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战事平息后,由于地方官员的缺失,没过多久,朝廷的任命便下来了:桑春荣被任命为代理云贵总督,云南巡抚则由从湖南调任过来的潘铎担任,李耀庭、岑毓英两人许是受后来出城后未及时救援导致恒春之死的事影响,只给了个即补县正堂的虚职[1]。
对朝廷如此的安排,大多数人是满意的,岑毓英却是一肚子的怨气。在来昆明之前他便是县丞候补,经历了一番血雨腥风,即便是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依然只混得个虚职,这是什么道理?岑毓英越想越觉得委屈,且还有些被人玩弄的感觉。怎奈政治是敏感的,这种话他自然不能对人说,至多在心里埋怨一下罢了。
且说那潘铎是道光十二年进士,曾做过兵部主事,善谋能用兵,在调任云南之时,已有六十八的高龄。人一旦上了年纪,都有一个通病,那便是固执。潘铎的固执与桑春荣有得一拼,这一对老顽固在昆明凑到一处,便生出事端来了。
在潘铎到任的那天,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都赶来道贺,当然在那些前来道贺的人之中,还有昆明当地的富商。
富商结交新到任的官员,与江湖上拜码头一样,两厢一见面,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好办事了。
这一日在潘铎府上有一位昆明知名的药材商,名唤李春来,昆明的药材基本被他一家所垄断,还开了一家药行,叫作济春堂,是昆明城内数一数二的大药行。
李春来年过半百,须发已然见白,气色却是甚好,脸色红润,目光亦是炯炯有神,身穿一件缎制长衫,着一件棕色的丝绸马褂,举止之间俨然有地方大员的气派。对于这样的人物,潘铎自然不敢怠慢,要知道想在地方上安安稳稳地做官,与当地的富绅须搞好关系,这些人虽无官职,却可以在地方上一呼百应,势力很大,要是得罪了他们,给你些小鞋穿穿,那就是大大的麻烦了。
待宾客散了之后,李春来依然没有走,向一名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会意,将手里一只长方形的红木箱子放在了潘铎的案头。
潘铎为官多年,自然知道这里面定然是贵重物品,而且在明面上李春来已经将贺礼呈上,现在又送上这么一只箱子,不知其意欲何为,便佯装吃惊地道:“李老弟这是做什么?”
李春来哈哈一笑,道:“潘大人只管放心,这里面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一盒雪参,是我们云南宝石山的特产,因其产于几千米雪山之上,浸润高山之雪水,吮吸日月之精华,有延年益寿之功效,便拿来孝敬大人,只望大人福寿绵延、身泰体健,也好保我一方平安。”
潘铎瞄了眼那红木箱子,说道:“李老弟如要是有事,只管开口便是。”
李春来跟官府上的人也是打了半辈子交道了,听潘铎说出此话,就知道他已收下了那雪参,便道:“蒙大人垂询,李某确有一事,要劳烦大人出手。”话落间,他语气一顿,“大人可知王炽其人?”
潘铎在到任的时候,自然听桑春荣等人提起过,他没想到李春来堂堂一方之富豪,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居然是为了此人,不由讶然道:“前两日到这边时,听人说起过。莫非此人与李老弟有过节儿吗?”
李春来摇摇头,微哂道:“不过一个贩夫走卒罢了,过节儿倒是谈不上,但是此人复杂得很,与官府、乱军、山匪都有瓜葛。如果这般人物留在昆明,对你我都是不利的。”
“哦?”潘铎两眼一眯,明白了李春来的言下之意,他是要把王炽驱逐出城。作为一方大员,驱逐一个小人物出城自然不费吹灰之力,问题在于你刚刚到任,就要去赶一个背景复杂的人出城,难免予人话柄,他便问道:“老弟倒是说说此人如何复杂。”
李春来沉吟片晌,终于道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前日那王炽伙同虎头山的匪寇,在麒麟山劫了李某的一批药材。”
潘铎白色的眉毛一动,神色间顿时就严肃了起来:“如此做法,他眼里可还有王法!那王炽现在人在何处?”
李春来道:“眼下昆明大战刚刚过去,伤员众多,他得到了那批药材后,正要向官府兜售。”
潘铎闻言,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地道:“简直无法无天!来人,速去把那王炽拿下!”
李春来起身道:“多谢大人给李某做主!”
王炽到了昆明后,把货卸了,就着人去打听李晓茹其人,这一打听之下,着实吓了一跳。原来那李晓茹是济春堂大掌柜李春来的掌上明珠,因李春来膝下无子,便把此女当作儿子来看待,不仅带着她做生意,还兼管了济春堂的日常事务,长年以往,养就了此女干练胆大的性子,行事果断,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
清楚了李晓茹的身份后,在茶马道上所遭遇之事也就随之明朗了。李春来富甲一方,垄断了昆明的药材市场,自然不想有人来横插一脚,特别是在战后,药材紧张,价格当然也就水涨船高,在这当口,你王炽要运一批药材来,岂不就是跟李春来过不去吗?
