及国家机密,我一定知无不言。”
“花旗洋行你可知道?”
“知道。”巴夏礼看了眼王炽,突然会意地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们这次二进宫,是否因为军火?”
“正是!”王炽神色一振,道,“那你可知道他们主要跟谁有业务上的来往?”
巴夏礼想了一下,道:“那花旗洋行是美国人开的,且是一帮雇佣兵在经营,要摸清楚他们的底很难。”
王炽问道:“何为雇佣兵?”
巴夏礼笑道:“那些人当兵出身,却没有信仰,谁给他们钱,就帮谁杀人。”
“杀手!”李晓茹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脸色十分震惊,“而且是一帮没有原则的杀手,怪不得我们会栽在他们手里!”
“差不多吧。”巴夏礼似乎认同李晓茹的理解,“那些人以雇佣为生,在清政府对抗太平天国的战场上,也有他们的身影。”
王炽道:“如此说来,他们跟朝廷的关系还挺密切。”
巴夏礼点了点头,却没发话。王炽看了一眼于怀清,道:“看来要弄清楚这件事,有些难了。”
于怀清语重心长地道:“放弃吧,如果有机会出去,马上离开北京。”
王炽沉吟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往席茂之、孔孝纲两人望过去。席茂之明白他的意思,沉痛地叹息一声,道:“民与官斗,非死也伤,此番身陷绝境,便是因了此事,此等错误不可再犯,相信我二弟在天之灵,也能谅解。”
孔孝纲咬了咬钢牙,道:“虽叫人心中不甘,也只能如此了。”
王炽喟然一叹,身陷绝境,能否出去都还两说,谈何去查事情的真相?他低下头,显然也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次日一早,许春花如约来到牢里,给大家送吃的。王炽道:“许姑娘……”
许春花道:“主子叫奴婢春花便是。”
王炽失笑道:“那你可否也不要口口声声自称奴婢?”
许春花却执拗地道:“主子便是主子,奴婢便是奴婢,尊卑有别,岂能僭越,主子适才有何事吩咐奴婢?”
王炽拗不过她,只得道:“你去外面沽两壶酒来。”
许春花闻言,脸色倏然一变,她记得上次沽酒时,便是许进要去行刑了,因此吃惊地看着王炽,眼里满是恐慌。王炽见她的样子,立时明白过来,道:“放心吧,不是喝断头酒。只是在此关了许多日,又因事情可能有了转机,就想放松一下。”
许春花听完,这才松了口气,“奴婢这就去。”连忙转身出去了。待许春花沽了酒回来,王炽请巴夏礼一起饮用,巴夏礼道:“这些天折磨得我要命,要是有咖啡提神最好。”
王炽笑道:“有酒喝便是不错了,你却还挑三拣四。”
众人都饮了一杯,王炽问道:“巴夏礼先生,你觉得此酒如何?”
巴夏礼咂咂嘴,道:“醇香兼而有之。”
王炽却是叹息道:“就是太醇太香了。”
巴夏礼讶然道:“酒不是醇香才更有味道吗?”
“醇香固然是好,可没了烈性,也就没了酒该有的风味。”王炽眼里精光一闪,说道,“酒如人,亦如时势,每一朝每一代的酒都是不一样的。”
巴夏礼微微一哂:“中国人好品酒论时势,果然不虚。王先生不妨说说这酒与时人、时势有何关联。”
王炽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下,捏着杯子在手里把玩着,若有所思,道:“巴夏礼先生对中国的文化十分了解,该是知道我们以前有个春秋战国时代,那时诸侯争霸,为图强自保,人人尚武,个个向上求进,男儿所饮之酒,更是热烈如火,一口下去喉咙便如火烧的一般,胸口热了,胆子便也壮了。后来国家一统,进入全盛时期,百姓富裕了,日子也过得安逸了,人便也懒了,越发贪图享乐,于是这酒也就越做越精致,越来越醇厚,然而这浮华的背后却是虚妄。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便是此理。”
巴夏礼虽是中国通,可这段话咀嚼了许久才回过味来,赞道:“妙言!”
李晓茹讶然地看着王炽道:“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偷看来卖弄的?”
王炽道:“突生的感慨罢了!”
