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炽的身子晃了一晃,他本来就虚弱得紧,跪了这么久后体力显然不支。岑毓英见状,忙过去扶着他道:“王兄弟,坐下来说话。”
王炽在岑毓英的搀扶下,靠在一棵树上,喘息了两声,这才说道:“杜文秀疑心重,你突然出来,他必然生疑,如若我所料不差的话,这个时候他已然派人来了。”
马如龙这一惊非同小可,扬眉喝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赚你入伙。”王炽抬眼看着马如龙,“辛大哥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现如今你到密林中与我等议事,回去之后必死无疑。”
马如龙怒不可遏,抽出佩刀,便要朝王炽砍去。岑毓英是习武出身,人虽胖了些,但身手极为敏捷,横刀立在王炽面前,喝道:“你想要动手吗?”
王炽的神色兀自淡定,依然牢牢地看着马如龙,道:“我知道你心存忠义,无心杀戮,你只是心中有恨罢了。可杀了这么多官兵,莫非还不曾消灭你心里的恨意,还要继续杀下去吗?”
马如龙一怔,缓缓地放下了刀。王炽继续道:“昆明一战,尸积如山,满城孤魂。可如今我们的国家正遭受洋人的侵略,他们正在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我们的土地,剥夺着祖宗给我们留下来的财产,为什么我们却要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杀得尸横遍野?再如此下去,这个国家岂非要亡在我辈手里?”
王炽的这一番话吐出来后,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连充满恨意的辛小妹亦出了神儿,一脸的沉重。马如龙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两道眉毛紧紧地拧结在一起,显然他的内心正在纠结着,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突然,马如龙钢牙一咬,使劲儿地扬起手臂将刀掷在地上,而后气喘吁吁地看着王炽道:“事到如今,反正我已无退路,你说吧,怎么救一城的百姓!”
听了马如龙这句话,李耀庭、岑毓英均是暗松了口气,暗暗佩服王炽的谋略,区区数语,居然就把一盘死棋下活了。
王炽沉吟了一下,朝岑毓英说道:“岑大哥,你去林子外面看看杜文秀的人来了没有。”
岑毓英应声好,转身出去了,片刻后回来道:“兔崽子果然来了,约有百余人。”
马如龙眼里寒光一闪,道:“杀出去吗?”
“不。”王炽摇头道,“需要你受些委屈。”当下如此这般把办法说将出来。众人听说,都将目光聚焦在马如龙身上。马如龙英气的脸一沉,拾起地上的刀,手臂一动,刀柄倒转,“嗖嗖”两刀,毫不犹豫地落在自己的左臂之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迸溅。
辛小妹见他对自己下手如此之狠,不由得惊叫出声。再看马如龙时,他却是连眉头都不曾皱上一皱,兀自是目如朗星,神色淡定,不禁暗暗地喝了声彩。
王炽抬手一拱,道:“马将军,拜托了!”
马如龙也将两手一拱,转身便走。辛小妹却叫道:“等等,你不带上我吗?”
王炽惊道:“此去凶险万分,你去做什么?”
辛小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总比与你这假仁假义的人在一起的好!”走上两步,朝马如龙说了声走,便径直往林子外面走去。马如龙迟疑了一下,叹息一声,紧跟上两步,拉了辛小妹的手,飞奔出树林。李耀庭、岑毓英则带了人吆喝着追出去。
王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头一沉,一道凉意袭上心间,黯然神伤。想往日辛小妹虽也对他拳打脚踢、揶揄挖苦,但那都是男女间的嘻骂笑嗔,嘴里骂着,心里却是向着他的。在弥勒乡时,马如龙集结山匪围城,若非小妹以性命相逼,一城百姓只怕早就生灵涂炭,更无今时之王炽。然而如今她嘴里骂着,心里亦是恨着,眼神之中再无柔情蜜意……
想到此处,王炽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深深地一阵疼痛。辛作田被杀时,他曾告诉自己,绝不叫她受丝毫的委屈,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求她原谅,保护她的周全?
