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谭廷襄的奏章,瘦弱的咸丰帝脸色越发的苍白了,他慌张地看了眼朝堂上的群臣,轻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大沽口的几个士卒出于气愤,杀了洋人,昨日洋人发起了第一轮攻击,我朝将士无还手之力,现洋人提出以两日为限,要朕答应他们的和议条件,众卿以为,如何是好?”
是时朝中分了两派,一为主战,一为议和,见皇上问询,各抒己见,后来索性争执了起来,各有各的理,谁也不肯妥协,争得面红耳赤。
咸丰帝眉间微微一蹙,心慌意乱之下也没了主意,听着那争吵之声,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忍不住拍案道:“别吵了!说要打的,告诉朕怎么打,军饷从何而来,你们替朕出吗?”
此话一落,主战派顿时没了声音。谁都知道户部现在根本拿不出银子,他们嘴里虽然吵着要打,可一旦具体落实到经费,均无言以对。再者皇上既然说了此话,分明是倾向于和谈,再争论下去也无实际意义。
当下,咸丰帝草拟了份旨意,让谭廷襄将杀洋人的那几个士卒献出去,表明朝廷谈判的诚意,而后再诉些苦,说明朝廷的难处,让他们把赔偿降低一些。
这一日上午,谭廷襄收到了来自北京的八百里加急,拿了圣旨后,他也不去知会僧格林沁,直接提了李耀庭等五人,去大沽口外见了洋人。
被押上一艘小舟后,李耀庭、凌二炮情知今日必死,已做好了赴难的准备,任由清兵押解着,一脸的平静。杜元珪加入这次事件,本是来杀洋人的,却不想反要死在洋人的刀口下,而且是让自己人押解过去送死的,心中气愤,咬牙切齿地大骂谭廷襄。
谭廷襄却也不去理会他,由他骂着。李耀庭叹道:“杜将军,到了这时候,骂也无用,我等为国赴难,总好过那些穿戴官服却甘心当洋狗的人强。”
杜元珪仰天怒笑道:“呸,狗养熟了,尚且忠于主人,这些人只怕连狗都不如!”
谭廷襄见他们越骂越是难听,转过头怒视着杜元珪一眼。杜元珪虎目一瞪,道:“有本事你现在杀了爷爷试试!”
说话间,已近洋人战舰,谭廷襄忍了怒气,抱拳朝船上的洋人道:“大清国特遣钦差谭廷襄求见贵国特使!”
须臾,巴夏礼在穆克德纳的陪同下走上甲板,冷冷地看了眼谭廷襄及被五花大绑的李耀庭等人,道:“那五个是什么人?”
谭廷襄道:“乃当晚杀贵国士卒之人,今特带了他们来,以示我国议和之诚意。”
巴夏礼的目光从李耀庭等人身上一一扫过,然后倨傲地朝谭廷襄道:“上次谈判无果而终,此番你做得了主吗?若是做不了,换一个人来,免得浪费了我的时间!”
谭廷襄忙道:“我朝皇上全权托付本官负责此事,自然是做得了主的。”
“好得很!”巴夏礼冷笑道,“先把你船上的那五人杀了,再上船来见我吧。”
谭廷襄倒也并不意外,转首吩咐士卒道:“把他们杀了,扔下海去!”
杜元珪见他们果然要动手,破口骂道:“谭廷襄,屠杀同胞,你不得好死!”
李耀庭朝凌二炮看了一眼,迎着海风苦笑了一声:“凌大哥,来世再会了。”
凌二炮看了眼清兵迎头砍过来的刀,哈哈一笑,“李兄弟,来生还做兄弟,再一起杀这些狗官和洋人!”
李耀庭点了点头,没再言语,重重地叹了口气,闭目受死。这倒并非他甘心受死,想他李耀庭以组织乡勇起家,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为这个国家也算是呕心沥血,怎奈家国飘零,世风日下,到处都乌烟瘴气,因此辞官经商,想以自己的方式报效国家。许是天意吧,马帮行至广州,偶遇凌二炮,卷入了这场兵祸。如果说他立志要以此有用之身报效国家,那么今以此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也算是未离初衷,始终如一了。
李耀庭秀长的眉毛一动,暗自在心中呐喊,愿以我等之死,唤起更多有志之士,驱逐鞑虏,振我国家!
头顶劲风呼啸,一股死亡的气息倏地灌入李耀庭的鼻端。
蓦然,一声惨叫响起,船上一阵哗然,李耀庭没觉得疼痛,好奇之下睁眼一看,大吃了一惊。
于怀清看着石赞清的眼睛,问道:“石大人,在天津哪个官员可以煽动商人,与我等过不去?”
石赞清怔了一怔,莫名其妙地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官商之间合作所设下的圈套?”