“王先生这些话,果然助酒性,来干了!”巴夏礼抬手敬了王炽一杯。
大伙儿正饮得欢,牢门口那头蓦然传来一阵吆喝声,几个清兵抬了两人进来,打开一间牢房门,把人往里一扔,便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那间牢房位于巴夏礼的那边,中间隔了一间,由于是白天,依然能看清楚那头的情景。巴夏礼眯着眼认清了那两人时,不由倒吸了口凉气,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了。这两人他是认识的,一个是英国人,额尔金伯爵的贴身秘书洛奇;另一个是法国人,随谈判团而来的记者。这两人身上的衣服已让鲜血浸湿,好几处地方血肉翻卷着。更为恐怖的是,他们手上所绑的皮带已然勒入了皮肉里,伤口溃烂,流着黑乎乎的脓血,发出阵阵恶臭。
“洛奇!”巴夏礼惊叫一声,另两人认出他们。
那个法国记者年过半百,早已昏死过去,不省人事。洛奇只有二十几岁,因体格健壮,尚有知觉,被叫唤了两声,艰难地偏过头来,见是巴夏礼等三人,眼里泪光一闪,流出泪来。
“不许哭!”巴夏礼沉声道,“为国而战,虽死犹荣!”
洛奇强忍着眼泪,道:“他们……在圆明园……”
巴夏礼心里一沉:“他们怎么了?”
洛奇呼哧呼哧地吸了几口气,待稳定了些情绪后,道:“有九个人被他们折磨死了,托马斯……托马斯被他们砍成四块,扔出去喂了狗!”
巴夏礼涨红着脸,连眼里都充了血,问道:“其他人呢?”
“还在圆明园里。”洛奇脸抽搐了一下,眼神里露出恐惧之色,“我们手上被绑的地方都烂了,还有人的伤口处长了蛆虫,那黄白色的小虫子不停地在伤口蠕动着,又痒又痛……后来卡布其疯了,一头撞死在了石柱上。”
说到此处,泪光又在洛奇的眼里闪烁:“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把我俩带来了此处,我觉得这一次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巴夏礼的神色沉重了起来,抬起头艰难地道:“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出去的。”其实在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没多少把握。
他们之间说的是英语,王炽等人一句也没听懂,但看他们的神色以及洛奇和那法国记者反绑的手腕,便猜测了个大概。王炽等人看在眼里,不免心里发毛。他们虽痛恨侵略者,但看到此等非人的酷刑,也觉触目惊心。
许春花更是不敢去看,脸色发白。王炽怕把她吓坏了,道:“春花,你先回去吧。”许春花连忙称好,提了竹篮急匆匆地走了。
是日晚上,洛奇便开始痛叫起来,那个法国记者醒了后也跟着叫,声音此起彼伏,狼嚎一般。许是牢里刻意安排的,洛奇的牢房两边都没关人,是孤立起来的,因此他们手腕处的蛆虫在蠕动或噬咬时,根本找不到人来帮忙。而且那蛆虫繁殖非常快,一夜之间就能生出许多。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手腕上细细的、白白的一片,不停地蠕动着,洛奇和那记者只觉犹如万箭钻心,痒得要命,痛入骨髓。他们满脸通红,眼里似要喷出血来,血丝根根暴呈,张着嘴撕心裂肺般地吼叫着。
巴夏礼和另外两人都用脚踢着牢房,嘴里咒骂着。牢役却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径自喝酒聊天儿。
又过了一天,那位法国记者失去了理智,疯了一样用头撞墙,不消多时,撞死在牢里。牢役见状,就开了门去抬尸体。不想洛奇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冲上去,撞倒其中一名牢役,发足就往外跑。
王炽等人见状,心头倏地一沉。果然,就在洛奇跑到门口时,其背后刀光一闪,洛奇的身子一个趔趄轰然倒地。
两具尸体一前一后被抬了出去,对死者来说,也许是解脱了,可于生者而言,却是痛苦而难以接受的。接下来的两天里,巴夏礼一直没有说话,他经历过被皮带勒住手,在太阳底下暴晒的苦痛,虽因身份特殊,被拿掉了皮带并带到了监狱里,但洛奇所受的苦他完全能感同身受。现在同伴死了,他的心亦如被剥离了,神情恍惚,整个人若蔫儿了一般。
李晓茹忍不住道:“你现在完全可以要求让你的国家撤兵。”
巴夏礼抬头看了眼李晓茹,只淡淡地说了句:“攻打中国是国策。”
“那你们就是罪有应得!”李晓茹生气地道,“活该!”