李晓茹得知情况后,亲自率队扮作各色人物,一路追随在王炽的后面,企图毁了那批药材,要给王炽来个血本无归。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王炽往回运的途中,叫正在附近巡山的孔孝纲看出了异常,让他搅了局。李春来是什么人物?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趁着给潘铎道贺的机会,告了王炽一状。
潘铎刚刚到任,虽不想惹什么事端,但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放在了王炽身上,第二把火放得更大,要放火烧山,剿了虎头山一干匪徒。也就是在官兵前去擒拿王炽的同时,一支上千人的清兵被派出城去,直奔虎头山。而第三把火是潘铎跟桑春荣一起烧的,这把火一烧,终于烧出大事来了。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且说王炽知道了李晓茹的身份后,想起她在离开麒麟山之时不服气的样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就跑来找马如龙,把此番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跟他说了一遍。
马如龙听完后,浓眉一动:“兄弟,你可能闯下大祸了。”
王炽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物,却还没想到祸事上面去,讶然道:“此话怎讲?”
马如龙道:“我听人来报,城内刚刚派出去了一支千余人的官兵,便是去剿虎头山的。”
王炽闻言大惊,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道:“现在如何是好?”
“战后大部分人的最新任命都下来了,唯你我没有,说明这里面有问题。”马如龙是将门之后,对这种事情十分敏感,当所有相关人员的任命下来,唯独没有提到他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不太对劲儿,要么是朝廷根本就不信任他,要么是桑春荣从中作梗。不管属于哪种情况,现在将王炽的遭遇跟清兵出城的事情联系起来,都说明官府要下手了,这一次是王炽,那么下一次可能就轮到他了。如此越想越心灰意懒,他说道:“如今在这昆明城,以你我的身份去求谁都没用,该是到了走的时候了。”
王炽皱着眉头一想,也觉得马如龙所言极是。桑春荣、潘铎的眼里容不下沙子,若是去求他们放过山匪,不啻求猫放过老鼠一样荒谬。再者李春来财大势大,在昆明几可一手遮天,他要是与桑春荣、潘铎穿一条裤子跟自己过不去,那麻烦就大了。当下他点了点头,道:“我们都准备一下,马上就走。”
马如龙道:“动作要快,晚了怕是来不及了。”
王炽说声理会得,转身就走。刚走两步,门外就拥入一批清兵来,不由分说就把王炽抓了起来。马如龙少年英雄,心里受不得气,再者现在他跟王炽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见这些人当着自己的面抓人,怒从心起,浓眉一扬,喝道:“谁敢动他!”
清兵因有潘铎的命令在身,也是气势十足,道:“新任巡抚潘大人有令,即刻逮捕王炽,要是有话去与潘大人说吧!”喝一声走,把王炽带了出去。
马如龙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心中又恼又恨,心想,老子非官非民,大不了反出城去,为何要受你这窝囊气?把钢牙一咬,掉头出来去找桑春荣理论。
桑春荣行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也认定了匪就是匪、乱军就是乱军,即便是从良了也难移本性,因此本来就看不惯马如龙,今又见他气势汹汹而来,岂会给他好脸色看?他沉着张脸等马如龙把话说完,便不紧不慢地道:“那王四勾结山匪,抢劫李春来之药材,其罪当诛,你反来为他说情,这是何道理?”
马如龙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明白了官府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动作,明明是李春来跟王炽过不去,要劫他的药材,现在那姓李的反咬一口,说王炽劫了他的货,混淆了是非,颠倒了黑白,这明摆着是官商勾结,要置王炽于死地。
马如龙越想越心寒,瞪着眼看着桑春荣,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冷哼了一声,拂袖出来。刚到总督府外,他便看到李耀庭、岑毓英闻风而来,马如龙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两人听了后,均是吃惊不已。
岑毓英道:“战事刚息,就出这等事情,实在不该。”
李耀庭虽是领兵打仗的将领,但骨子里却是书生,颇有些书生意气,怒道:“要是没有王兄弟,何来昆明的安宁?这事绝对不能让王兄弟背黑锅,那潘铎要是不把王兄弟给放了,我绝不善罢甘休。”
马如龙听了李耀庭此话,倒是对他另眼相看了,本以为在这昆明城没人敢为王炽出头,何况他刚刚得了个候补县丞,虽说只是个虚职,但毕竟走上了仕途,前途一片光明,而一旦跟潘铎闹翻了,他这刚刚步入的仕途也就泡汤了。
事实上李耀庭跟岑毓英、马如龙的性子都有所不同,他既不像马如龙那样是将门之后,也不是岑毓英这般出身乡绅,一心求取功名。他自小家境贫寒,十几岁就因生活所迫,离家从军,然而参军不过是其为了讨生活的一种方式,从没立志要在战场上扬名立万,或者在官场上功成名就。因此当王炽遭遇这等不平待遇时,他便没有去想自己刚刚得到的那些功名,掉头就去找了潘铎。
潘铎看到李耀庭等三人来给王炽说情,越发断定王炽这人果然不简单,诚如李春来所言,跟官、匪、乱军三方面都有交情,当下一番冷言冷语,就把三人打发走了。
李耀庭等人自知人微言轻,拿潘铎没办法,出来后便去了牢房看望王炽。不想王炽见了他们后,根本不问自己会如何,开口便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去虎头山救一救席茂之等人。
马如龙用力地一拍牢门,道:“这事我去办,一定把他们救出来!”