他心中越想越乱,神思纷繁乱转之时,牵动了伤口,不禁眉头一皱,痛得闷哼了一声。几乎与此同时,林子外传来一声斥喝,仔细听时,那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王炽知道,这是马如龙依计佯装在林子里遭遇伏击,突围而出,现如今已安然回军营去了。
果然,不出片刻,李耀庭、岑毓英从外面回来,说马如龙已回军营,对方并未起疑。王炽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们也该动身了。”
当下,岑毓英吩咐士兵用树木做了副担架,抬起王炽,率着一万五千余众,悄悄地出林子去了。
杜文秀的心里非常清楚,今天黎明之前的这几个时辰,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现如今总督恒春自尽,知府袁立诚战死,独留布政使桑春荣主持大局。
对于这个桑春荣,杜文秀是十分清楚的。此人是道光十二年的进士,已五十有四,倒是颇能读书做文章,且禀性耿直、刚正不阿,因替杨乃武与小白菜平反冤案而声名在外。但这么一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老学究,让他修书做文章自然是可以的,叫他领军打仗却是用错了地方。
昆明城内的万余兵力,经过昨夜的两轮激战,已然所剩无几,至多还有五六千人在负隅顽抗。杜文秀完全有把握在下一轮的攻城中将其攻破,成功占领昆明。
偏偏在这个时候,马如龙出去了一趟。
据回来的士兵禀报说,马如龙是让人诓了出去,在林子里遭遇伏击。若说是让人诓了去,杜文秀信,毕竟那王炽胸口中了一箭没死,的确能吸引马如龙前去。可李耀庭方面还有一万多人,若是真的遭遇了伏击,还能成功拼杀出来,那就值得怀疑了,莫非那一万多人都是草包不成?
杜文秀阴沉着脸,瞟了眼旁边侍候的那人道:“几时了?”
那人答道:“禀元帅,寅时了。”
“天将亮了。”杜文秀那如鹰鹫般犀利的目光一闪,棱角分明的脸蓦然跃上抹杀气,“去把马如龙叫进来。”
那人领命出去,不消片刻,马如龙左臂裹着伤,大步入内,跪地行礼。杜文秀唔的一声,道:“起来吧。”
马如龙起身的时候,看到了杜文秀脸上那若隐若现的杀气,不由得心里一凛,他想起了辛作田被杀那晚,杜文秀也是这副脸色。
“伤势如何了?”杜文秀沉声问道。
“多谢元帅挂念,小伤而已,不碍事。”
杜文秀略微沉吟了下,又问道:“林子里有多少清兵?”
马如龙心下一惊,回道:“林子里太黑,看不真切,不过应不在少数。”
杜文秀嘿嘿一声怪笑:“马将军果然神勇得很啊,林子里伸手难辨五指,被那么多人伏击,居然只受了些小伤,便杀出了重围!”
马如龙抬头望去,只见杜文秀目光如电,也正看向自己,忙不迭低了头去,道:“托元帅洪福,侥幸逃脱。”
“本帅相信你的能力,那区区万余清兵定然是挡不住马将军的。”杜文秀站起身,慢慢地走向马如龙,突然间脸色一沉,道,“可你居然还能把辛小妹分毫不伤地带出来,那就是个大大的奇迹了。”
马如龙只觉一股杀气瞬间侵袭周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道:“莫非元帅在怀疑末将?”
“你很能演戏,错就错在过于怜香惜玉,没让辛小妹也带点儿伤出来。”杜文秀一声怒笑,陡然喝道,“莫非你还不承认吗?”