这是行刑前的第三天,李晓茹骂了一句,又坠入了恐慌,目光不由自主地朝于怀清瞟去:“于先生,你不是说我们有救了吗,何以到了现在还没见动静?”
于怀清却把目光投向了巴夏礼,喃喃地道:“快了。”
在很多时候,于怀清对局势的洞察力是敏锐的,行刑前的第二天下午,北京城真的出事了。
许春花本是每天早上来探监的,可这天她没有如期而至,直到下午,方才见到她的身影。
以许春花的脾性,若无特别的事耽搁了,即便是大雨如注,也决计不会改变行程,因此在她出现的时候,大家都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许春花以为是在责怪于她,连忙低首道:“非是奴婢晚来,是洋人要打进来了,从昨天下午至今天上午,城内一直禁严。”
王炽惊道:“洋人入城了?”
此话同样吸引了巴夏礼,眼光不由得朝许春花落去。许春花道:“清兵跟洋人在八里桥发生了激战,从今天凌晨一直打到午时才结束,据说清兵三万人马全军覆没,尸体把八里桥的路都堵死了。”
杜元珪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道:“全军覆没?”
“嗯,据说除了主将僧格林沁等少数人幸免于难外,全都战死了。”许春花神色黯然,许是为那些战死的士兵伤怀,道,“沿途来的时候,我听大家都在说,朝廷虽然无能,但八里桥一战,真正打出了中国人的精气神儿。”
巴夏礼突然冷笑一声,道:“清政府的蒙古骑兵虽勇,却是难挡联军的炮火,惨败是必然的。”
王炽本来还同情巴夏礼的遭遇,可此时听说三万清兵全军覆没,又见他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不免心里有气:“看来阁下可以活着出去了!”
许春花哼了一声,不去看巴夏礼,转身给王炽拿吃的。巴夏礼拿鼻子嗅了嗅,道:“好香,今天春花小姐拿的是什么好吃的?”
许春花径自给王炽等人递食物,不理巴夏礼。巴夏礼却又笑道:“若能给我些吃的,我就能救你主子出去。”
许春花回身问道:“当真吗?”
“自然是当真的。”巴夏礼盯着她手里的那半只烤鸭道,“半只烤鸭换他们六条性命,这买卖大大地划算。”
许春花果然把那烤鸭递了过去,又给另外两个洋人也拿了些吃的。巴夏礼接过烤鸭,边狼吞虎咽边道:“狗娘养的,许久没沾荤腥了,这味道简直让人着迷!”
李晓茹问他道:“你果然要救我们出去?”
巴夏礼抬头道:“好歹狱友一场,这样的缘分只怕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王炽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如此多谢了!在下还有一事,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什么事?”
王炽道:“在下此去买卖城,主要是跟恰克图的俄国人做生意,可否写封介绍信,以便到时方便通行?”
“你倒是会得寸进尺!”巴夏礼今日心情大好,笑道,“不过送佛送到西,我答应了!”
正说笑间,外面几个牢役的讨论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只听一人道:“乱了,乱了,这下彻底乱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下午的事,宫里传出来的,绝对假不了!”
“皇上都逃走了,那咱们留在京城,岂不成了洋人俎上的肉?”
