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但没有人想睡。
整个牢狱里只有两三盏灯火亮着,使得通道昏暗不堪。空气亦似乎是静止的,各种难闻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让人透不过气来。
于怀清无精打采地看了眼席茂之,消瘦的脸上写满了懊悔。“从那晚飞刀寄书开始,这个连环套便已经实施了,我们知道是有人在暗中操控,却不知道是谁。到了罗本临死前说出了内务府后,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因为罗本不会说谎,他没有理由去诬陷清廷的官员,而桂良显然也是不知情的,上次王兄弟入狱时,他还专程到狱中追问此事,不像是装出来的,于是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内务府,叫我们百般好奇,一心只想去一探究竟,这个与我们素无瓜葛的内务府究竟意欲何为。就是这种强烈的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让我们忘记了西堂血案的教训,再次踏入了他们布下的局。好计谋啊好计谋!”于怀清说完之际,“嘿嘿”一声怪笑。
席茂之倒吸了口气凉气,道:“好一个诡异莫测的连环局!”
于怀清苦笑道:“是啊,可笑的是,死到临头了,操局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都一无所知。”
席茂之闻言,不再言语。孔孝纲手捏着地上所铺的一把草,恶狠狠地道:“在潘家窑的时候,就该让我冲上去杀他们几个,那帮狗东西,在洋人面前装奴才,到老百姓面前来装主子,作福作威,无所不为。”
“官要民死,民不得不死!”孔孝纲的话音刚落,从隔壁狱房里传来一声叹息。众人循声望去,晦涩的灯光下,只见在旁边的狱中坐了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短须如刺,根根倒竖,虎目豹额,然其长得虽粗鲁,但神色间却并非那种莽夫粗汉,反而隐隐透着股内秀。他往王炽这边瞟了一眼,苦笑道:“知道老子是如何进来的吗?老子本也是个读书人,与老父亲一道办了个私塾,教一些学生读书识字,日子过得自在逍遥,却生生让一个当官的给毁了。”
“哦?”于怀清听他说原是个读书人,不由得好奇地望向那人。
那汉子眼中精光一闪:“怎么,不信老子是个读书人吗?”
孔孝纲也不觉好奇地问道:“他们把你家私塾拆了吗?”
那汉子道:“我家的旁边是座员外府,据说主子是刑部员外郎,一个从五品的官儿,从早到晚要么丝竹音乐不绝,要么呼朋唤友、猜拳喝酒,时常吵得学生不得认真读书。有一天我便去与他们说,要他们收敛些,免得搅了学生读书之兴。可隔了一天,他们便带了群人进来,说我们的读书声搅了他们的清静,叫我们马上搬走。老子那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父亲自然不依,双方便因此争吵了几句,那帮狗东西出手就打。老父亲本就年迈体衰,挨了几拳后,加上气火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驾鹤归西。”
李晓茹听到这里,插嘴道:“真是无法无天了!”
“这世道无法无天的人多了。”王炽看了她一眼,冷不丁补了一句。李晓茹一愣,瞧他的神色,似乎是另有所指,随即回过味来,原来他是说在昆明之时,济春堂不过一个商号,尚且能把他打入牢狱,何况人家是京官乎?
想到这里,李晓茹脸色一青,冷笑道:“王小贩子,原来你一直记恨着呢!”
于怀清朝那汉子问道:“于是你便与他们打了起来,这才入了牢狱吗?”
那汉子嘿嘿笑道:“老子一介书生,纵然是有些力气,怎是他们的敌手?老父亲死后,老子要去告官,想讨个公道。谁知道还没待老子去告状,那狗东西竟以扰乱公务罪,把老子带到这儿来了。”
孔孝纲闻言,一时忘了那些不快事,笑道:“没想到琅琅读书声,也扰了公务!”
那汉子低头一叹:“官要民死,民不得不死!”
大家一时都难以入睡,于是又闲聊了会儿,得知那汉子姓许名进,其口中的老父亲竟是京城名儒许斯宗。
不知不觉,已是凌晨。许进道:“狱中无日月,老子乏了,先休息会儿。”说话间,在草堆上一倒,呼呼睡去。
没过多久,通道里走来一人,因光线昏暗,看不清来者面目,只觉其身子娇小,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应是女人。
走得近些时,这才看清是位十七八岁的姑娘,穿一袭嫩绿色的粗布衣衫,胸前挂了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模样算不上标致,五官也生得平常,然因收拾得干净,肤色白晳,看上去颇是清新可人。
那姑娘走到许进的狱门外时,见其正在熟睡,没敢去吵醒他,把手里的竹篮子轻轻地放在地上,便在狱门外蹲了下来等。
孔孝纲也是闲得无聊,又没什么睡意,便走到牢边去,轻声道:“姑娘,你可是许进的夫人?”