于怀清道:“米不三无条件地答应借粮,是一个饵,目的是引诱我等进去,实际上他早就知道我们筹不来军饷,更是猜到了我等在有粮可借的情况下,不会甘心退出天津,现在粮食借了,天津街头却冒出了一大批贱卖粮食的商人,我等前负借粮之债,后背僧格林沁将军的军令,前后均无路可退,必死无疑。”
石赞清闻言,这才会过意来,面色苍白地道:“一个小小的粮商,是如何知道你们定然筹不到军饷的?”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敢与你石大人作对,那米不三的后台硬得紧哪!”李晓茹叹息一声,转向王炽道:“昨晚我看到他拨给你的是前年的陈粮,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奈何我们是向人家借的粮,居于人下,也不便说什么。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容不得我们多想了,我先去查那米不三的背景,本小姐偏是不信这回得死在天津了!”
于怀清叫道:“李大小姐且慢!”
李晓茹霍地回身,“怎么?”
于怀清冷笑道:“大小姐敢情是急糊涂了,这圈套是哪个下的,又是哪个引导我等去钻的,你仔细想一下,就能想得出来。”
李晓茹目中精光一闪,“是山西会馆与祥和号!”
于怀清哼的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转而朝王炽道:“王兄弟,我们已无退路,你好生想一下怎么做吧,兄弟几个跟着你拼命就是。”
王炽没说话,默默地转了身,从知府衙门走了出来。李晓茹和于怀清对望了一眼,相跟了出去。
天依然是阴沉沉的,早上迷蒙的雾气兀自未曾散去,街道上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好似刚下了一场春雨。
街道上人来人往,王炽低着头,徐徐地走在人群之中,那神色犹如丢了魂一般,茫然无措。湿湿的石板街和淡淡的雾气,衬得他的背影异常的落寞。
此时此刻,他莫名地感到一种悲伤和凄凉,仿佛是众叛亲离让人抛弃了,内心之中散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祥和号自不必说了,在重庆的时候好歹合作过几次,山西会馆也不过是在重庆的生意场上有过些冲突,并无深仇大恨,可这些人何以追着不放,千里追杀,要逼得他走投无路?
利益啊!王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原来为了利益每个人都可以变成刽子手,会毫不犹豫地把刀伸向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李晓茹看着他落寞的背景,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淡淡的忧伤。她看到了他的执着、他的努力,只可惜这世界是残酷的,所谓的人情冷暖,在天津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一次的粮食事件,不仅仅是断了他的财路,更是伤透了他的心。
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有退路的,大不了把借来的粮食还了,拍拍屁股离开天津,僧格林沁又能奈他若何?可他不甘心,更不愿意做一个懦弱的逃兵,将誓言、承诺统统抛置脑后,自顾自地逃生。
李晓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对于怀清说了两句。于怀清闻言,愣了一愣,刚要开口说话,李晓茹却阻止了他,道:“这事交给我来办,你无须告诉他。”
于怀清朝李晓茹拱了拱手:“不才替王兄弟谢过大小姐!”
李晓茹冁然一笑,眼神里带着抹狡黠的光芒,往于怀清使了个眼色。于怀清会意,转身复入了知府衙门。李晓茹则掉了个头,走向了街头的另一端。
回到客栈后,等得着急的席茂之等人见面就问事情如何了?王炽便将事情经过简略地讲了一遍,然后坐到一张椅子上,沉默着再不发话。
孔孝纲怒道:“那帮孙子着实欺人太甚,惹恼了爷爷一刀结束了他们的狗命!”
俞献建皱皱眉头道:“真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了吗?”
“也无须想得那么悲观。”于怀清边踏入门槛儿,边看了王炽一眼,道:“适才出来时,石大人说想办法召集当地的乡绅想想办法,或许能落实了这笔银子。”
王炽闻言,抬起头道:“如果还有机会,我要让他们看看我王四非是好欺之辈!”
“机会会有的!”于怀清入内后不久,李晓茹亦走了进来,朝着众人笑了一笑,道:“他们不是叫嚷着在贱卖粮食吗?就让他们卖个痛快,有他们吐血的时候。”
王炽眉头一抬,看向李晓茹,眼里倏地放出一抹异彩。
淡淡的薄雾在海面上袅绕着,是时,李耀庭透过这层雾气,在战舰上看到了奇异的一幕。
穆克德纳的胸口插了一把匕首,他嘴角流着血,眼睛瞪得铜铃似的,看着旁边的一人,吃力地道:“你是谁?”
在穆克德纳不远处,站了个四十岁左右的精壮汉子,恶狠狠地看着穆克德纳道:“身为大清的官员,食君之禄,未能分君之忧也就罢了,还干着卖国之事,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替广州百姓来索你的性命!”
杀穆克德纳的命令是柏贵临死前下的,此人是衙门招来的死士,因身怀广东总督府公差的腰牌,说是有急事要知会穆克德纳,这才于昨晚顺利地混入了指挥舰上。巴夏礼做梦也没想到在他的船上,会有人公然行凶,着实吃惊非小,直至穆克德纳砰然倒下时,才回过神来,大喊道:“杀,杀,杀了此人!”
喊声一落,刀枪齐上,插向那精壮汉子。那汉子存必死之心,本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在刀枪插入自己身体的那一刻,蓦然一声大喝:“凡我中华男儿,皆是炎黄子孙,堂堂华夏,岂容外侮指手画脚,越俎代庖?诛杀洋贼,扬我国威啊!”
喝声在海面上遥传开去,声震数里,亦震动了那些被逼着来参战的广州百姓,随着那精壮汉子的倒下,指挥舰两旁的船上突地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诛杀洋贼,扬我国威!”