“听天由命吧兄弟,你我这种身份的人,谁也不会来惦记,随他去吧。”
王炽等人闻言,面面相觑。原来联军攻下八里桥后,咸丰帝吓破了胆,带着皇后、贵妃及一班大臣,以狩猎为名,逃去了热河行宫[1],指派其同父异母的六弟恭亲王奕镇守京城,负责与洋人谈判事宜。
京城就这样进入了无政府、无秩序的境地,一切都由洋人说了算。
洋人入京后,首当其冲的便是圆明园,这座位于京城西北郊的皇家园林,完全暴露在了洋人的眼皮子底下。面对数不尽的古玩、字画以及闻所未闻的贵重物件儿,洋人如同饿狼闯进了羊窝,面对唾手可得的稀世珍宝,垂涎欲滴,许多士兵顺手牵羊,肆意抢夺。
两天后,也就是十月八日,联军再次进入园内,进行了洗劫,他们像强盗一样,能拿的悉数拿走,拿不走的,则敲碎砸烂,经此番破坏后,好好的园林,便只剩下残垣断壁。
远在热河的咸丰帝获悉圆明园被毁的消息后,痛心疾首,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啊,没想到毁在了自己的手上!十月十二日,咸丰帝革了僧格林沁的职,并督促恭亲王抓紧跟洋人谈判,尽可能维护京师稳定。
奕没奈何,只得让清军退出安定门,并同意把安定门开放给联军。从该次事件的层面来说,此乃外交上的一次胜利,尽管他实际上看来是一次军事行动,但毫无疑问,联军再一次获得了胜利。然而,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就尴尬了,外交归外交,谈判归谈判,抢劫了人家的珍宝,破坏了人家的园林,该如何交代?
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却发生了转机。在洋人的要求下,清政府交出了之前被抓的谈判团成员。当天傍晚时分,巴夏礼就被放了出去,这个洋人比较守信,好似也十分看好跟王炽结下的友谊,不仅依约把王炽等人放了出去,还真的写了一封介绍信,让他带去买卖城。
王炽等人死里逃生了,可北京城却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洋人一看三十九位谈判团代表,居然只有十八人活着,其他人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被杀,勃然大怒,特别是额尔金,听巴夏礼说完洛奇惨死的情景,当场表示,要烧了皇家花园圆明园,说谈判团的大多数成员都被关在那里,为了报复,为了洗刷英法两国的耻辱,就要让它彻底毁灭。
事实上,额尔金此举固然有泄愤的成分,但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想要掩盖此前抢劫圆明园的事实,一把火烧了,就干干净净了,连同他们的恶行一块儿灰飞烟灭。
其他洋人听闻此言,皆吃惊不已。这些人被派来中国,对中国多少是有些了解的,火烧了圆明园是什么概念,会造成什么样的国际影响,他们心里非常清楚,这绝对是件足以震惊国际社会的大事件。
一般我们所知的“火烧圆明园”只是一个狭义的概念,实际上圆明园包括了长春园、绮春园以及香山的静宜园、玉泉山的静明园、清漪园等,整个园子占地五千余亩,绵延十多公里。它建于康熙四十八年,经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六朝皇帝的经营,抛开它的面积不说,单就里面所藏的文物和独创的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就是一座世界级的园林,是园林艺术的巅峰之作,如果把它毁于一旦,无疑会被钉在世界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历史的罪人。因此,当时就有人表示反对。
可额尔金力排众议,一意要烧毁园林,说清政府杀我使者,辱我国家,不烧了它难解愤怒。我不扰百姓,但这座园林必须烧!
次日,额尔金命人去街头贴了告示,大意是说联军要烧圆明园了,但这与百姓无关,只是为了给你们的政府一个教训。我们也不会为难你们,你们该躲的躲,该搬家的搬家。
额尔金认为,贴出这么一张告示,京城的百姓一般会出现两种情绪:一是愤怒,甚至可能会集体抗议;二是会使老百姓跟清军联合到一起,为保圆明园而战。为此,额尔金做了充足的准备,以防不测。
然而,京城百姓的举动大大出乎了额尔金的意料,他们不但没有抗议,没有出现丝毫愤怒之意,反而在街头所贴的告示面前指指点点、谈笑风生,说这洋人文化水平太低,写个告示都写不齐整,这文章还没我家小儿通顺!
额尔金为此大跌眼镜,百年来古今中外很多人亦为此惊诧不已,皇城下的百姓怎么了?事实上这无关百姓的冷漠,他们是被压迫的,圆明园的存在往高雅了说,那是艺术的结晶,然说得实在一些,那是他们的血泪凝成的,老百姓恰恰是最实在的。而且那圆明园只是一座皇家园林,听说是很大也很美,可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看不见也摸不着,那么烧与不烧又与他们何干呢?
官员的情绪较之于百姓,则多了些愤怒,因为圆明园一旦被烧,烧的可不只是一座园林,还有这个国家的尊严。然而,也仅仅是愤怒而已,在洋人的枪炮下,他们也只能徒叹奈何!