这一声喝甫落,营帐外冲进来五个壮汉,执着明晃晃的刀,把马如龙围在中间。
“你要杀我?”马如龙目中精光一闪,到了此时,他的神情反而镇定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杜文秀道。
“我不杀你,莫非等你来害我不成吗?”杜文秀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狞笑。
马如龙仰头一阵大笑,道:“这里一动手,杨振鹏便会率领我和辛作田昔杀将过来。这边一乱,外面李耀庭的部队就会应声而动,与我里应外合,攻击你部。你的人虽多,可中军大营一乱,你觉得这军营会不会成为一盘散沙?”
杜文秀的脸沉了下来,阴沉得若岩石一般,冷峻得森然可怖。
“好计!”杜文秀从嘴里硬生生地蹦出两个字后,道,“你欲如何?”
“我不想杀人,更不想自相残杀。”马如龙一字一字地道,“我要你退兵。”
要一个人把即将到手的东西还回去是极其不易的,更何况那是一座城池,一座可掌握云南命脉的城池。杜文秀咬着牙根儿看了马如龙一会儿,眼里精光一闪,忽然笑了,这笑声从喉咙底下发将出来,很阴冷、很深沉,带着一股急欲爆发的怒气:“我现在不动你,来与你赌一把。”
马如龙问道:“赌什么?”
“赌谁能够被谁控制。”杜文秀朝伺候在旁边的那人道:“传我军令,谁要是能拿下杨振鹏和辛小妹两人,赏黄金二十两。”那人领命,急步而去。
马如龙的脸色微微一变,心下懊悔不该将辛小妹带来此地。她可以说是他和王炽的软肋,一旦被擒,那局面该如何应对?
杜文秀返身回到上首的位置落座,好整以暇地倒了杯酒,一口饮下,然后看了马如龙一眼,问道:“马将军为何不坐?”
马如龙心想,你都不怕,我怕个鸟啊,当下大马金刀地坐将下来。他刚刚坐下来,外面便传来一阵金铁狂鸣之声,敢情是杨振鹏与杜文秀的人打了起来。
按照王炽的计策,这边一动手,他们就会在外围响应,趁乱一通厮杀,将杜文秀的大军杀散。马如龙是领军之人,他知道兵败如山倒的道理,中军大营一乱,到时候局面将无法收拾。寻思间,向杜文秀看了一眼,见他兀自镇定自若,发话道:“你果然不怕军中乱得不可收拾吗?”
“我说过赌一把。”杜文秀道,“赌那辛小妹在你和王炽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元帅果然不愧是元帅!”马如龙强作镇定地道,“居然把全军将士的性命押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好气魄!”
“马将军又何尝不是胆识过人呢!”杜文秀冷笑道,“身犯大险,依然可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说话间,外面的厮杀之声越来越大,一阵又一阵的声浪涌入营帐里来。杜文秀依然不动声色,倒了两杯酒,说道:“既然是场豪赌,未分胜负前,我们便还是兄弟。更何况你我共事多年,饮一杯如何?”
看着杜文秀无比淡定的脸,马如龙的内心反而有些慌了,再转念一想,杜文秀的几万大军抓一个女人还不容易吗?他自己曾有负于小妹,心中有愧,而那王炽与小妹的感情他虽不甚清楚,可在弥勒乡的时候,小妹曾舍命救他,他俩之间的关系定然不简单,杜文秀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镇定。
马如龙暗吸了口气,这实际上是一场考验感情的生死较量,无关战争,却系生死。
马如龙迅速地看了眼环伺在周围的那五名壮汉,正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杜文秀,不想杜文秀端着酒杯笑道:“你想要现在动手吗?如此看来,可见你已然心虚了。”
马如龙心高气傲,既然被看破了心思,便打消了动手的念头,走上前去,把酒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一杯酒尽,当酒杯重新放回到桌上时,外面的厮杀之声渐渐息了。马如龙缩回手时,脸上阴晴不定。杜文秀虽说依然装出一副淡然之色,实际上内心也是波涛汹涌,极不平静。
在即将揭晓输赢的时候,马如龙到底是少年人,且艺高人胆大,突然咧嘴一笑,道:“杜元帅,输赢已定,出去看看结果吧!”