是日午时,马如龙憋着一口怨气,带了两千人出来,打定了主意,反正留在昆明也不会有什么作为,现在救王炽相当于救自己,一会儿但凡是有人敢拦他出城,就打出城去,大不了给他来个鱼死网破。
到得城门处时,果然让守门的清兵给拦了下来。
马如龙虎目一瞪,抽得佩刀在手,大喝道:“今日谁敢拦我,休怪我手下无情!”
城门守将识得马如龙,倒是颇为客气,拱手道:“马将军,上头有令,今日任何部队未经许可,一律不得出城。”
马如龙眼里寒光一闪:“要是本将一定要出去呢?”
那守将怔了一怔,道:“那么在下少不得要得罪了。”
“那就先拿你祭刀了!”话音未了,马如龙的身子在马背上跃起,半空中便划落一道惊芒,劈头盖脸地往那守将身上盖落。
那守将也不是省油的灯,也做好了拼死拦阻马如龙的打算,刀头一立,“当”的一声大响,用力挡开对方一刀,随即刀尖朝下,挟着道劲风攻向对方的下盘。
马如龙没想到这守将的功夫如此了得,叫了声好,发辫飞舞中,身子一转,绕到了对方的右侧,直袭其腰际。那守将没料到他的身手如此之快,想要避开时,已然晚了一些,腰部被划了一刀,鲜血迸溅,身子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马如龙目光如电,觑了个真切,猱身上去,手臂一伸,便把刀架在了那守将的脖子上,厉喝道:“你到底放不放行?”
那守将虽也害怕,但职责在身,若是将他放了出去,也难逃一死,便咬着牙道:“在下职责所在,但要还有一口气,断然不能叫你出城。”
马如龙脸上杀气一现,一咬牙,手臂一动,刀锋便往那守将的脖子上划落。
就在这时,突有人喊道:“住手!”
喊声落时,血光乍现,那守将捂着脖子,圆睁着双目瞪了眼马如龙,便轰然倒地。
马如龙回头看去,只见来者骑了匹马,头戴六品顶戴,分明是总督府上的人。他现在已经杀了人,便已没将这些官员放在眼里,厉声道:“你待如何?”
那人道:“桑总督有请!”
马如龙冷笑道:“他想要杀我吗?”
那人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守将,再看看马如龙杀气盈然的表情,心头突突直跳:“非也,总督请将军前去议事。”
“议事?”马如龙哈哈大笑道,“我虽是一介武夫,却也有自知之明。总督大人位高权重,岂会将吾辈放在眼里,那总督府更非我议事之所。即便是总督大人看得起,果然要邀我去议事,如今我已杀了守城的将军,他岂能放过我?”
那人得到的命令是想尽一切办法稳住马如龙,请他入府,连忙说道:“总督大人交代,先前有些误会,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让下官请将军前去府中议事,以解决眼下的争端。”
马如龙虽也有些谋略,却无李耀庭那般的心细如发,一听这话,心想,莫非桑春荣得知了王炽一案的猫腻?果若如此的话,倒真没必要大动干戈了。心念转动间,他收起了刀,说道:“既如此的话,请带路吧!”临走前,交代部队在城门内候着,等待命令,便带了杨振鹏及两名贴身护卫,去了总督府。
在马如龙带兵出去的时候,李耀庭其实已然料到定然会遭到阻力,潘铎既然下决心派兵出去剿匪,就断然不会让其他势力掺和进去,妨碍他的行动。所以在马如龙出发的时候,他就派了人去打探消息,当得知马如龙让人带去了总督府时,李耀庭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桑春荣是什么样的人李耀庭十分清楚,辛小妹死后马如龙对桑春荣是什么样的态度,李耀庭也再清楚不过了,让水火不相容的两人坐到一块儿议事,无异于天方夜谭一般让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事发生在马如龙即将反出城去的时候,这说明了什么?
李耀庭分明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杀气。
岑毓英显然没想那么深,见李耀庭脸色不对劲儿,说道:“桑总督肯坐下来商量,说明他也怕生出事端来,莫非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这里面有诈。”李耀庭秀长的眉毛一扬,看着岑毓英道,“马如龙有杀身之祸。”
岑毓英一震,接着他听到了一句更加令他震惊的话,只见李耀庭一字一字地道:“我要去总督府救他。”
岑毓英的脸色顿时就变了。马如龙是何许人?他在桑春荣的眼里便是乱军,如果桑春荣真的起了杀意,要对马如龙下手的话,你这时候闯进去救人,那就意味着你公然反叛朝廷,跟乱军沆瀣一气,更意味着你的前途,甚至是身家性命都得搭上去。
最为关键的是,按清朝的体制,一般官员的手里没有兵权,岑、李两人自弄了个候补的虚职后,原先的那些乡勇早就交由朝廷统一管理,这时候去救马如龙,就只能调用他的军队。可这事的微妙之处也就在这里,朝廷没给马如龙名分,换句话说,他还是乱军身份,你去调他的军队,那就是联合乱军反叛,这罪名即便判个诛九族也不为过,岂是闹着玩的?