真正对这座园林有感情的是它的守护者——圆明园大总管文丰。他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胸,甚至能闭着眼睛行走在园林里面。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就像家一般的亲切。
这一日,三千多人的英国军队冲入圆明园来的时候,文丰并没有逃,他知道在这些手扛洋枪的外国人面前,自己手里的冷兵器是何其无力,更清楚选择战斗,等于是选择了死亡,但他只想求个心安,找一个他可以接受的面对现实的方式。
三百多名包括文丰在内的圆明园守护者,死在了英军的枪下,完成了他们的使命。随着这一场小小的战斗的结束,一把火从圆明园内部燃烧起来,浓烟滚滚,火苗在东南风的吹送下,越烧越大,十里之外都能看到火光,听到大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一座世界级的园林终究成了废墟!
这一日晚上,王炽等人站在北京的街头,仰首望着蹿上夜空肆虐的大火,唏嘘不已。其实中国历史上不缺类似于这种火烧大型建筑的行为,项羽火烧咸阳宫,黄巢烧了大明宫……似乎也不曾留下骂名。只是这次不一样,它是中外战争中遭遇的野蛮行径,在每个国人的心中种下了耻辱的种子。
更为重要的是,那是一种毫无道德的强盗行为。在圆明园被一把火烧了之后,英法两国的士兵便入内抢夺文物,反正谁抢到便是谁的,大伙儿争相哄抢,装载的马车来往转运,络绎不绝。
几天之后,京城的百姓还爬墙进去捡漏儿,甚至有谁家造房子了,还去里面运土运砖……在此后的几十年里,直至民国初期,这座废园一直被当作取之不尽的宝库,除了百姓外,经当地政府、北洋军阀、八国联军等几度搬运、打砸抢烧,终致这座园林彻底毁灭,失去了重修的机会!
从侵略者的角度来看,火烧圆明园的行为,确实是起到了震慑作用,就在园林被烧之时,留守京师的奕不得已答应了联军提出的全部条件,并交换了《中英天津条约》。而且在联军的逼迫之下,又与英法两国增签了《北京条约》,赔偿英法两国白银一千六百万两,增开天津为商埠,割让香港九龙半岛给了英国,确立了洋教士在津京地区的传教和兴建教堂的合法性……
半个月后,俄国人趁火打劫,说我们在中、英、法三国之战中,充当了和事佬,调停有功,也要求清政府签署《中俄北京条约》,清政府别说是没有还手之力,连还嘴的能力都没有,只好与俄国人也签了一份。
王炽是在这时候离开北京的。在目睹了这场惊天动地的浩劫,经历了北京的生死劫难后,王炽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此时尚未查清楚内务府为何要陷害他,但他已无心理会了,国已不国,人心涣散,查这些又有何用?即便是查清楚了,又能怎样呢?就连停在港口的那艘漕运船,也暂时打发去了天津,留待后用。
然而,此时的王炽决计想不到,内务府的事情没有如此简单,在北京时没有彻查清楚此事,他将为此在买卖城付出沉重的代价。
买卖城位于俄国和蒙古之间,又叫阿尔丹不拉克,但汉人比较实在,直呼买卖城。其原是一片荒漠,雍正五年,中俄双方签署《恰克图条约》后,双方约定以恰克图河为界,河北归俄国所有,河南由清政府管辖。
此条约是在大清强盛时期,出于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综合考虑,为杜绝俄国跟噶尔丹势力勾结,而与俄国签订的条款,根据条约规定,允许俄国商人入华经商,但商队人数不得超过两百,每三年准予进北京城一次。雍正八年,清政府出于商业目的,下令在恰克图南边建新城,以促进中俄互市,就这样,一座被誉为是“沙漠威尼斯”的国际性商贸都市诞生了[2]。
买卖城的中俄互市,自建立买卖城到《中俄天津条约》签订前夕,这一百余年的历史里,双方的贸易是平等的,俄国人要从中国进口茶叶,只能通过当时最大的商业集团晋商,转手出口欧洲。但是《天津条约》签订后,俄国人可以在中国直接收购并生产茶叶,买卖城的贸易交易和晋商的利益急剧下滑,此后,随着这种不正当竞争的加剧,洋人对中国的步步蚕食,使晋商与俄国人的茶叶贸易之争日益加剧,最终因胳膊拧不过大腿,使得买卖城和晋商集团在中国历史上彻底消失。不过这是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王炽等一行人出了京城后,一路北上,到张家口时,因此地是通往买卖城的重要商贸城镇,便在此歇了两天,采购了万余两银子的茶叶,又在当地组织了支驼队之后,再次北上。