那姑娘闻言,脸色绯红:“奴婢哪来这等福气!”
孔孝纲一听,便道:“那是他福气好,落了难还有你来侍候。”
那姑娘道:“少主于我有恩,纵是做牛做马亦是应该的。”
孔孝纲看这姑娘样貌虽不出众,可性情温和、知书达礼,且懂得感恩,从一而终,不觉啧啧两声,“是个好姑娘!”
许是说话声惊动了许进,只见他翻了个身,睁开眼来。那姑娘连忙站起身行礼:“奴婢扰了少主清梦了!”
许进翻身起来,看了眼那姑娘,叹息道:“春花,老子得罪权贵,已是将死之人,你无须每日前来侍候,找个好人家,过你的日子去吧。”
许春花闻言,花容大变:“少主这是要赶奴婢走吗?”
许进道:“老子只是不想耽误你的前程。”
许春花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奴婢的命是老主人捡回来的,侍候少主是天经地义的事,少主若是要赶奴婢走,奴婢这就去与牢役说,让他们把奴婢也关了进来,好与少主同生共死!”其声虽弱,毅然之意却形于脸色,不容拒绝。
“罢了,罢了!”许进怕她果真做出这等事来,只得退了一步,道,“你把早膳拿来给老子,快些回去吧,免得那帮狗东西又来驱赶于你。”
许春花应声是,将篮子里的吃食一样一样取出来,递给许进。许进也不客气,大口吃了起来。许春花就在外面看着,直至他吃完了,这才收拾了碗筷回去。
孔孝纲眼睁睁地看着他吃完,道:“你也忒是不懂人情,好歹剩些给我们啊!”
许进苦笑道:“你却是不知,老子要是没吃饱,她定还会再来一趟,免不得要多受那些牢役调笑。”
孔孝纲又是啧啧两声:“你哪儿捡的这么好的姑娘?”
许进微微一笑,却未置言。李晓茹揶揄道:“怎么,你也想去捡一个来吗?”
孔孝纲脸上一红,讪笑道:“怕是没这么好的狗屎运!”
如此一连几日,许春花每天都要来一趟,给许进送各种吃食。诚如许进所言,狱中无日月,好在许春花来的时候,都会跟他们讲些外面的事情,倒也不太寂寞。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天,这一天午后,牢役突把许进提了出去。估计是那员外郎公报私仇,至回来时,许进已被打得遍体鳞伤,浑身没一个完整处,饶是他身强体壮,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看着血肉模糊的许进,李晓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想他们是因了私贩军火罪进来的,若有一日被提了出去,岂能比许进好过?王炽转过头去看她时,恰好见到那胆战心惊的样子,脸色苍白得弹指欲破,不觉心中一阵怜惜,愧疚之意油然而生。想她在昆明时乃是个霸气十足的李家大小姐,何曾畏惧过什么,如今跟了他却受这等苦楚。叵耐身陷囹圄,想要出去比登天还难,在濒死的边缘,若是说那些歉疚的言语,却又是何等的单薄无力。当下暗自一声长叹,转过了头去。
次日一早,许春花来的时候,许进已恢复了一些,至少能开口说一些话了,只是依然没什么力气,蜷缩在墙角。许春花见到他这般模样,花容惨白,手捂着嘴未敢哭出声来,可眼里的泪水却若决了堤似的,哗啦啦往下落。
旁边狱中的王炽等人,见此情形,均是唏嘘不已。孔孝纲走上前两步,说道:“许姑娘,想开些吧,到了这种鬼地方,没有不受罪的。”
许进的身子动了一动,有气无力地道:“春花,老子命不久矣,今日拿了什么好吃的来,让老子先吃些,纵是死了好歹也做个饱死鬼。”言语间,费力地支起身子,往许春花所在的方向挪去。
两人隔得近了时,许春花拿出手绢,去给他擦脸上的血污,奈何过了一晚,那些血迹早已干了,怎么擦也擦不掉,眼泪再一次扑簌簌落下来。许进苦笑道:“别擦了,先给老子喝些水。”
许春花连忙取出水壶来,给他倒了一碗。许进接过,咕噜噜喝了,满足地笑了一笑:“亏得有春花,不然的话,老子死了也会是个饿死鬼。”
孔孝纲笑道:“可不就是嘛,你父亲捡了她,可真是给你积了德了!”
侍候了许进吃完东西,许春花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说是少主大伤在身,奴婢留在身边,好随时使唤。
这一句话说得王炽等人感动不已,他们之间虽说是奴仆,却早已超越了那种世俗的阶级关系,宛如亲人。许进道:“他们不会让你留在这里的,你要是还认老子这个主子,就快些回去吧,免得无端受辱。”
孔孝纲敢情也是心疼许春花,劝道:“许姑娘,这地方没人情味儿,容不下你的温情,做哥哥的劝你还是回去吧,好歹留着这有用之身,明天还能再来看望你的少主啊!”