岑毓英到昆明来就是为了博取功名的,他可以讲义气,可以为营救王炽竭尽全力,也明白眼下救马如龙相当于帮王炽,但他行事是有底线的,决计不能为讲义气,而把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赔进去。
而在李耀庭的心里,不光是救马如龙或者王炽这么简单,此事明摆着是官商勾结、栽赃陷害,是黑白不分、颠倒是非,如果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听之任之,你还当什么官,当官的意义何在?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官场,在权力面前罔顾是非,这样的官还不如不当!
李耀庭暗暗地下了个决心,如果这件事不能了结,从此后远离这种是非场也就是了。他看着岑毓英的神色变化,秀长的眉头一扬,说道:“你不用去了,我一人足矣。”
望着李耀庭跑出去的背影,岑毓英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比李耀庭和马如龙更懂得官场的规则,民与官斗从来都是弱势,不仅无济于事,而且永远不会有好下场。
对于眼下的局面,岑毓英只能徒叹奈何。
总督府内,桑春荣和潘铎两人皆在座,马如龙进去的时候,这两个干瘦的老头如泥雕木塑一般,静静地坐在上首两侧的位置,看不出任何表情,那脸上皱纹的纹路仿如古树的年轮,给这总督府的大堂平添了几分肃穆和庄重的气氛。
马如龙入得堂内,见除了这两人外,别无他人,倒是颇有些意外,心想,莫非这俩老头儿当真愿意降贵纡尊,与我坐下来交谈?
思忖间,只见桑春荣轻启那干巴巴的嘴唇,说道:“听说你要出城,莫非想去救虎头山的匪寇吗?”
马如龙听着桑春荣从嘴里吐出来的一个个生硬的字眼儿,心下恼火,反唇相讥道:“听说你要与我议事,莫非这就是你议事的态度吗?”
桑春荣站了起来,微驼着个背往前走了两步,哼的一声:“议事?你凭什么跟本官议事?”
马如龙闻言,这才知道被骗了,看着桑春荣眼里透露出来的鄙夷的眼色,马如龙彻底被激怒了。他从小习武,练得一身本领,十五六岁时就博得乡试武举头名,若非阴差阳错,他现在好歹也是镇守一方的要员。这些年来东征西讨,他本就没将朝廷官员放在眼里,现在桑春荣摆出这副架子,用这样的话来侮辱他,自然是难以容忍的。呛的一声,他拔刀在手,沉声道:“当日在城下之时,若非李耀庭相劝,我早让你去见阎王了,今日你还在我面前摆架子,却是摆错地方了!”
跟随在马如龙身后的杨振鹏等三人见状,纷纷抽出刀来。
“放肆!”潘铎霍地起身,大喝道:“你以为到了这里,还能出得去吗?”
话音落时,堂上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上百个藏在暗处的刀斧手拥将出来,将马如龙等人围在了中间。
杨振鹏突地哈哈一笑,那清秀如远山般的脸随着笑声落去,变得若岩石般的冷峻,眼里精光暴射:“将军,你我出生入死,在战场上冒着腥风血雨进进出出,如同家常便饭,可在总督府大开杀戒,倒是尚属首次。托将军的福,今日一战之后,必是要扬名天下了!”
马如龙看了眼这位生死兄弟,冷笑道:“今日若还能活着出去,还过我们的逍遥日子去,杀!”
杀字一落,四道刀光骤起,往门口杀了出去。
周围的刀斧手纷纷拥向门口方向拦截,兵器相交之时,爆出一连串急促的脆响,随即血光四溅,不断有人倒下,肃穆的总督府一时成了杀人的屠场。
随着刀斧手不断地倒下,桑春荣显然有些心慌,这场打斗他输不起,一旦输了,以马如龙的性子非把他当场剁了不可。当下回头去看了眼潘铎,这潘铎不愧是带兵出身的,脸上全无表情,一如山巅老松般任由狂风乱舞,他自岿然不动。
见到潘铎的这副神情,桑春荣略微宽心了些,再去看打斗时,因了马如龙只有四人,且其中一人已受了重伤,撑不了多久。马如龙等在层层围攻后,手脚开始有些忙乱了,估摸着顶多再撑一炷香的工夫,必然被杀。
桑春荣暗暗地松了口气,脸色也缓和了不少。然而就在桑春荣的心刚刚放下时,隐约听到府外也传来了一阵激战声,不由得脸色又是一变,抻长了脖子往外望时,只见有一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见堂内乱作一团,便在门口喊道:“大人,李耀庭硬闯进来了!”
喊声未了,便看到李耀庭带了数百人杀入了外面的庭院之中。潘铎见此情形,再也无法镇定,大喊道:“快拦住他们,给我拦住他们!”
马如龙看到李耀庭,纵声长笑:“好兄弟,马如龙谢了!”笑声之中,钢刀一震,用力一挥,挥开了眼前的一批人,喝一声走,与杨振鹏两人联合起来,撕开一道缺口,杀到了门外去。
李耀庭见马如龙杀了出来,情知这里不可恋战,与其会合后,又杀出府去。
桑春荣脸色惨白地道:“潘大人,现在如何是好?”