出了张家口,沿途的景色就换了番模样,山野之间到处都是黄土地,赤裸裸的黄土地毫无保留地映入眼帘,不带一丝的杂色,强势地冲击着来往行人的眼球。
过几日后,便进入了一望无垠的沙漠,遍目所及,皆是黄沙,烈日下,沙漠的颜色黄得扎眼,在碧蓝的天空映衬下,这仿佛是另一个澄澈的世界,除了头顶的蓝天和脚下的黄沙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杂质,纯净得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行走在这样的一个天地里,不觉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自然的博大。
除了驼队的人员外,王炽等人都是第一次进入沙漠,首次目睹这等壮观的景色,不由得连连赞叹。而李晓茹则不时地发出惊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许春花虽也兴奋,但没有像李晓茹那样忘乎所以,她会时常顾及王炽,一双妙目始终游离在王炽和沙漠景色之间,若是王炽出汗了,就会递手绢过去,渴了便递水叮嘱他喝。
起先王炽对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照料十分不习惯,说我又不是病人,无须这般的照顾。许春花虽对王炽千依百顺,唯独此事任由他如何劝阻,她却照样坚持着,说少主临终前交代,以后你就是奴婢的新主子了,奴婢照料主子天经地义,除非你把奴婢赶走,不要奴婢了。一口一声奴婢,娇嗔之余透着丝固执,令王炽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由着她。
从北京到蒙古,走了近半个月。这半月来,除了睡觉外,许春花均随时侍候在王炽左右,早时洗漱,午时送饭,临睡洗脚等,一样不落,无微不至。起先王炽觉得十分别扭、不自在,可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然王炽习惯了,李晓茹却看不惯了。她对王炽虽时时冷嘲热讽,一口一个王小贩子挂在嘴边,似乎根本没把此人放在心上。可几番患难后,芳心之中早有了他的一席之地,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勇气去承认这一段感情,是源于他的出身,还是一时还无法接受从冤家到情人的角色转变?她不清楚,只是看着王炽对许春花的照顾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时,她心里便会不舒服。
这时候,又看到许春花递水过去。“主子,再喝些水。”王炽则伸手过去,喝了之后顺手再把水壶交给许春花。李晓茹哼的一声,提高了嗓子道:“主子喝了水,可觉得舒坦了些?”
王炽闻言,心头一震,转首看过去时,只见她虽故作高傲地微微昂着头,没来看他,却是一脸阴沉,言语之中更是充满了醋味。王炽本就对她存了许多感激,在天津至北京的漕船上甚至有过一次表白的冲动,奈何被她生生压了下来。后在刑部大牢又有了一次拥抱,在当时那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抱着她的身体,便有一种强烈的要保护她的冲动,认定了这个女人就是自己携手要走过一辈子的人。
是时,见她强自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便存了心要气一气她,亦提高了嗓子道:“春花,我有些饿了,拿些干粮来予我。”
“呵!”李晓茹冷笑一声,“大沙漠之中,大太阳晒着,主子居然还要吃干粮,小心噎死!”
王炽拿过干粮咬了几口,果然觉得有些干。旁边的许春花却早就想到了,连忙又递了牛奶上去。王炽接过牛奶,故意朝李晓茹瞟了一眼,仰首便吧吧地喝了起来。李晓茹见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撇了撇嘴:“这牛奶是牧民早上刚挤的,又酸又臊,主子的口味端是独特,竟也喝得下去!”
孔孝纲听着他俩斗嘴,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可就奇怪了,沙漠中荒凉得连鸟都没有,哪来这么重的醋味!”
席茂之、杜元珪两人不觉失笑:“闻着确实有些酸!”