穆克德纳的死,使这些百姓再无顾忌,而那精壮汉子的死,则激起了他们心中的民族意识,均想反正已经在贼船上了,凶多吉少,倒不如跟他们拼了。当下操起手里的兵器,纷纷向船上的洋人砍去。
此番出征,洋人本是想用广州的百姓打头阵,以克制清兵,因此船上百姓的人数多过了洋兵,没想到此举竟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间船上大乱。
凌二炮见状,脸上涌起一股激动的红潮,抬腿踢翻了身边的清兵,大喊道:“兄弟们,杀啊!”红帮兄弟大喝一声,加入了这股反抗的潮流。
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谭廷襄吓得面无人色,命人掉转船头就要跑。杜元珪喝道:“你还要杀我们吗?”
李耀庭也瞧出了这是个脱身的机会,道:“若是不把我们放了,我让你也回不去。”
谭廷襄回头看了眼后面,见已有几个红帮的兄弟跳下了海,往这边游过来,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放了他们再说。当下命清兵解了李耀庭等人的绳索。
凌二炮挣脱了绳子,朝李耀庭、杜元珪两人道:“你俩速去通禀僧格林沁将军,决战的时刻到了,让他配合我们作战!”
李耀庭称是,朝谭廷襄喝道:“还不快些回去,等死吗?”
谭廷襄官威全无,连声应是,命人快些划船。
刚靠了岸,李耀庭的脚甫落地,就听到后面传来炮声,回头一看,只见洋人的炮口对准了自己的舰船,猛烈地轰炸着。由于是近距离射击,几乎是弹无虚发,那些被炮轰的舰船虽说也有少量的洋人,但绝大多数都是广州百姓和红帮兄弟,不消片刻,数艘船便被击沉,带着冲天的火光慢慢地沉入海里去。
杜元珪看得睚眦欲裂,“杀千刀的洋鬼子!”
“凌大哥,快跑啊,跑上岸来!”李耀庭情急之下朝着海面喊,可惜他的喊声被震天价响的炮声淹没了,海面上到处都是浮着的人和尸体,他找不到凌二炮的身影,更无法得到他的回应,不由得眼睛一红,对着大海发出“啊”的一声悲吼。
吼声未落,炮声骤停,枪声大起,洋人击沉了那几艘船后,开枪射击浮在海里的人,那些人浮游在深水里,根本无法躲闪,一时都成了洋人的枪靶子,只一会儿工夫,便浮在水上不动了,数千被强征而来的无辜民众,葬身海里,无一生还。
枪声歇了,血染红了那一片海水,成千上万的百姓和义士,就这样丧生在了洋人的枪炮之下。杜元珪像疯了一样,红着眼往大沽口内的官兵大喊:“你们倒是开战啊,打啊,这是自己的土地啊,你们怎么能看着自己的百姓由着洋狗屠杀……”他喊着,刚毅的眼里崩出了眼泪来,最后竟蹲在岸边,呜咽起来。
李耀庭看着杜元珪的样子,禁不住眼眶一热,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兄弟,我们进去吧,只要还活着,定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杜元珪抬起头,擦了把泪水,正要随着李耀庭走向大沽口内,霍地又是轰然一声大响,海岸线上泥浆飞溅,炮弹的冲击力掀起一大股泥浆的同时,亦把李耀庭、杜元珪及谭廷襄等一干人掀翻在地。
谭廷襄惊叫一声,疯了一样往前跑,边跑边喊着让里面的人开门。李耀庭回头一看,洋人的战舰吐着炮火,正往岸边驶来。
这一次洋人真的展开了登陆战,要拿下大沽口,进逼天津城!
密集的枪炮声听得王炽心乱如麻,今天的这炮声较昨天更响、更沉重,这说明洋人很可能已经打算登陆了。
决定生死的时刻提前来临了,此时此刻,王炽但凡还有些能力,宁愿拿出自己的银子,先去填补那笔空缺的军饷,好让将士安心作战。
可他现在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做善事也是需要资本的。王炽痛苦地扬了扬浓眉,焦虑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一个时辰过去了,枪炮声非但未曾减弱,反而越发的响了。王炽转过头,望向于怀清,正想要对他说,若无意外,你我活不过明日了。却在这时,石赞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激动地道:“军饷筹到了!”
王炽闻言,霍地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石赞清,“当真吗?”
石赞清道:“你们走后,我就召集了乡绅,正与他们商量着,突然间炮声大作,乡绅们听着这炮声,再无二话,纷纷捐款,这是一万两银子,可权当军饷。”
王炽从石赞清的手里接过那一万两银票,激动得脸色泛红,道:“我这就去把裕丰粮行的那批粮食调出来,运去军营。”
“且慢!”王炽正要往外走,李晓茹却叫住了他,“此时不能去。”
王炽回身,问道:“为何?”
李晓茹道:“莫非你忘了他们是如何打压你的了吗?”