许春花虽是放心不下,可想想孔孝纲的话也有道理,这才含着泪水离开。
是日傍晚,许进又被牢役提了出去,李晓茹见状,娇躯大震,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地大喊道:“他都快被你们打死了,你们还想做什么?”
牢役回头,凶神恶煞般地喝道:“嚷什么嚷,再嚷也给你来两下!”
王炽连忙去握住她的手,示意别冲动。李晓茹只觉心惊肉跳,转头看向王炽,大大的眼里满是恐慌和无助:“我们也会这样被折磨至死吗?”
王炽看着她的眼睛,心头一堵,鼻子发酸,脑海里搜遍了安抚的话语,却没一句话能安慰于她,一时语塞。
“杀出去吧。”杜元珪冷不丁沉声道,“横竖是一死,不如寻个机会杀出去。”
孔孝纲神色一震,道:“爷爷不怕死,可害怕受辱而亡,愿与你一道杀出去。”
李晓茹连忙附和道:“即便是杀不出去,让人一刀砍死了,也是好的。”
王炽本还想跟于怀清商量一下,听到李晓茹的话时,顿时便下了决心,道:“如果他们敢来提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就趁机动手。”众人应好,脸上均是一副视死如归之色。
商量完计策没多久,许进被带了回来,奇怪的是这次竟没受折磨。牢役将他推入狱中时,他朝王炽等人看了一眼,眼中满是落寞和沮丧,慢慢地走到那个角落,蜷缩起身子,便再没动上一动。
孔孝纲觉得奇怪,道:“许兄弟,怎么了?”许进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似的。孔孝纲情知不正常,便又道:“砍头也不过碗大个疤,到底怎么了?”
许进转了个身,面向孔孝纲道:“我都认了,判了死罪,三日后行刑。”
王炽大吃一惊,道:“就算他们信口雌黄,你也不过是个扰乱公务罪,何来死罪?”
“你也说了,他们会信口雌黄。”许进冷笑道,“这本来是个普通的案件,可我老父亲因此死了,出了人命了,他们为绝后患,给了我个了断。”
“王八蛋!”孔孝纲大骂道,“信口雌黄,草菅人命,那些狗杂种不得好死啊!”
“老子认了。”许进叹息着道,“与其在牢狱里被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在老子行刑之前,有两件事相求,万祈诸位答应。”
孔孝纲道:“只管说便是了。”
许进道:“一则是不可与春花说,阎王叫你三更死,焉能容你到五更,既已是定局,说与她听了,也不过徒增她悲伤罢了,于事无补。”
孔孝纲点头道:“理会得。”
许进道:“二则是老子死了后,请你们收留了春花,给她个容身之所。”
孔孝纲一震,回头朝王炽看去。未及王炽说话,只听许进又道:“她是个好姑娘,世间稀有,只是父母早故,从小便流落街头,受尽了万般苦楚,好不容易在老子府上安身,哪曾想又遭这等变故。唉……老子已是将死之人,了无牵挂,独春花教老子难以释怀,望诸位成全。”
王炽郑重地道:“兄弟放心,但要我等有机会出去,定保她周全。”
许进闻言,微哂道:“如此多谢了!此外,若有机会,把老子的那幢祖宅变卖了,折换成银子后留给春花做嫁妆,好歹服侍了许家一场,出嫁时不可使她过于寒酸。”
李晓茹本是好强之人,从不曾在人前落泪,许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听了许进之言,一时动了女儿心肠,竟怔怔地落出泪来。王炽摇头叹息,道:“许兄放心,若果真有那一天,王四绝不让她受委屈。”
第二天,许春花来的时候,众人配合着许进,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孔孝纲则照样与她说话取笑。
许春花一来是心思单纯,未能从大家的眼神里揣摩出异样来;二来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许进身上,无暇顾他,反正只要许进的脸上有笑容,她便也会跟着高兴。
大家说了会儿话,许春花突然漫不经心地道:“今日我在来的路上,听人在说洋人打进来了。”
于怀清本来一副恹恹无神之态,听了此话,陡然周身一震,霍地起身走将过来,急道:“当真吗?”
“大家都在讨论这事,该不会有假。”许春花偏着头,回忆道,“昨天我的确好像隐隐地听到了枪声。”
于怀清眉头一皱,沉思了起来。
王炽道:“可知道打到了哪儿?”
许春花道:“据说僧格林沁在通州跟洋人决战。”
席茂之叹道:“西堂血案给了洋人进京的理由,这一次清廷只怕真的危在旦夕了。”
孔孝纲“嘿嘿”冷笑道:“没有西堂血案,洋人也会找理由打进来的,不过是早晚的事。不是我没有血性,他们这般的胡作非为,活该!”