潘铎此时的脸色也并不好看,望着马如龙逃出去的方向愣怔出神,听桑春荣问起,这才回过神来,道:“派人守住牢房,只要王炽在我们手里,那厮就不敢乱来。”
桑春荣猛然一省,着人调兵保护牢房。
马如龙等杀出总督府后,一直往城门方向而来,与守在城门内的两千兵力会合后,马如龙道:“李兄弟,你去占领城门,我去劫狱,救出王兄弟后,我们一同出城。”
李耀庭一把将马如龙拉住,道:“去不得。”
马如龙眉头一皱,问道:“为何?”
李耀庭道:“这个时候官兵定已是重重守卫牢房,去了也救不出来。”
马如龙急了:“难不成我俩就这么逃出去,将王兄弟扔在牢里不成?”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耀庭不慌不忙地道,“你去济春堂,把李春来抓来,我们在此会合。”
马如龙两眼一亮:“还是你有法子!”招呼杨振鹏带了三百人,直奔济春堂而去。
济春堂是昆明城最大的药铺,马如龙自然是十分熟悉的,到了地头后,让众人留在外边,只带了杨振鹏进去。
药铺里面的伙计见这么多人围在店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得面无人色。马如龙在铺内扫了一眼,见除了几个伙计及买药的平民外,并无他人,便问道:“你家掌柜的可在?”
伙计战战兢兢地道:“军爷您……您是问我们的大掌柜还是大小姐?”
马如龙听得“大小姐”三字,便知道是王炽口中的那李晓茹,心想,我管你是大掌柜的还是大小姐,随便抓一人能将王四救出来便可。当下说道:“不管是哪一个,只要能做得了主的就行。”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请大小姐出来……”
伙计的话刚落,只见右边侧门里人影一闪,走出一人来:“哪个不长眼的敢到济春堂来闹事?”
马如龙定睛一看,只见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清秀得一如晨曦下绽放的莲花,不染丝毫烟尘。美目流盼间,落在马如龙身上,那目光于青涩中略带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倒是把马如龙看得愣了一愣。
“呵,从哪儿来的大块头,这济春堂是救死扶伤之所,要逞能请去街上吧。”那小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马如龙两眼,未见丝毫慌张,言语之中还带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调侃意味,显然并未将马如龙放在眼里。
马如龙本也不想在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面前横眉竖眼,听了这话,却把他的傲气激发了出来:“你便是李晓茹吗?”
“正是。”
“我不想对你动粗,你自个儿跟我走一趟吧。”马如龙目光如电,沉声道。
“你倒是动一个粗我看看?”李晓茹似笑非笑地看着马如龙,镇定如常,颇有些挑衅地道。
如此一来,反而把马如龙给难住了,看着她那娇滴滴、脆生生的样子,一时不知是该动手还是不该动手。愣怔了一会儿,往后面的杨振鹏喝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给我抓起来!”
杨振鹏得令,走上前去,伸手便去抓人。李晓茹娇躯一拧,躲了开去。李振鹏一抓抓了个空,正自惊讶,突见那李晓茹纤手一扬,眼前起了道白雾,李振鹏不曾防着,吸入了一口,只觉甚是呛鼻,连打了两个喷嚏。
人在打喷嚏时是完全没有意识的,李晓茹眼疾手快,一手拉过杨振鹏,另一只手早已捏了把匕首,落在其脖子处,旋即瞟了眼马如龙,依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神情也依然是清纯得若晨曦中的莲花,好像她手里抓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绣着花鸟的描边扇子。
这一番变故委实过于突然,把马如龙看蒙了,饶是他身经百战,然而面对这样的场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晓茹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马如龙,道:“你还想要动粗吗?”
马如龙被激得俊脸绯红,正自不知该如何是好,药铺外面突然喧哗起来,转身往外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原来在与李晓茹纠缠的这会儿工夫,官兵已经赶到了,把大街的两头堵得满满当当。站在官兵前头的一个华衣中年人喊道:“晓茹,你还好吗?”
李晓茹听是父亲的声音,便知道官兵就是他叫来的,心下一喜,高喊道:“阿爸放心,我好得很!”
杨振鹏急道:“将军,且不要管我了,快些杀出去吧!”
马如龙看了杨振鹏一眼,见那把匕首紧扣着其脖子,根本动弹不得,便转身往外走去。
李晓茹一愣:“你要做什么?”
“与你父亲谈谈。”马如龙说话间已跨出门槛儿,到了药铺屋檐下,“你便是昆明城赫赫有名的李春来?”
“不敢当。”李春来将两手负于背后,淡淡地道。
“果然是无商不奸!”马如龙冷笑道,“明明是你要去劫王四的货,你反咬一口,说是王四抢了你的货,如此做法,不嫌太过卑鄙吗?”
李春来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神色间依然是清淡如水,他不紧不慢地道:“足下说话须得有凭据,休在此血口喷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马如龙在面对李春来时,又恢复了常态,面罩寒霜,不怒自威。
“乱军将领马如龙。”
马如龙目中精光乱射,寒声道:“我刚从总督府杀出来,你试想一下,我会将你这小小的济春堂放在眼里吗?”
李春来自恃有官兵在左右,有恃无恐地道:“听说了。莫非你还能从这里杀出去吗?”