王炽眉头一蹙,道:“他们打压于我,那是他们的事,可这军粮耽误不得。”
“你错了。”李晓茹道,“这批军粮早一天到晚一天到,影响不了战事,况且明日才是最后的期限,你还有时间。但是你如果这时候把粮食运出去,就会被他们看出端倪,很可能你就会失去翻身的机会。”
席茂之走上两步,道:“李大小姐的话不无道理。”
李晓茹见他兀自犹豫不决,又道:“如果你还有点血性,他们怎么打压你的,你就怎么还回去,打他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王炽思索了片晌,眼里精光一闪,道:“也罢!”当下转身把银票交到席茂之手里,慎重地交代了一番后,叫他们即刻出城。
席茂之大声道:“王兄弟只管放心,我等三兄弟定不负所望!”
孔孝纲早就按捺不住了,回身提了刀,就要往外走。王炽见状,忽似想到了什么,连忙叫住他道:“孔三哥,此行切不可张扬,我看你等还是乔装成逃难出城的百姓比较稳妥。”
俞献建称是,当下三人各自换了装束,这才与王炽辞别,径往城外而去。
战争一直持续着,从这日的早上直至下午,枪炮声始终不曾断过。城内的百姓个个胆战心惊,生怕洋人突然闯入城来。好在这样的情景没有出现,看来官兵暂时抵御住了洋人猛烈的攻击。
随着战争的持续,出去避难的人越来越多,携家带眷地急匆匆往城外涌。不过在这些行色匆忙的避难人潮中,一般只有一种人,那便是家中有些积蓄的中等人家。
家大业大的大富之家,因产业多一时半会儿搬不走,顶多将家中老幼暂时送出去;底层的老百姓本来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中又没什么积蓄,离开了这片土地,生活只会更加艰难,与其去异乡吃苦,倒不如在家中讨个心安。所以别看出城的人不少,实际上大部分百姓依然是留在城内的。
这些留下来的人,当务之急就是囤积食物。不管那些侵略者是否会打进来,只要这仗打下去,物价肯定要涨,趁着这些天各粮行降价卖米,老百姓都疯了一样去排队买米。
当日下午,排队去买米的人达到了高峰,似乎全天津城的人都倾巢出动,几条大街上挤得满满当当,排队的人从这条街延伸到另一条街,蔚为壮观。
米不三在自家的阁楼上远远地观望着大街上排队的长龙,皱着两道稀松的灰白色眉毛,自言自语地道:“真是邪了门儿了,要说缺粮,怎么可能家家户户都缺,也不怕买多了发霉吗?”
说话间,来回在窗户边走了两趟,朝旁边侍候的人道:“瞧这阵势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你去把重庆来的那人给爷叫过来。”下人应是,转身下了阁楼去。
经验丰富的商人对待每件事,心中都有一杆秤,高出了预估,就会及时警觉。米不三在商场打了一辈子滚,嗅觉自然相当敏锐。
不消多时,下人带了一人上楼来。那人四十余岁,同米不三一般也瘦得像竹竿,但神色却还不如米不三来得好,面色蜡黄,像痨病鬼一样,看上去大口喘气都会觉得费劲儿。唯独那双眼睛符合他的年龄,若鹰隼似的,犀利而有力,顾盼间精光灼灼。
此人正是山西会馆的百里遥,他向米不三抱了抱拳,道:“米三爷叫在下来,有何吩咐?”
米不三望了眼外面买米的长龙,道:“那些买米的就像不花钱似的,争相抢购,你不觉得异常吗?”
“天津是三爷您的地盘,谁敢在这里捣乱?”百里遥目光一闪,“再者说百姓贪些便宜,人之常情,何来异常?”
米不三嘿嘿一声冷笑,“敢情这卖的不是你家的米,你不觉得心疼吧?”
百里遥道:“三爷说笑了,这米卖得虽比市价低了些,却还是远远高于收购价,您还是稳赚不赔的。再者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当是我欠了三爷一个人情,日后三爷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话倒是说得中听,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米不三又是嘿嘿一声冷笑,“这些米我本可以高价抛售,只因了你们的一句话,在低价贱卖,这一来一去我得损失多少银子?”
百里遥却依然不冷不热地道:“三爷的损失,在下自然记在心里。”
米不三摇摇手道:“这些中听不中用的话不必说了,你最好去查一下有无异常。”
百里遥道:“在下已然去查过了,那王四在客栈里急得想上吊,裕丰粮行的那批粮也依然在销售,并无异常。”
“那你的意思是继续卖?”
百里遥点了点头。米不三咬了咬老黄牙,指着百里遥痛心地道:“要是出了事,绝饶不了你!”
晚上的时候枪炮声停了,估计是洋人打了一天没拿下大沽口,暂时停战休整去了。可战斗停了,买米的热潮似乎依然没有过去,几家粮行的仓库陆续告急,米不三作为此次事件的发起人和负责人,听到这消息,感觉到要出事,当即下令停售。
粮行骤然停售,没买到米的百姓就不依了,围在粮行门口吵着不肯散去,非要让掌柜的出来讨要个说法。各粮行的掌柜被闹得实在没了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出来解释说,非是我等不卖,实在是仓库里没了粮,想卖也卖不了。
老百姓却不信这一套说法,你们全城的粮行一起降价销售,现在又集体说卖完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在粮行要不到合理的解释,老百姓便闹到了知府衙门,让官府出面调解此事。
石赞清连夜召集各粮行掌柜,质问他们为何突然停售。米不三道:“石大人,如此大规模地购粮,再大的仓库也得告罄啊,实在是不能再卖了,再卖下去天津非闹粮荒不可。”
石赞清自然明白,如果各粮行的仓库里没了存粮,一旦发生天灾人祸,便不是闹粮荒那么简单了,那是要乱的。他故作为难地思量了会儿,道:“如此说来,你们这些开粮行的短期内不会再卖粮,将这烂摊子抛给本府了?”