许进咽下嘴里的食物,道:“历朝历代,外族入侵,朝野上下,皆是同仇敌忾,为何此番洋人能如此顺利,长驱直入?”
于怀清道:“国不知有民,民岂能有国乎!”
许进道:“正是!”
许春花见许进吃了东西后,精神恢复了许多,心下高兴,笑道:“国家大事,非我等小民可议,免得让牢役听了去,再受折磨。”
许进道:“春花所言极是,老子不说了。”
许春花嫣然一笑,收拾了东西,与许进作别,提着竹篮出去了。待她的倩影消失,大家都沉默了下来,死亡的气息瞬间萦绕在众人的心间。
于怀清低头思索了良久,忽然说道:“不对,这里面怕是还有更大的阴谋!”
王炽一惊:“你说的是哪件事?”
“军火的事。”于怀清两眼放着光,道,“策划这个连环套的人,应该是个十分有远见之辈,他早预见了今日之乱,世道乱了,便可乱中取利。”
李晓茹看了眼王炽,道:“乱中取利可是王小贩子的拿手把戏,从昆明到重庆,屡试不爽,我见得多了,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可这一次分明是有人设了陷阱让我们跳,没看出来有利可取啊!”
席茂之狐疑地道:“莫非对方早就料到了洋人会打到北京来,于是提前就在筹划贩卖军火了?”
“这个不才不太确定。”于怀清摇了摇头道,“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王炽莫名其妙地道:“什么?”
“洗货。”于怀清眼里精光一闪,似乎一下子恢复了精神,脸上亦是神采奕奕,“诬陷我等贩卖军火,他们缴了货后,就可以公然以官府的名义处理了。”
席茂之惊道:“贼喊捉贼,把黑货洗白了,然后各个部门堂而皇之地联合起来,大发其财!”
“不止如此。”于怀清道,“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缴了多少货,抓捕我等归案,相当于拿到了一张公然销售军火的路引,再加上洋人入侵,世道混乱,谁会去追究他们到底卖出去了多少?”
“好一个暗箱操作洗白黑货的妙计,简直绝了!”李晓茹倒吸了口凉气,“换句话说,我们是必死无疑了。”
于怀清哼的一声,没再发话,算是默认了李晓茹之言。王炽皱着眉头道:“内务府找上我们,究竟是偶然还是早有预谋,恐怕也是无缘知道了。”
许进听到此处,惊道:“如此说来,你们也要被处斩?”
孔孝纲走到他附近,小声道:“我们打算伺机杀出去。到时候如果你还没死,我们也会捞你出去的。”
许进一声苦笑:“从刑部大狱杀出去,谈何容易。”
孔孝纲道:“总比等死的强。”
许进道:“这倒是。”
讨论完此事后,狱内陷入了沉寂,谁也没有再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越狱,也无法预测,若是有了机会能否越狱成功。随着众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里面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沉重得令人窒息。
不知是京城的局势变了,无暇顾及王炽等这些人,还是那些当官的忙于自保,反正自从被关了进来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没被提审。本是想着在有人来提审时,趁机越狱,不想他们这些人居然被集体忽视,这就不免使人着急了。孔孝纲道:“我等犯了这么大的罪行,怎么就无人来过问?”
于怀清道:“估计是没人来过问了。”
“为何?”越狱的主意是杜元珪提出来的,无人来提审,就意味着计划可能流产,不免焦急地问道,“即便是处斩,也该有个审判的程序。”
于怀清冷笑道:“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那些京官要么在想着如何出走,要么绞尽脑汁地想着抵御外敌,谁还有心情来审咱们?再者说,咱们这桩案子是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即便是有人来了,恐也是一纸处决令。”
杜元珪脸色一变,用手掌狠狠地击了下地面。其余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罩着面对死亡时的恐惧。
然而,不管如何恐惧,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的。又过了两日,许进行刑的日子到了,死亡的恐惧在每个人的脸上显露着,即便是此日早上,许春花提着竹篮来探监时,大家虽都约定好了,不让她事先知道这个消息,可再怎么强作镇定,亦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慌。
许春花似乎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看了眼李晓茹等人,问道:“怎么了?”
李晓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成天被关在这臭烘烘的监狱里,心情郁闷罢了。”
“李姑娘说得是,关在这种地方,心情如何好得起来呢?”许春花叹息一声,把目光落在许进身上,眼里流出一股柔情,“希望少主能早一日出去。”
众人听到这话,看着她眼里的希冀,想到明日早上来时,再也见不到她的少主时,那悲痛欲绝的样子,心头猛地一沉。
可能是不想被许春花看出来,或者说左右难逃一死,已然想开了,许进反而显得开朗很多,朝许春花笑道:“今日给老子带了什么,拿出来看看。”待许春花一样一样拿出来,递进牢里去后,许进又道:“去给老子沽一壶酒吧。”
许春花愣了一下:“少主平时不饮酒的,今日何以如此?”