马如龙朝大街两头的官兵望了一眼,足足有上千之众,且把街上的路都阻死了,想逃都逃不出去,不由得“嘿嘿”冷笑道:“倒是并无把握杀出去。”
李春来“嘿嘿”冷笑一声:“那你还不束手就擒?”
“可我能杀了你女儿。”马如龙浓眉一扬,回首望了眼扣着杨振鹏的李晓茹,然后又转向李春来道:“你觉得拿一名士卒的性命,换你女儿一命值吗?”
李春来的脸色终于变了,透过其眼神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慌乱。马如龙等的就是这个时机,纵身一跃,如若猛虎下山一般扑向李春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两根手指锁住了其喉咙。
药铺内的李晓茹看得真切,花容为之一变。马如龙押着李春来往前走了两步,朝李晓茹道:“你还想让我动粗吗?”
李晓茹行事虽以稳重著称,但毕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其抓在手里,清丽的脸上跃上一抹慌乱。“咱们以一命抵一命,一起放人吧。”
马如龙哈哈一笑:“李春来富甲一方,他的命远远贵于我那士卒的一条命,这等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这下轮到李晓茹急了:“那你要如何?”
“要你放人。”马如龙紧盯着她的脸,趁势步步紧逼,“我数到三,如果你还不放人,别怪我又要动粗了。一、二……”
“你敢!”李晓茹的脸急得绯红,如若花瓣中一抹淡淡的红晕,很是动人。
马如龙本非粗俗鲁莽之辈,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也顾不上怜香惜玉了,钢牙一咬,精芒起落间,李春来的大腿上便多了道血口子,鲜血直流。李春来痛得龇牙咧嘴,身子也矮了半截。李晓茹柳眉一拧,娇呼出声。马如龙看着她一脸的痛苦,咬着牙道:“还要我再动粗吗?”
“浑蛋,你是个浑蛋!”李晓茹边骂着,边狠狠地一把推开杨振鹏,“快放了我阿爸!”
马如龙却没去理会她,径直朝李春来道:“还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李春来显然已没了先前的威风,惊道:“去何处?”
马如龙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王炽既然是被你送入牢房的,只能由你去把他放出来。”
李春来皱了皱眉头道:“他被关在巡抚大牢内,我不过一商人而已,如何做得了主?”
马如龙“嘿嘿”冷笑着看了不远处的李晓茹一眼,道:“还需要我再动粗吗?”
李晓茹大惊:“阿爸,碰上这种浑蛋、土匪,没什么理可讲,还是去走这一趟吧。”
马如龙笑道:“还是大小姐讲理。”
李晓茹哼了一声,从药铺内走了出来,率先往巡抚大牢方向而去。马如龙的人和官兵则一前一后相互提防着,亦步亦趋跟着走。
不消多时,便已到了巡抚大牢门口。正如李耀庭所言,这里已布下重兵,弓箭手散布在各个角落。兵勇在大牢门外围了好几圈,别说是去里面救人,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现在马如龙在济春堂一闹,连桑春荣、潘铎都赶到了这里,那架势好比是这里关押了一名飞天大盗。
桑春荣的脸色十分难看,那神情就好像是刚刚赌输了十万两银子一样,满脸的懊恼沮丧。潘铎的脸色则依然若山巅的老松,冷峻镇定,但他的眼神是慌乱的。
李春来是昆明城无可争议的巨商,他的后台有多深,都结交了哪些朝廷命官,谁也不知道。但是今天如果他死了,而且是让乱军杀死的,桑春荣固然难逃其责,潘铎还没坐热的云南巡抚之位,只怕也要让给他人了。
李春来死还是不死,在场的人谁也不会在意,但这件事的性质很严重,而且影响会十分恶劣。这个后果桑春荣明白,潘铎明白,李耀庭也明白,所以他让马如龙直接去抓李春来,拿一个李春来去换王炽,这样的买卖他们一定会做,而且非做不可。
马如龙冷冷地看着面前无数剑拔弩张的官兵,大声喝道:“放王炽出来!”
桑春荣看了潘铎一眼,眼神中毫无光彩。潘铎咽了口唾沫,道:“为公平起见,我们同时放人。”
马如龙却是摇了摇头,“你放了王炽,我却还不能放他。”
潘铎脸色一红,怒道:“你还想怎么样?”
马如龙道:“我还要留着他送我们出城,到了城外时,你即便是逼我留他,我也不答应。”
潘铎无奈,只得回头吩咐牢卒去提人。须臾,王炽被带了出来,看到外面这么大的场面时,愣了一愣,然后朝马如龙报以一笑,算是感谢他相救之情,便一步一步地朝马如龙这边走过来。
他行至李晓茹身边时,神色间又是一愣,只觉这个姑娘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是谁。马如龙道:“他就是把你带进沟里的李晓茹。”
王炽闻言,这才将她与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联系起来:“原来是你!”
李晓茹冷若冰霜,只瞟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放向远处。王炽走到马如龙身前,问道:“虎头山那边怎么样了?”