众掌柜苦笑着道:“少不得要请大人您担些担子了。”
“罢了,罢了!”石赞清道,“你等先行回去,告诉百姓本府正在全力想办法,保证在两天之内叫他们能买到粮食。”
众掌柜的起身离开时,米不三依然愣怔着没动,石赞清瞟了他一眼,叫道:“米大掌柜怎么了?”
米不三醒过神来,道:“大人说保证在两天之内让百姓买到粮食,敢问这粮食从何而来?”
石赞清冷笑道:“本府就算去附近乡县求,也要把粮食求来。”
米不三忙笑道:“大人自然是有这能力的,老夫告退。”
看着米不三出去的背影,石赞清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待众人尽都走散后,王炽、于怀清、李晓茹三人从后屋走了出来,石赞清起身笑道:“三位的计策成了,明日开始便可向百姓售粮了!”
于怀清捋着青须道:“明日可先把军粮送去,不忙着售粮。”
石赞清一愣,“为何?”
李晓茹笑道:“大人乃这一城之父母官,可谓是当家人,怎不知油米贵呢?”
石赞清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愣愣地看着李晓茹那笑意盈然的脸。李晓茹道:“咱们手里的这些粮食来之不易,自然得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需要慢慢地往外挤,挤得越少,售价就会越高,不如此做的话,日后城内若是有所变故,拿什么去订购粮食?”
石赞清咀嚼了下李晓茹的话,这才慢慢地会过意来。
米不三带着疑虑离开了,事实上他是隐约地嗅出了玄机,只是在没肯定前不敢在石赞清面前说出来罢了。大沽口在打仗,官府连军饷都筹不到,怎么能保证在两日内让百姓能买到粮食?若说是能去附近求粮,只怕石赞清早就去求了吧?
可惜的是米不三只是怀疑,没有实际证据,只能作罢了。这便是王炽的聪明之处,今日在城内排着长队买粮的,有一部分的确是普通百姓,但另一部分却是王炽让席茂之三兄弟去城外找来的托儿,那些人混在买粮的队伍之中,轮批地排队买粮,然后再送到指定地点,放下之后再去排队,一万两银子除去发放工钱外,尽数买了粮食。因当日人山人海,粮行的伙计自然也发现不了这当中的猫腻儿,很大一部分粮食就这样落入了王炽的手里,而真正要排队购粮的百姓,排了半天队却买不到粮,难免愤愤不平,在王炽那些托儿的煽动下,这才闹到了知府衙门。
事情发展到此,王炽相当于捧了一块宝,至少在近期内,天津的粮食市场将归他调控。一心想要把王炽逼死在天津的百里遥,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在把王炽逼入死角的同时,也为他打开了另一片天。
夜渐渐深了,纷扰的天津城静了下来。可是熟睡中的人们做梦也不会梦到,第二天黎明,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会看到梦魇一般的情景。
天尚未放亮,东方的一角也只是露出了一点点青色,一声炮响,若打鸣的公鸡,将人们从梦中叫醒了。
实际上这样的情景是僧格林沁也没有想到的,他迷迷糊糊地被格世宁喊醒,意识尚未清醒过来,便隐约听格世宁说洋人援军来了。他倏地打了个激灵,一头从床上翻身而起,瞪着格世宁问:“你说什么?”
未及格世宁回答,但听轰的一声巨响,耀眼的火光一闪,擦亮了晦暗不明的天空。僧格林沁周身一震,下了床急步往外跑去,到了炮台口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是时,天色微微发亮,藏青色的海面上,数排战舰一字排开,边吐着炮火边往这边驶来。此时此刻,那浮在海上的战舰在僧格林沁看来,仿如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森然怪物。不,比怪物还要可怕,巴夏礼为了消灭船上反抗的百姓,击沉了数艘舰船,余下不到二十艘船,可在仅仅一夜之间,居然多出了一倍,四十来艘庞然大物仿佛从天而降,袭向大沽口!
一枚一枚的炮弹射来,炮台上到处都是冲天的火光和弥漫的硝烟,将士们面对洋人猛烈的炮击,似乎也开始慌乱了起来,到处乱窜,毫无章法。僧格林沁浓眉一扬,蓦地一声大喝:“怕什么,给老子还击!”