许进道:“狱中的时日不好打发,饮些酒好稀里糊涂地度日。”
许春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应声好,便走了出去。没出多久,外面隐约传来戏谑之声。许进像是猜到了什么,霍地起身走到牢门边,侧耳听了起来。
“哟,给相好的买酒去了?”
“也要得,吃砍头饭不喝些酒壮壮胆,不得吓尿裤子了吗?”
“你们胡说什么,少主好好地怎么会砍头了呢?”
“呵!她还不知道!”
“小姑娘,他临死了还要骗你,可见不是什么好人,要不然你跟了爷得了,给爷做个小的,亏待不了你!”
许进虽隐隐约约地没听全,却也听了个大概,两只手臂抓着牢门,青筋暴起,若困兽一般吼叫着道:“你们这帮畜生,老子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让你们不得好死!”
这一声吼叫对许春花来说,证实了处斩的消息,她撕心裂肺地凄叫一声,飞快地跑进来,泗涕俱下,眼神里满是恐慌和无助:“少主,他们为什么要处斩你……”
许进望着她无助的眼神,心头大痛:“春花,别哭,听老子说,这世道没有公理,似我等这样无权无势的百姓,在他们的眼里,便如蝼蚁一般,杀与不杀,只凭一时喜恶。”
“你是好人啊!”许春花凄叫着,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
“听老子说!”许进提高了语音,肃然道,“老子现在还没死,你还听不听老子的话?”
许春花边落泪边点头。许进手指着王炽,说道:“老子死后,他便是你的新主子,如果他能活着离开此地,你便好生跟着他。另外,老子的祖宅还值些银子,你将它变卖了,换些银子,日后嫁个好人家,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
许春花听完,“哇”的一声,哭得越发厉害了。王炽等人听着这椎心泣血的哭喊,以及她那无助无奈、悲痛欲绝的样子,都不由得湿了眼眶。
许进在牢里面席地坐下,叹道:“老子还没死,春花就开始不听老子的话了。”
许春花闻言,慢慢地收住了哭声,血红的眼睛看着许进道:“少主的话,奴婢已经记下了。”
许进点点头,道:“那就好。快把你的酒拿来给老子喝吧,再在你手里焐下去,都要给你焐热了。”
许春花连忙把酒递了进去,许进接过,拨开酒封,仰首便咕噜噜喝了半壶。因平时极少饮酒,一口气灌了那么多,直呛得他险些倒喷出来。
王炽靠在许进的牢狱旁边,道:“许兄,我来陪你喝点儿。”
许进把酒递过去,王炽接了酒过来,郑重地道:“许兄,我王四向你保证,只要我能活着走出去,定会善待许姑娘。倘若我也走不出这里,也当托朋友照顾她,总之请许兄放心。”话落间,举起酒壶,狠狠地喝了一口。
将近中午时分,许进被提了出去行刑。许春花哭喊着要跟去,许进劝她别去,她泣声道:“少主生前桃李满天下,临死时岂能没个人陪,奴婢要去给少主收尸。”许进大叹一声,只得由她去了。
许进和许春花走后,王炽等人看着隔壁那空荡荡的牢狱,突觉整个心都空了,所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许进被斩后,他们离死的日期也不远了。
这之后的几天里,再也没看到许春花的身影,估计是给许进守陵去了,抑或她根本没认王炽这个新主人,在她的心里,除了许进便再也难容得下他人了。
没见着许春花,刑部那边倒是来了消息,果如于怀清所料的那般,迎来的是一纸处决书,以贩卖军火罪,于十日后处斩。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们还抱有些幻想的话,那么这一纸的处决书,彻底把他们的希望打破了,当死亡的阴影真正笼罩在头顶的时候,每一个人的心情都降到了冰点,沮丧和对死亡的恐惧时刻飘浮在周围,挥之不去。
李晓茹哭了,再坚强的姑娘也终究难以抵抗死神的威胁,趴在墙上抽泣了起来。王炽见状,抛开了顾虑,伸手过去,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纳入怀里。李晓茹没有拒绝,顺势依偎在他的怀里,尽情地哭泣起来。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拥抱,从昆明时的相互斗法,到重庆时的相互帮助,以及在天津时的相互依靠,这一路走来,由冤家到互相信任,他们走得十分曲折,然而谁又能想到,这第一次的拥抱,竟是临死前的相互安慰。
其余人都沉默着,同样面对的是死亡,谁也没有办法去安慰谁。待李晓茹的哭声渐渐停息时,王炽转过头来,道:“我们本是一个团队,矢志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创造一片属于我们的天空,叵耐天不遂人愿,今时今日,我们的梦想和未来要随着死亡一道葬送。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们。”
席茂之道:“王兄弟,这不是你的错,更无须向我等道歉。”
“不,是我的错。”王炽提高了声音道,“倘若我听了于先生的话,不去学士府,离开京城,何来今日?是我太冲动,太过于好强,结果害了自己,也害了你们。”
“生命无常啊!”于怀清叹道,“到了这一步,说这些徒劳无益,许是我等合该如此。”
“合该如此吗?”李晓茹抹了把眼泪,一把推开王炽,气呼呼道,“若是明刀明枪的对决,败了输了,也心甘情愿。可如今我们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死了也只能做糊涂鬼。”
“那又能如何?”于怀清道,“你以为许进就死得心甘情愿了吗?”