杜文秀把酒杯重重地在桌上一放,道声:“走!”与马如龙一前一后,往外走了出去。
军营里火把林立,火光烛天。
在亮若白昼的火光下,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个不规则的弧形,却无丝毫的阵形可言,真如马如龙所言,中军大营乱得如同一盘散沙。
杜文秀看到这个情景的时候,眉头微微一皱,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他想知道在那道弧线的外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
看着这儿站得密密麻麻的将士、刀枪密集的军营,以及每个人脸上那炽盛的杀气,马如龙的心情同样紧张得突突直跳。他紧跟在杜文秀的后面,绕过那道由起义军组成的弧线时,只见与起义军对峙的,正是由杨振鹏率领的马如龙部及原辛作田部的人马。在这两股人马的右侧,就是李耀庭、岑毓英所率的万余官兵。与起义军不同的是,李、马所部人马因是有备而来,队伍齐整,依然保持着完整的阵形。
这是马如龙愿意看到的状态,也是他最担心的情形。如此一支军纪严明、阵形整齐的部队,完全有能力趁乱将起义军杀个落花流水,可现在为何停下不战了呢?
随着杜文秀和马如龙大步流星地往前移动,这场赌局的结果也很快揭晓了,起义军的队形乱归乱,可却把辛小妹擒了下来。有了这张王牌在手,厮杀戛然而止,输赢亦一看便知。
杜文秀看到瘦弱的辛小妹被两名大汉若老鹰抓着小鸡一般抓着,脸皮一动,笑逐颜开,转头朝马如龙道:“你输了!”
杨振鹏的年龄与马如龙相仿,明面上是上下级,因了性情相投,实则是马如龙的心腹,是生死兄弟。此刻他身上挂着四五道伤,浑身浴血,可清秀如远山般的脸依然面不改色,站在众军之中似若青松,伟岸而威武。见到马如龙时,这伟岸的七尺之躯便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双膝落地,直直跪了下去,大声道:“末将无能,未能保护小妹,甘愿领死!”
马如龙怔怔地站了会儿,走到杨振鹏跟前,俯身将他扶了起来,而后转身面向王炽。
王炽有气无力地半躺在担架上,脸色如纸一样白,抓在担架边沿的指关节亦毫无血色,整条手臂微微发着抖。他同样看着马如龙,眼神里满是痛苦、懊恼之情。
马如龙的眼色闪了两下,似乎无颜面对王炽,霍地转过身去,望向被起义军抓着的辛小妹。
辛小妹反倒毫无惧色,银牙轻咬着朱唇,用眼角恶狠狠地斜看着杜文秀,突地娇喝道:“三军将帅,将胜负系于一个女人身上,你真有本事啊!你要还是个男人,现在就把我杀了,用你杀我哥的那把刀,一刀把我砍了!”
杜文秀眼里精光一闪:“不愧是辛作田将军的妹子,豪气丝毫不减令兄!但这是战场,你的性命关系到我千万将士的安危,我岂能轻易取了你的性命?”
王炽在担架上勉强坐起来,蹙着眉朝杜文秀道:“你要什么?”
杜文秀仰天一笑,未去理会王炽,兀自朝辛小妹道:“你看看这两个男人,似乎都想要保护你,却都将你丢了。”
“他叫王四是吗?”杜文秀眼看着辛小妹,却将手指向王炽,“他问我要什么,好像为了你他什么都可以舍弃一般。本帅现在替你试他一试,看他能为你舍弃什么。”
辛小妹把眼转而看向王炽,望着那熟悉的脸,以及浓浓的眉、大大的眼睛,昔日那虎头虎脑由着她欺负的傻里傻气的乡下小子,再一次浮上脑海,一时间眼前的景物慢慢地模糊了。
王炽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在火光下慢慢地出现了泪光,心头一酸,不忍再去看她的泪眼,将目光一转,望向杜文秀,心想只要能救她出来,即便是舍了身家性命,也是值得的。
杜文秀把头转向王炽,冷冷地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座城,你给得了吗,做得了主吗?”