格世宁忙不迭组织兵力,命炮兵集中火力,朝着敌船开火。
真正的生死之战开始了,双方炮火不绝,照亮了晦涩的天际,大海在炮声中咆哮着,炮火落处,浊浪滔天。炮声、浪涛声、士卒的呐喊和惨叫声,汇成一片,构筑起一幅如火如荼的激战画面。
谭廷襄和钱炘和本是来观察战情的,刚上了炮台,数枚炮弹便在他们身边落下,把他们吓得手脚发软,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爬上炮台,看到洋人战舰黑压压的一片,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往这边进逼而来,禁不住胆战心惊,慌忙下了炮台来,与钱炘和一道跑了出去。
激战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谭大人跑了!”
这一声喊的效果,比之洋人炮火的威慑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堂堂一品大员,疆臣之首,见了洋人的大炮尚且如此害怕,士卒们的内心越发的慌了,你身为上司都带头跑了,我们还跟人拼什么命呢?大家理直气壮地扔下兵器,朝着谭廷襄逃走的方向跟了上去。
这股临阵脱逃的风波犹如病毒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反正到时就算怪罪下来,也只会追究到谭廷襄身上,不逃等死吗?众人都存了这种心理,逃走的人越来越多,饶是僧格林沁临阵经验丰富,亦无法遏制。
眼看着洋人已然逼近,逃兵越来越多,僧格林沁睚眦欲裂,“谭廷襄害我啊!”
格世宁急跑过来,道:“将军,人心涣散,难堪一击,该想想退路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再杀洋狗!”
僧格林沁仰首一声悲呼,领着亲兵趁敌军尚未登岸,呼啦啦逃了去,丢下一座空炮台及背后一城的百姓,拱手给了洋人。
洋人登岸后,长驱直入,路上没有遇到丝毫阻碍,在日出时分就已到了天津城下。
按照清朝的制度,知府是没有兵权的,手底下顶多可以调动一些乡勇,石赞清虽然组织了乡勇守城,可在先进的洋枪下,这些非正规军根本不堪一击,未出一个时辰,洋人便破城而入,气势汹汹地涌入了城里去。
天津百姓做梦也不会想到,只一夜之间,睁开眼时这里的天就已经变了。他们看着这些黄发碧眼的人,像是见了鬼一般,惊呼着四处逃跑。
看到害怕他们的中国人,洋人的情绪异常高涨,有的故意放冷枪,看着满街的百姓尖叫着奔逃哈哈大笑,有的闯入临街的铺面,拿来一些他们未曾见过的物件在手里把玩着,还有的则追赶着漂亮的姑娘……
天津成了第二座广州,巴夏礼认为,这里的官员会如广州的那些人一样,乖乖地投靠他们,由他们驱使,因此进了城后,他便直奔知府衙门。
城门洞开后,石赞清并没有回衙门,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问题是该如何去面对?
走在天津乱哄哄的街头,石赞清看着老百姓惊慌失措的样子,和他们眼里的恐惧,心里若针刺般的一阵剧痛。这世上再没有哪一种痛,会比当亡国奴更甚,也没有哪一种羞辱,会比被侵略更加的让人难以承受。
石赞清停下了脚步,黝黑的脸冷得像块铁,这一路走过来,他终于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去面对了,他是民之父母,肩上挑着的是这座城的安危,人之可贵,不过责任,如果你在这时候放弃了这座城和城里的百姓,也就意味着放弃了为人的尊严!
石赞清的眼里掠过一抹坚毅的光芒,举步往衙门而去。
衙门里头堂而皇之地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瘦小的巴夏礼,眉乱一抬,额头便出现了一条一条深深的纹理;另一个则又高又大,加之身体有些发福,整个人坐在椅子就好像大人抢了小孩的板凳来坐,看上去十分怪异。
此人名唤詹姆斯·布鲁斯。布鲁斯家族在英国是赫赫有名的贵族,在苏格兰尚未并入英国之前,这个家族就被封为埃尔金伯爵,在中国叫作额尔金,苏格兰加入英国后,这个封号依然被保留了下来,并一直由布鲁斯家族继承。
额尔金对英国来说,可谓是功勋卓著,而放之世界,却是个万恶的、罪恶累累的名字。大额尔金托马斯·布鲁斯洗劫了帕特农神庙,使那座世界级的艺术宝殿永远都无法修复;小额尔金詹姆斯·布鲁斯的罪名也是千夫所指,而他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则是在中国。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石赞清见他们傲然坐于上首,两边都是他们持枪的士卒,不禁眉头一皱,朝巴夏礼和额尔金道:“让他们出去!”
巴夏礼一愣,敢情是没料到石赞清会是这等态度,朝额尔金看了一眼,道:“你就是石大人吗?”
“让他们出去!”石赞清加重了语气,再次道,“这是本府办公所在,容不得你们来撒野。”
额尔金微微地点了下头,巴夏礼遂让士卒退下,说道:“这下我们可以谈了吗?”
石赞清沉声道:“谈什么?”
“自然是谈天津的事情。”巴夏礼道,“这座城市已经让我们占领了,百姓们是福是祸,全在你一念之间。”
石赞清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你要让本府学广州那帮没骨头的东西,投靠你们?然后把这里的港口、码头、商场变成你们的捞金场所?”
巴夏礼冷笑道:“跟你来打个商量,那是看得起你。”
“承蒙看得起。”石赞清黑色的脸依然没任何表情,语气生硬得像是铁块,一字一字地道,“不论到什么时候,天津依然还是天津,谁也别想来放肆!”