李晓茹一愣,被于怀清堵得哑口无语,当下把头一转,把那哭得红肿的眼望向王炽,蓦地拳脚相加,把怨气如数撒在王炽身上,边打边叫喊道:“你说得没错,就是你的错,是你的错,你就是个丧门星……”
王炽没有逃,也没有还手,由着她打着,仿佛身体已然麻木了。
打闹了一阵后,牢里又沉默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在处决书下达的第二天,许春花突然出现了,她还是提着那只竹篮,篮子里装满了吃食,从那条通道处走来。看着这一幕的时候,王炽的心神恍惚了一下,仿佛许进还没有死,她是来看她的少主的。
“奴婢许春花见过主子。”当许春花在他面前福了一福时,王炽才回神过来,连忙道:“许姑娘无须多礼。况且在下也并非你的主子,这般称呼令在下惶恐。”
许春花道:“少主曾说以后您便是奴婢的新主子,少主之遗命,奴婢岂能不听。”
王炽一愣,无言以对。孔孝纲道:“咱们也活不了几天了,还计较这些俗礼做什么,就随许姑娘的意吧。”
许春花闻言,娇躯一颤,眼神慌乱地朝他们看去。王炽叹道:“不瞒许姑娘,过几天我等也要被斩首,答应许兄的事只怕是要食言了。你明日来的时候,记得带纸笔过来,在下写一封书信,待我等死后,你就带着书信去昆明找马如龙马将军,他定会收留你。”
王炽之所以没将许春花托付于李耀庭,是因为他已卸职从商,这世道百姓命如草芥,运途难测,而马如龙已是一方大员,至少可保许春花安宁。
许春花听着王炽说完,这一回却没有哭,愣了下神后,又是福了一福:“奴婢记下了。”话落间,把竹篮里的吃食取将出来,一一递进牢里去。
众人也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一些后,把碗筷递出来。临走时,王炽突又交代许春花说,他们在京城客栈所租的房间还没退,那里还放了些他们的行李以及几万两银票,要她去取出来,姑且放到许府去,他们死后,那些银子就由她保管着,以供日常花销。日后若是到了云南,有机会时去看一看他的母亲。
听了这些遗言,许春花的眼里忽然泛出泪花,短短几日间,两度听到这断人心肠的遗命,接受这生离死别的事实,让她那并不坚强的心经历了残忍的打击。她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脸色惨白,眼前越来越模糊……不,确切地讲她的眼前越来越昏暗,像是这世界突然间要崩塌了……
就在这时,刑部大牢门外突传来一阵吆喝,走进来一批人。
当前的这段时间,不光是王炽等人的末日,同样也是朝中官员的末日,自洋人打到通州后,他们便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洋鬼子突有一天冲进了京城,把他们一个个都拉出去枪毙了。
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北京城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所有人都不敢想,但所有人心里均如明镜一般,那一日可能随时都会到来。因此,他们的心如同许春花一样,只觉世界要崩塌了。
不过在任何危险的境地下,这世上都会有三类人存在,一类是惶惶不可终日,一类是浑水摸鱼,而另一类则是临危受命、苦撑困局。
内务府武备司的常正英便是属于典型的浑水摸鱼之辈,他会同桂良以及朝中的几个重要机构,大肆兜售军火,卖给清帮或者太平天国等组织,还美其名曰处理缴获的非法军火。
桂良本不想跟他同流合污,你卖给清帮可以,好歹是自己人,然卖给太平军却是有违道义、有损朝廷的不法不义之举了。常正英见他犹豫,便劝道:“洋人都快要入京了,京城很快就会变天,桂大人可有想过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桂良沉着脸,脸色不再红润,如雪一般的须发把他的脸映衬得很是苍白。他没有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常正英,似乎是在等着他说下去。
常正英眯了眯眼,又道:“按咱们那位主子的性子,一旦不妙,定会吓破了胆,很有可能会找个由头离开皇宫。到了那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要放弃他的家了,把他起居饮食之处扔给了洋人。更意味着他抛弃了我们这些奴才,由着我们自生自灭了。桂大人您想想,这种时候您倘若不给自个儿留条后路,您还想要做什么?”