辛小妹自然知道王炽拿不出一座城,也做不了这个主。她将头抬起,望向深邃的夜空,努力地不让泪水掉下来,然后把头一甩,娇喝道:“我呸!你当他是地主吗?就算他是地主,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想要从他的身上拔下根毛来,与要了他的命无异,要他拿出一座城,嘿嘿……杜元帅,你这算盘可是打错了。”
“哦?”杜文秀饶有兴趣地看着辛小妹,脸上似笑非笑。
辛小妹给王炽抛了个大白眼,又道:“他诓骗我哥哥,害得他身首异处,便是为了做生意,赚他那几两银子。这等拿别人的性命不当命的奸商,你叫他献出一座城来赎我,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王炽听了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辛小妹嘴里骂着他,实际上是在求死,为他开脱。虽说局面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生还渺茫,几乎没有脱身的机会,可在这个时候她还在帮他,说明她的心里……
王炽的嘴唇抖动着,突地眉头一沉,说道:“你放我进城去,我去同他们交涉,叫他们让出这座城池。”
辛小妹惊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炽。杜文秀诧异地道:“你有此把握?”
“莫非你还怕放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入城去吗?”王炽冷冷地看着杜文秀道。
杜文秀冷笑一声,“好……”
话音未落,蓦然轰的一声巨响,一道浓烟伴随着火光落在人群中,紧接着又是轰轰两声,火光及处,人影翻飞,血光随着残肢断臂一同飞散上天。
这一番惊变把城下的两股人马都吓得不轻,未及回神,空中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大作,无数飞矢密集地射将下来。由于此时人群大都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又一圈,射下来的箭几乎支支不落空,人一批一批地倒了下去。与此同时,整个军营亦乱作一团,除了被箭射死的之外,相互踩踏而亡的人也是不计其数。
王炽抬头一看,城头上的清兵正在轮番射箭,且不论是杜文秀的起义军,还是李耀庭等人的乡勇,一律皆在其射杀范围之内。城内官兵的这一招,着实大出王炽的意料之外,定睛再往辛小妹的方向一看,人影幢幢,士兵四处乱窜,哪儿还有辛小妹的踪迹!王炽见状,这一惊端的是非同小可,急忙朝岑毓英道:“快去找小妹!”
原来杜文秀的人马将昆明城围住了,攻城的间隙大军就在城下休息,若换在平时,断然不可能让城上的人偷袭成功,现在一来刚刚经受了场纷乱,二来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到双方的谈话中去了,这才让城内的官兵有了可乘之机。但由于王炽这边的人马距城门相对较远,伤亡并不是很大,在李耀庭、杨振鹏等人的指挥下,大部分已退了出去。岑毓英吩吩士兵将王炽抬起来后,道:“王兄弟放心,我一定把她找回来!”他把手里的刀一扬,挡开来箭,向人群中闯了进去。
没走出多久,正好遇上马如龙,便问道:“可见到小妹?”