于怀清抚须一叹,突吟道:
沙上鸥群轻戏,云端雁阵斜铺。殷勤特为故人书。写尽衷肠情愫。
名字纵非俦匹,夤缘自合欢娱。尽教涂抹费工夫。到底翻成吃醋。
这是明末清初的诗人杨无咎的上阕《西江月》,说的是女子思念中意之人,欲写信诉情愫,怎奈纸上涂鸦终翻成醋意。
李晓茹出身名门,岂有听不出来之理?不由恼羞成怒,道:“自古书生多矫情,尽吟些无聊诗句!”
如此一闹,使沙漠之旅多了些许的乐趣,少了很多无聊。如此又过十余日,走入了戈壁沙漠。
戈壁沙漠是沙漠地形的一种,较之满是流沙的沙漠,戈壁多了砾石,亦偶尔可见绿洲或者少量的沙漠灌木草丛。据驼队的领队说再过去就是蒙古草原,众人听说终于走出了沙漠,马上就能见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景象,不禁大为兴奋。
是日傍晚,进入了广袤的大草原,因驼队的领队是这一带的老向导了,熟悉路上的牧民,当晚便在一处蒙古包里落脚。
由于王炽持有巴夏礼的介绍信,虽没有销售茶叶的路引,但各关卡都卖了洋人的面子,一路上并没波折,穿过草原后,便顺利地到了南通库伦[3],此处距买卖城已然不远了。
进入南通库伦后,所见到的人和景物与中原地区完全不一样,带有一种浓郁的异域风情。其建筑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游牧民族的特色,大部分房子形同蒙古包,有些大型建筑则是上圆下方,遵照“天圆地方”的传统文化理念建设;然其因地理位置处于欧亚接洽部,因此除去本身的民族特色外,又带了些西方特点。
这里的人亦与汉族不同,大多是高鼻深目,幽蓝色的瞳孔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洋人还是中国人,只能从他们的服饰以及行为举止上去辨别。特别是语言,因与买卖城相近,南通库伦人的语气中也多少带了些买卖城方言的特质[4],带有些中俄混杂的语调。
王炽一行人甫到这座城镇,眼前的一切都觉得十分新鲜,边走边欣赏这里的人和物,一时倒也忘了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辛苦。
在城内走马观花般地游览了一番,正打算找个客栈落脚,突听得一阵蹄声传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心头一紧。
只见前面路上行来一支马队,骑在最前边领头的是个瘦小的中年人,脸色发黄,像个长期营养不良的街头浪子,颧骨高高耸立,全身上下刮不了几两肉。但他的那双眼睛却炯然有神,若鹰隼一般,游目间寒光四射。此人正是重庆山西会馆的百里遥。
他在此出现并不奇怪,因为刘劲升、魏伯昌正是带着货来的买卖城,由于他们并没绕那么多弯路,比王炽等人早来一步,也十分正常。奇怪的是,王炽等人刚到南通库伦,他便出现了,这绝对不会是巧合。
王炽浓眉一动,忍不住眯着眼睛望向百里遥。按照在重庆的约定,王炽作为幌子吸引俄国人注意,由山西会馆、祥和号暗中偷运大宗茶叶北上,欲在俄国人的源头做手脚,一旦源头的市场饱和后,在重庆的俄商所收的茶叶越多,滞销的也就越甚,从而给重庆俄商以沉重的打击。
这便是王炽提出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他也当面向山西会馆及祥和号承诺,此番北上只为打击洋人,不为生意,因此只在两家商号那里收取些马帮的行脚费。现在,他不但动用英国人运了新茶进入买卖城,自己还带了大宗茶叶过来,这显然违反了当初的约定,也大大地损害了山西会馆及祥和号的利益,百里遥及时出现在南通库伦,只怕是在此已等了多日,只等他们到来。
正值王炽脑子飞快地运转思索对策时,只听于怀清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须小心了!”
[1] 热河行宫:今河北承德避暑山庄。
[2] 今天俄罗斯的恰克图还在,但位于中国的买卖城却已从历史上消失,只留下草原上的一块残碑,如今位于蒙古国的阿勒坦布拉格与原来的买卖城没有实际关系。
[3] 南通库伦:今蒙古国乌兰巴托。
[4] 买卖城方言是一种象征性说法,其本质还是俄语,但是清朝商人的俄语说得并不准确,有点像现在人说的半拉子英语,甚至是中俄语混杂在一起说。由于当时俄国人来买卖城做生意的多,便也迁就他们的这种语调,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独特的买卖城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