马如龙道:“惭愧,被他们堵在了城里,出去不得。”
王炽大惊:“快走吧!”马如龙则吩咐杨振鹏去带自己的军队,来与他们会合。待杨振鹏走后,就押了李春来,往城门方向而去。
马如龙走后,李耀庭率军迅速地击退了城门的官兵,占领了城头,只等马如龙救出王炽后,一同出城。可就在他占领这里没多久,守在城头的人却发现不对劲儿了,忙不迭跑下来向李耀庭禀报。
李耀庭闻言,周身大震,飞一般地跑上城去,举目一望,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只见距城门不远处,旌旗蔽日,戟戈如林,黑压压地望不到尽头。那数万人行走时扬起的尘烟,犹如大风扬起来的黄沙一般,使得方圆三里地内迷迷蒙蒙。
是杜文秀的乱军!
李耀庭双手扶着城墙,尽量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现在城内已然乱成一锅粥了,再加上杜文秀的大军,端的是内忧外患、雪上加霜。转念一想,他调用马如龙的乱军,大闹总督府,又驱逐官兵,占领了城门,以其现在的处境,还能留下来守城吗?
面对来势汹汹的杜文秀大军,以及纷繁复杂的昆明城局势,饶是李耀庭以智谋著称,亦不禁心乱如麻。说到底这次大闹总督府不过是起于一颗不平之心,拔剑扬威,若非杜文秀的大军恰巧在这时候到了,他出城后也就隐于民间,从此不问官场事了。可对官场心灰意懒并不代表他不爱国,他的骨子里依然有一颗赤诚的报国之心,叫他在这个时候打开城门,放任昆明沦陷,如何狠得下心?
然而如今桑春荣恨其入骨,留下来极有可能会遭人暗算,若是不留,又该将何去何从?
李耀庭双手用力地按着城头,沉着眉头想了片刻,转身吩咐一人,速去把岑毓英叫过来。
岑毓英到了之后,往城外一看,那圆乎乎的脸吓得像纸一样地白:“没平静几天,怎么又来了!”
李耀庭道:“城内定有杜文秀的暗探,说到底这次的战祸都是自己闯下的。”
想想城内发生的事,再看看城外的大军,岑毓英的头都大了,乱得六神无主:“怎么办?”
李耀庭道:“现在我和马如龙、王四等人公然与总督决裂,这种时候局势微妙得很。马如龙的手底下现在有五六千人,马上就会到这里。但是这股人马现在动不得,只要稍微有些异动,桑春荣就会以为他要反,即便是他按兵不动,在桑春荣的眼里,也会视作一颗毒瘤,时时提防着,这样的话势必会影响战事,一个不慎昆明难保;若是把这股人马带出城去,以杜文秀的为人,定然会以为这是反间计,也不会留他。现在昆明能否保得住,就看你了。”
岑毓英茫然地看着李耀庭道:“我?”
李耀庭郑重地道:“在桑春荣和马如龙中间斡旋,调节双方的情绪,如果双方还能联起手来,众志成城,昆明或许还有救。”
岑毓英眯着双小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时候如果让李耀庭去游说马如龙守城,无论是桑春荣还是潘铎都不会尽信,甚至会给他们留下个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印象,这个任务非他莫属。当下他沉声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说话间,城内的街道上,两批人马一前一后剑拔弩张地徐徐往这边而来。走在前面的是马如龙和杨振鹏所率的六千人马,后面的则是以桑春荣和潘铎为首的官兵,这两股人加起来足有上万之众,把街道两端挤得人山人海,望不到头。
除此之外,中间还不乏看热闹的昆明百姓。他们边看边说,浑然不知数万敌军已在城外,一股巨大的危机若铅云一般压向了这座城池。
看到这样的一幕情景,再看看身后杀气腾腾的乱军,岑毓英突然觉得很是讽刺,他甚至认为如果这一次昆明城破了,桑春荣、潘铎因此丢了性命或顶戴花翎,那也是活该,唯一无辜受累的便是昆明一城的百姓。
岑毓英看着那两股人马慢慢地朝城头移近,回头往身边的李耀庭看了一眼,便急步跑下城头去。
马如龙在将近城门时,回头去看了站在城楼上的李耀庭一眼,见他已经占领了城门,暗暗心喜,可再仔细一看他的脸色,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那秀气的脸上笼罩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凝重,丝毫没有占领了城门,即将脱离危险的喜悦。
见此情景,马如龙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莫非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这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思忖间,岑毓英跑到了他的身后,大声喊道:“乱军将至城下,请大伙儿放下成见,一致对外吧!”
这一声喊,无异于一记惊雷,在那两股人马及昆明百姓的中间轰然炸响,每个人都几乎被炸蒙了。
王炽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昆明城危,也就意味着虎头山的席茂之等人,已难逃被剿的命运!他茫然地看了眼城内乱糟糟的局面,家国安危和个人恩怨一起袭上心头,并在心中交织,一时间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岑毓英看了大伙儿一眼,趁机走到两股人马的中间,首先向桑春荣、潘铎表了态:“两位大人,岑某身份低微,这种场合本没我说话的份儿,可大敌当前,事关生死,我也就顾不了这许多了。乱军敢卷土重来,再犯昆明,完全是我们自己种下的苦果,眼下这里的局面漫说是乱军,即便是我们自己一言不合,就可让此地血流成河,把昆明搅得一片混乱。说到底不管是王炽还是马如龙,他们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为什么在这乱世之中、用人之际还容不下他们,使城内变成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现在把乱军引来了,如果大家还是这副态度的话,昆明城顷刻即破。岑某在此恳请两位大人,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放下个人成见,众志成城,抵御外敌,不然,我们在场的每一位,都将成为这个国家的罪人!”