马如龙也是在四处寻找辛小妹,急道:“你我分头去找,不管有没有找到,一会儿去前头与王炽会合。”岑毓英应声好,又往人群里跑了过去。
一阵大乱之后,双方人马都已退了出来。因是时彼此还来不及调整队伍,都怕对方来袭击,所以两支部队相隔距离较远,谁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攻击对方。
王炽提着颗心,焦急地等着马如龙和岑毓英的消息。这个时候天将破晓,天空已然露出了淡青色的亮光,在淡淡的晨曦之中,两条人影飞快地往这边跑来,其中一人的背上还背了个人。
王炽心里一紧,他隐约看到背后所背的那人耷拉着头,两条手臂在前面晃来荡去,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知道所背的那人定然是辛小妹无疑,看她的样子像是受了极重的伤,情急之下,从担架上撑着坐了起来。
背着辛小妹的是马如龙,他跑过来的时候,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眼里却布满了血丝,红得像是要溢出血来。王炽一看他这副神情,心里“咯噔”一下。及至马如龙把辛小妹放下来时,只见辛小妹的背后插着两支箭,脸上全是血污,嘴巴里面也都是暗红色的血。
王炽见状,脑子里陡然轰的一声,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了一般,震了一震。杨振鹏俯下身去探了探辛小妹的鼻息,手指伸到她的鼻端时,微微一抖,迅速又缩了回来。
王炽看了看杨振鹏清秀的脸上那一脸的惊慌,又看了看辛小妹那毫无生气的脸,突然爬下担架,爬到辛小妹的跟前,颤抖着手摸向她的脸,当触及她那冰冷的脸颊时,整个人为之一震,张开嘴要呼喊出声,突地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口血来,昏厥了过去。
当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料理王炽时,马如龙眼里的泪珠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随即双腿一屈,跪倒在辛小妹的尸首面前,低下头去,肩膀不断地耸动着,无声地悲恸起来。
有人说失去了才会知道珍贵,而对马如龙来说,则是在战场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之后,才知道生命以及爱情的宝贵。可是当这个少年将军在战场上逐渐成熟起来,认识到生命中的一切来之不易的时候,一切却已不复重来,悔之晚矣!
杨振鹏走上前去,慢慢地蹲下身,拍了拍马如龙那抖动的肩膀:“此非久留之地,我们应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小妹入土为安。”
马如龙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杨振鹏。是时,他坚毅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厚厚的嘴唇轻轻地抖动着,湿润的眼里有悲伤,有悔恨,亦有愤怒,十分复杂。杨振鹏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问道:“将军,你怎么了?”
“你是我兄弟吗?”马如龙浓眉一扬,沉声问道。
杨振鹏一愣,道:“自然是的。”
“可是能生死与共、出生入死的兄弟?”马如龙再问。
杨振鹏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却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剑眉一动,断然道:“自然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好!”马如龙咽了口唾沫,霍地站了起来,“跟我杀回去,为小妹报仇!”
杨振鹏愣了一下,杀去哪里?岑毓英正在给王炽换药,听了此话,也是惊了一惊,不由得把头转了过来。李耀庭秀眉一动,忙道:“不可!你要是杀回昆明城去,小妹就白死了!”
“小妹不是为护昆明城死的。”马如龙暴喝道,“她是被桑春荣杀害的!”
李耀庭道:“我们辛苦周旋,死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守住昆明。何况现在杜文秀的大军正在不远处,你要是领兵去攻城,岂非正中杜文秀下怀?”
“放你娘的狗屁!”马如龙圆睁着双目,那神情仿似要吃人一般,恶狠狠地瞪着李耀庭道,“我不管你们拼死拼活为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小妹是让桑春荣那老浑蛋害死的。哪个要是敢拦我,休怪我不给情面!”
“你敢!”李耀庭两眼一突,断喝道。
“怎么,你要与我动手吗?”马如龙眼中凶光一闪,拔出了佩刀。
岑毓英本就对马如龙怀恨于心,一直想与他对干一场,找回些面子,苦于马如龙反水后一直找不着机会,这时见李耀庭要与其动手,心下一喜,起身走过去,道:“小妹之死,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可私情归私情、大义归大义,你小子要是敢帮乱军侵占昆明,这里的兄弟怕都不会答应。”
李耀庭毕竟是儒将,心思细腻,听了岑毓英这话,心中暗自一震,心想,岑将军带出来的人被马如龙杀得所剩无几,早就要找马如龙拼命,这时候他掺和进来,怕是要公报私仇!