额尔金两眼一抬,碧眼里射出一道寒光,“你会后悔的。”
“你们也会后悔的!”石赞清蓦然拍案而起,“你们让天津不安生,本府也可以让你们不安生!”
额尔金起了身,盯着石赞清道:“你很有骨气,但我要警告你,骨气这种东西有时候会害人害己。”他语气一顿,朝巴夏礼道:“我们走吧!”
石赞清看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瞳孔在逐渐地收缩,他知道接下来可能要面临的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洋人入城后,马上做了两件事:一是全城搜捕反抗激进人士;二是搜集粮草,以安军心。这两件事看似同等重要,但洋人还是率先展开了全城搜捕,杀鸡给猴看,因为这件事如果做好了,粮草自然也就有了。
大街上到处都是呼来喝去的洋人,他们想抓谁就抓谁,横行无忌,百姓则畏之如虎,平时都不敢出门。
那拉老爷把家小都藏在了后院,命令护院日夜看守,没他的命令谁也不得随意出门。可惜的是即便是这般的严防死守,依然还是出事了。
洋人杀鸡给猴看,自然不能光杀平民,那是起不到震慑作用的,他们把目光落在了当地的贵族身上。
洋人踹门闯入府的时候,正是这天的午后,那拉老爷刚咽下午膳,突听到大门“砰”的一声,被撞了开来,随即一大波洋人持枪闯入,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家眷们惊叫一声,纷纷要往后院躲。
领头的洋人说了句英语,旁边的一名翻译道:“不要到处乱跑,否则是要出人命的。”
那拉老爷清癯的脸上满是慌张,问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翻译问道:“你就是这个院子的主人吗?”
那拉老爷点头。
翻译又道:“如此甚好,请跟我们去开个会吧。”
“开会?”那拉老爷愣了一下,“开什么会?”
翻译冷笑道:“啰唆什么,去了自会知道!”
那拉老爷不敢开罪他们,只得道:“既如此,请带路。”
领头的洋人嘿嘿一笑,轻轻地把手一挥,洋兵一声呼啸,冲上去就抓家眷。旁边的护院恐那拉青桐受辱,连忙冲上去保护,不想洋人端起枪就往护院身上射击,“砰、砰、砰”数响,四五个护士便倒在了地上。其余护院见状,大吃一惊,不敢造次。
女眷们吓得面无人色,那拉青桐更是未曾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险些昏厥。那拉老爷脸色一变,喝道:“你们要做什么?”
翻译冷笑道:“只要你们不反抗就会没事,抓他们只是为了让你到时候听话一些。”
那拉青桐虽是害怕得要命,可甚是识大体,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父亲,道:“爹,你放心去吧,无须挂念。”
那拉老爷看了眼女儿,痛叹一声,后悔当初为何没狠下心赶她出天津,眉头一皱,走出了院门。
所谓的开会,实际上是把当地的贵族乡绅召集起来,以其家人作为威胁,让他们乖乖地交出金银。为了家小的安危,他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那拉老爷自然也不敢拿家人的性命开玩笑,在会上承诺交出一万两银子,以保全家人。
散了会后,在洋人的押送下,那拉老爷回家取银票,可推开大门一看,他倒吸了口凉气,只觉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李耀庭和杜元珪是在洋人入城后混进来的,看着满目疮痍的街头,饶是他们铮铮铁骨,亦不禁湿润了眼眶。
从广州到天津,精心谋划,数番遇险,为的就是能在天津将洋人置于死地。可这无能的朝廷和那懦弱的官员,竟将这一片大好的江山拱手让给了洋人,使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李耀庭咬着牙,秀长的眉紧蹙在一起。杜元珪转首朝李耀庭道:“李将军,我此番来天津,身负唐大人之令,先行告辞。”
李耀庭看了他一眼,拱手道:“杜将军保重!”
杜元珪本是想带李耀庭去见王炽的,但想到此行的任务就是在必要时取他性命,因此并没提起此事,抱了抱拳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李耀庭怔怔地看着杜元珪走远,只觉心烦意乱,默默地站了会儿后,见一队洋兵走将过来,为免多生枝节,掉头避了开去。边走边在心中寻思,我辞官还乡,本就是看透了这官场的腐败,天津有此结果,也是情由之中,非是个人之力所能改变。当务之急还应回去云南,把马帮拉起来,只有做好了自己的事,才能报效国家。
主意打定,看看天色向晚,便想先去城内找个地方入宿,待明日去码头寻船南下。
走到一处大宅外时,听得里面哭喊之声一片,其中还夹杂着洋人的呼喝之声。李耀庭眉头一皱,怒从心起,到大门一看,果然见一群洋兵围着几个姑娘戏谑,想要冲进去时,突想起手无寸铁,那些洋兵手里又个个都拿着枪,这般进去,唯死而已。
正自犹豫间,只见一名洋兵拖着位妙龄少女往屋里面走。这些洋人长期当兵在外,见了年轻貌美的女人表现得十分亢奋,见有人拖了那妙龄少女走,另有三五个人便也要跟着过去。
李耀庭再也无法忍受,蓦地暴喝一声,疾步冲将进去,见外围的几个洋兵要开枪时,身子一转,躲到一棵树下。砰砰两声,子弹落在树干上,李耀庭眼疾手快,抓起树下的两块石头,往前掷了出去。两个洋兵躲闪不及,正中头部,抱头痛呼。
李耀庭觑了个真切,袭身上去,一把夺过那两人手里的枪,将两杆枪当刀来使,舞得呼呼生风,那些洋人何曾见过这等功夫,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就已被打倒在上,只眨眼工夫,已有五六个洋兵倒地不起。
却在这时,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李耀庭周身一震,眼里似要喷出火来。然也就是在他愣神的时候,那些洋人纷纷举枪瞄准了他,几十杆枪火力全开,一起射向李耀庭。
李耀庭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连忙就地一个驴打滚,躲开第一波的射击。可如此一来,跟敌人拉开了距离,对方的枪更容易瞄准,一时竟成了枪靶子。而他手里虽拿着两杆枪,因不会操作,只能当冷兵器使用,在对手的连番射击下,除了利用院中的障碍物躲避之外,竟是无计可施。
这时候,屋里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响,站在屋檐下的家眷又急又恼,情急之下向李耀庭喊:“好汉快来救救我家小姐吧!”