表这个态,岑毓英显然是下了大决心的,他虽顾虑到自己的前途,没跟着去大闹总督府,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良心,没有责任感。他是有良知的,也是真心诚意要报效国家的,当看到乱军往这里奔袭而来,当李耀庭郑重地将说服双方的这个重任交到他身上时,他便感到了一种使命感,以及一份沉沉的保家卫国的责任,仿佛一城百姓的福祸便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岑毓英豁出去了,他看着桑春荣、潘铎那死灰一般的脸色,虽然臆测不到他们究竟是怒还是担忧,但他管不了这许多了,他把自己这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县丞选用当作了云贵总督使。未待桑春荣表态,他就转向马如龙道:“马将军,众所周知,我与你有私怨,在李将军去总督府接迎你时,我没跟着去,多半也有这个原因。可归根结底那只是私人恩怨,在大是大非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等这一战打完之后,我们可以再继续斗,不管是明刀还是暗枪,岑某愿意如数接下!可现在不行,不管有多大的怨气,你我都得忍着,我觉得这才是男人。你是有血性的,不然的话,今天你就不会站在昆明城内,所以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今日说的这番话。”
岑毓英的这番话在马如龙的心里的确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事实上,不管是马如龙还是王炽,都对这个肥头肥脑、长着双势利眼的岑毓英抱有成见,而且在潜意识里对他有些排斥,但是他今天的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坦荡,几乎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连冷面如霜的李晓茹也不觉多瞟了他两眼,觉得这才是有血性的、是非恩怨分明的真男人。
马如龙把目光从岑毓英的身上移开,落在桑春荣和潘铎两人身上,显然在等他们表态。
城外大军的脚步声如雷般地传来,越来越重,在生与死的交叉路口,每个人的心头都紧张到了极点。特别是桑春荣,上次一战,他几乎已做好了殉国的准备,如果不是李耀庭及时赶到,马如龙的那一箭早就射在了他的心口,可以说他的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他也因此恨上了马如龙,根本没将他当作自己人看,这才有了今日在总督府设计杀害马如龙的事。
也许这便是祸根。诚如岑毓英所言,城外乱军之祸,因在城内。桑春荣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燥的喉咙,目光一转,与马如龙对视着,终于开口了:“如果你还愿意与我们并肩作战,本官便摒弃前嫌,与你共同御敌。”
桑春荣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甚至可以说是在被逼无奈之下,才愿意跟这个乱军的头领并肩为战。然而换一个角度来说,那就是马如龙在他心里依然是乱军,是在非常环境下才容纳了你。
这样的话马如龙听在耳里,觉得非常刺耳,像一根针一样在他的心尖上挑了一下。他是将门之后,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忠心报国,阴差阳错投身起义军后,乱军的这个身份便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想报国,但更想官方能够认可,并给他一个正式的名分。可是当这颗赤诚的报国之心一次一次受到凌辱的时候,他的自尊同时受到了挑衅。他冷冷地看着桑春荣,看着他摆着官威端着架子的样子,冷冷地笑了:“你觉得只要你点个头,我就会将这一腔热血洒在这里吗?你把自己端得太高了,也把别人看得太傻了!”
站在城头的李耀庭心头暗暗一怔,他并不认为马如龙说错了,只是现在兵临城下,在这种时候计较个人得失,却是有些不应该。
王炽一直怔怔地站着,想着席茂之等人因自己而遭灭顶之灾,心痛如绞,魂飞天外。这时候似乎醒过神来,转头去看马如龙的脸,似乎读懂了他内心的挣扎和愤怒。在生死一线之时,的确不应该计较个人的得失,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万一乱军退去后,桑春荣又来个卸磨杀驴,连死了都还是个乱军的身份,那就死得太不值当了。
王炽是生意人,从生意人的角度来讲,他也觉得这笔买卖不值当。而且他刚刚从牢里出来,内心也着实把这帮当官的恨透了,所以并不觉得马如龙的行为有什么不当,甚至认为这帮人平时端着个臭架子,在适当的时候也该给他们出些难题。
桑春荣的一张老脸涨得如猪肝一般,黑里透红,眼里不乏怒气:“那你要如何?”
“我要你给我正名。”马如龙道,“我要朝廷的敕令,给我一个正式的身份。”
潘铎终于憋不住了,说道:“现在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如何给你一个名分?”
“是吗?”马如龙铁青着脸,转头朝杨振鹏道:“去把城门给我打开!”
“你敢!”潘铎不知是因为紧张害怕还是激动,抖动着白色的胡须,盯着马如龙大喝。
“我不趁着现在出去,莫非等着你们再一次来设计害我吗?”马如龙再次朝杨振鹏大喝:“打开城门!”
[1]即补县正堂是候补县令,虚职,只有在职位有空缺时方可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