是的,桂良的良心未曾泯灭,可他是个明白人,知道常正英说的是大实话,就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的看法。
此时,临危受命、苦撑困局的是世袭和硕怡亲王爱新觉罗?载垣。对于这位怡亲王,桂良在心里是有意见的。此人是武将出身,历任八旗的五旗都统,监督过虎枪营、御枪营、善扑营等皇家禁卫军,性情刚烈,刚愎自用,软硬不吃。
前两天,桂良再次奉命往通州与洋人议和,因对方漫天要价,谈判一度陷入僵局,载垣以桂良态度软弱,不足以跟洋人交锋为由,自告奋勇,去了通州,接替了通州谈判之要务。
本来这就是个苦差事,夹在洋人跟咸丰帝之间,不能退让,也不能过于强硬,两头为难,有人揽了过去,未尝不是件好事。可载垣性子急、火气大,当英法代表说要在《天津条约》的基础上,还要增开天津为通商口岸,增加上百万两赔款,且换约地点必须在北京城内,还得让他们带兵入城……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虎目中射出一道杀气,咬牙切齿地道:“尔等可知此乃何处?”
参加通州谈判的除了中国通巴夏礼外,还有额尔金的贴身秘书洛奇、《泰晤士报》记者鲍尔以及英法的一些军官等三十九人,这些人尽管身份不一,职责不同,但毫无疑问都是英法两国响当当的人物,他们以战胜国的名义前来谈判,岂容你载垣作福作威?当时巴夏礼便冷笑道:“北京城外通州南部张家湾,是清政府首都的外围。”
载垣哼的一声,道:“既然知道你还漫天要价,把这里当成菜市场了吗?”
巴夏礼皱了皱眉头,寒声道:“你不是来议和的,倒更像是来威胁的。”
载垣闻言,霍地“啪”的一声,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各地守军正赶往京城,识相的就赶紧把协议换了,要不然休怪本王手下无情!”
巴夏礼没想到清政府派了个刺头来威胁,火气也一下子被激了起来,也是伸手一拍桌子,喝道:“换约只能在北京城内,如果你不让我们进城,那也可以,我们自己打进城去!”
火药味一下子浓烈了起来,站在一边的桂良似乎已然闻到了双方大打出手后的血腥味。桂良非常清楚,如此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想去阻止,可看了眼载垣那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住了。人家是皇亲国戚,在中外各国要员面前公然去反对他,回了朝后只怕他的脑袋就要挪位了。
果然,载垣钢牙一咬,下了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命令:“把这些人统统给本王抓起来!”
僧格林沁愣了一下,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桂良身上瞟来。桂良明白执行了这命令的后果是什么,咬咬牙站了出去,道:“怡亲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此举……”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来使!”载垣目光一转,瞪着桂良道,“你没看到他们的气焰吗?本王若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便要挥师入京了!这是谈判吗,这是狗娘养的威胁!”话落间,转首看向僧格林沁,眼中杀气重重。僧格林沁不敢违命,喝了一声,门外官兵纷纷涌入,将巴夏礼等三十九人扣了起来。
载垣怒笑一声,环视一周道:“本王倒要看看,谁还敢说要入京换约,带走!”
谈判就这样结束了,那三十九个洋人被带回了北京。桂良暗叹一声,这抓的哪里是人啊,分明是火药包,把他们带回去,随时都会在京城爆炸!
在回京的路上,桂良交代僧格林沁,让他做好守卫京师之战的准备。僧格林沁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一场生死之战,已然近在眼前了。
从通州回来后,桂良好几天都没有出门,直至常正英找上门来,听了他的那一番话,表面上没有回应,其实心里是完全认同的,广州失守了,天津也失守了,北京能逃过一劫吗?作为朝廷的一品大员,他实在也没什么信心,那么就最后利用一次这风雨飘摇的朝廷,为自己铺一条后路吧!
由于监狱里灯光昏暗,看不清前面究竟来了什么人,只能隐约分辨出是差役押了几个犯人进来。此处进进出出的犯人每天若走马灯似的换,王炽正在跟许春花交代后事,没心情去理会到底来了什么人。直到那几个人被关到他们对面的牢房时,王炽才看清楚了他们的面目,这不看还不打紧,一看之下着实是吃惊不小。
对面一共关了三人,其中一人长得跟只大马猴似的,脸型消瘦,一对眼睛却又圆又大,眼睑闭合之间,额头的皮便现出沟壑般的纹路,正是英国遣往中国的使节巴夏礼。
就在王炽发现他时,巴夏礼也看到了对面所关之人,不由得咧嘴一笑:“幸会啊!”