李耀庭也是心急如焚,奈何在敌人的枪口下,连头都探不出去,游目间,看到不远处的墙角有座假山,矮着身走了两步,霍地纵身一跃,落在了假山后面,趁着洋人未及回神,把手里的一杆枪一掷,呼的一声,落在其中一个洋人头上,那人大叫一声,栽倒在地。其余人边开枪射击,边往假山这边围将过来。
李耀庭手脚并用,爬到假山上面,一个虎跃,从上而下跃将过去,落在洋人丛中,如此一来,洋人的枪没了用武之地,李耀庭左冲右突,杀出一道口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了屋里去。
里面三五人正对着那妙龄少女施暴,正自亢奋处,没想到有人能杀进来,及至回神时,李耀庭一手抓起一人,大喝一声,将两人的头颅一碰,只听得一声惨叫,顿时间头崩血流,其余人见状,面无人色。这时候,外面的洋人已然冲入屋里来,李耀庭暗叫不妙,又抓了两人,手臂一使劲儿,往门外扔。回身时,顺手提起床单,盖在那妙龄少女的身上,喊一声走,右手一把将她抱起,单腿一蹬,从一侧的窗户跳了出去。
落到院里时,那些洋人尚未从屋里绕出来,便抱了那少女,一路狂奔,跳出门外去了。
洋人看到时,李耀庭已然跑出了门外,想追早已追不上了,一怒之下,把院子里的其余家眷当成了枪靶子,杀了个干净。
那拉老爷看到时,家眷尽数倒在血泊之中,无一生还,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李耀庭抱着那少女逃出来后,生怕洋人追击,不敢停留,一口气跑出好几条街,见不远处有座庙宇,也没多想,走了进去。
是时,天已落暮,庙中只一盏孤灯亮着,很是昏暗。庙祝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见突然闯入一人来,吓了一跳,眯着眼细看时,见他手里还抱着个人,浑身都被床单裹着,也不知是生是死,因惊道:“壮士,这是怎么了?”
李耀庭道:“在下被洋人追杀,望能在此地躲一躲。”
庙祝一声叹息,出去把庙门关了。李耀庭把人放下,低头一看,只见昏黄的灯光下,那少女梨花带雨,满脸是泪,加之脸上、脖子上有几条抓痕,越发的楚楚可怜,李耀庭见她这副模样,心头大痛,“在下无能,晚救了姑娘!”
那妙龄少女也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李耀庭不知如何相劝,急得手足无措。
庙祝关了门进来,见床单之中裹着的是一位姑娘,便知发生了什么事,蹙着眉头痛惜地道:“洋狗无道,欺人太甚,作孽啊作孽!”说话间摇头叹息几声,又道:“这位壮士,你把姑娘抱到里屋休息去,老朽给她去寻件衣服来。”
李耀庭称谢,抱起那妙龄少女到了里屋,将她放到床上,道:“姑娘,此地甚是安全,你不必害怕,先行休息一下,若有需要随时喊我便是了。”见那少女兀自含着泪水不声不响,只好转身出来。到门口时,恰好遇上庙祝拿了套衣服过来,李耀庭道了谢,又把衣服送了进去,放在她的床头。
庙祝拨亮了些油灯,见李耀庭怔怔地站着,便问道:“听壮士的口音,不像是天津人?”
李耀庭答道:“在下是云南昭通人。”
“想来你现在也是睡不着,不妨坐下来与老朽说些闲话吧。”庙祝在一个蒲团前坐下,拍了拍旁边的蒲团,见李耀庭落座,又道:“云南距天津千里迢迢,却因何到了此处遭洋人追杀?”
李耀庭眉头一蹙,便将如何在广州遇上凌二炮,又是如何到了天津等事说了一遍。两人拉了几个时辰的闲话,不觉已是深夜,李耀庭侧耳听了会儿,没听见里屋的动静,有些放心不下,起身去看,刚到门边,便是大吃一惊,床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妙龄少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