“幸会啊!”王炽错愕了一下,似乎一时还无法相信眼前所见之事。要知道前些日子正是巴夏礼发话,把他从这里捞出去的,洋人在中国何等威风,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他们竟成了狱友!想到此处,王炽不由得咧嘴一笑:“端的是人生际遇无常,我们居然在这种地方相见了!”
巴夏礼道:“我以为你们已经去了买卖城,现在看来,那批茶叶你是无福消受了。”
王炽仔细观察了他们一下,巴夏礼倒是没受什么伤,可另外两个洋人,他们身上都带有伤,其中一人更是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不禁惊道:“我以为你们在大清朝可以耀武扬威、为所欲为,现在看来,也有在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巴夏礼眉头一沉:“彼此彼此!不过咱们都到这里来了,就没必要斗嘴了吧?”
王炽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倒是。不过狱中的日子难熬,不妨说一下你等的遭遇,也好打发时光。”
巴夏礼是中国通,他当然听得出对方的语气中明显带有揶揄的意味,冷笑道:“我说出来的,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你真的要听?”王炽含笑点头。
这时,牢役来催许春花离开,王炽叮嘱她莫要忘了交代的事,许春花称是,走了出去。待许春花离开后,巴夏礼道:“我们在通州谈判的时候,被载垣抓来了北京,头两天英、法两国的三十九名代表,都被安置在圆明园里,接受了清政府的轮番审讯,其中便包括你们的皇帝。”
王炽又看了眼他们身上的伤,道:“看来你们没少受罪。”
“你们中国人的酷刑的确让我开了眼界!嘿嘿,用浸泡过盐水的皮带把人的双手勒紧了,然后在太阳底下暴晒,那皮带就会越勒越紧,直至两手被勒处腐烂。”巴夏礼想起那情景,似乎是心有余悸,脸上一阵抽搐,“有些人还被严刑拷打,浑身上下无一完整处。”
王炽不由得想到了许进,他清楚那是一种非人待遇,一时沉默。巴夏礼也停顿了会儿,又叹息道:“我搞不明白,两国交兵之际,如此对待使者,于战事何益?”
于怀清眉头一沉,问道:“他们如此做法,可是要逼你们退兵?”
“是的。”巴夏礼点头道,“可那是徒劳的。”
“哦?”于怀清讶然道,“为何?”
巴夏礼“嘿嘿”怪笑一声,道:“我们只是英、法两国的谈判代表,手里并没兵权,就算把我们凌迟了,也于事无补,逼我们退兵,岂不可笑吗?”
于怀清摇头道:“这倒也未必,若是贵国的君主在乎你等的性命,说不定就会有效果。”
“那要看是在什么时候。”巴夏礼眼睛微微一眯,“在国家荣誉面前,个人的生死是微不足道的,即便是牺牲了,也是光荣的。如果我们真的死在了中国,清政府要付出的代价,只怕也是致命的。”
于怀清眉头微微一动,突然叹道:“也许你说得对!”
“看来你是明白人,只可惜你们的皇帝糊涂得紧。”巴夏礼道,“中国人常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现如今他们抓了英、法两国的三十九个使者,我想清政府的噩梦不远了。”
王炽微微一怔,他知道巴夏礼说的是实话,英法联军一路从广州打到北京,气势汹汹,岂能容忍他们的使者在中国受辱?正自唏嘘间,发现于怀清转过头来,眼里精光闪闪,脸上也是神采奕奕,全无受刑前的沮丧,不觉又是一愣,投去疑惑的目光。
于怀清道:“我们或许有救了!”
此话一落,不仅巴夏礼,连王炽等人亦讶异不已。于怀清嘿的一声冷笑,道:“联军入城后,北京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李晓茹本来神情沮丧,更没心情跟洋人调侃,听了于怀清之言,倏地两眼发光,神色为之一振。只听于怀清继续说道:“凡重犯得以重生,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一则是国家大兴,大赦天下;一则是国家大乱,礼崩乐坏,秩序律法全无。”
王炽仔细寻思,似乎明白了于怀清之意。到时候联军入城,个个存着报复之心,在城内胡作非为,这座百年古都便要乱成一锅粥了,大乱之下,说不定真有机会出去。
李晓茹脸上发着光:“如此说来,我们还有希望!”
于怀清道:“本来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现在看来生死两说了。”
王炽听了这话,却不由得摇头苦笑,前一次是巴夏礼把他从这里放了出去,如果这一次真能从这里活着出去的话,还是托了洋人的福,两次让国人所害,却都因了洋人死里逃生,此等怪事怕也只有在大清朝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