思忖间,他抬头往对面看了看。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可隐约看到杜文秀的军队已然休整完毕,随时都可能打过来,如果现在自己这边先乱了阵脚,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一想,李耀庭率先冷静了下来,恰好这时候杨振鹏见双方一触即发,上来说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在这里莫名其妙地大打出手,倒不如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嘿嘿,你走了之后,要是直奔昆明城,岂非是放虎归山?”岑毓英明摆着要趁机报复,正要继续挑拨,却让李耀庭制止了:“杜文秀在对面虎视眈眈,我们这里要是乱起来,大家都讨不了好,由他去吧。”
待马如龙领着他自己及辛作田旧部的五六千人离开后,岑毓英忍不住道:“如果他真去打昆明城,如何是好?”
李耀庭想了一想,说道:“如果马如龙真去找桑春荣算账,杜文秀吃不准他的心思,估计会作壁上观,我们也就暂时安全了,无须急着转移。先把王四救过来,再从长计议吧。”
岑毓英悻悻地转过身去,继续去照料王炽,好在李庭耀从大夫处拿了不少药,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服了些药物后,没过多久,便又醒了过来。岑毓英喜道:“王兄弟,你可算醒过来了!”见王炽睁开眼后,看着辛小妹的尸首怔怔落泪,岑毓英急道:“兄弟,事已至此,悲痛已是徒劳,想开些吧。”
岑毓英不说还罢了,如此一说,反而勾起了王炽的心伤,想他曾暗自许下诺言,不叫她再受到丝毫伤害,如今却把她的命都丢了,一个男人若连心头所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如此一想,心头思绪纷飞,懊恼、悔恨一股脑儿往上涌。李耀庭见他的脸色又有些不对劲儿,心想他重伤在身,如此下去非要了他的命不可,便上去与其商量眼下局势,以分其心:“马如龙已去了昆明城,说是要给小妹报仇,杜文秀的部队就在距此不远处,昆明城依然危如累卵,须快些想办法,解救昆明。”
王炽的眉头一动,满是痛楚的眼里精光倏地一闪:“我们要救昆明,但也不能太便宜了桑春荣!如花一般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换哪个心头能够平静?让他去打吧!”
李耀庭眉头一沉,道:“罢了,要打就好好地打他一场。岑将军,与我一道去吧。”
岑毓英讶然道:“你要去帮马如龙攻城?”
“今天早上桑春荣不分青红皂白,一通猛打,固然起到了击退乱军的效果,可我们的人也遭了池鱼之殃,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桑春荣在谋划的时候,将我们也算计在了里面。”李耀庭皱了皱眉头,道,“这一切皆缘于那日我们出城后便没有回去,致使恒总督自尽。桑春荣一定以为我们是临阵脱逃,无心保护昆明,于是便起了杀心。如果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逼他与我们合作,我们就会两头都不讨好,身份会十分尴尬。此外,马如龙开始攻城后,杜文秀虽暂时会作壁上观,但时间一长,难免又会跟马如龙合作,要真是出现那种局面,就大大的不妙了。因此我们须速战速决,尽快逼桑春荣向我们妥协。”
岑毓英想了一想,道:“要是我们也掺和进去,万一杜文秀来搅局,如何是好?”
“不会。”李耀庭摇摇头道,“杜文秀疑心重,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动作。”
岑毓英似乎还是有些担心,回头去看了王炽一眼。只听王炽道:“你们去吧,我要留下来再陪陪小妹。”李耀庭叹息一声,留下几人保护王炽,便率军去了昆明城。
王炽看着那一万余众渐行渐远,目光缓缓地移到身侧辛小妹的尸体上,眼里浮现出一种茫然、落寞的神色。
自那日离开弥勒乡,带着辛小妹来到昆明,王炽的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为了生意,趁着这里大乱来赚他一笔。后经一番运作,恒春认可了他,昆明接受了他。当他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在昆明放手去大干一场的时候,落入了杜文秀的圈套,也导致了昆明的这场血战。
无数的人在这座城里倒下,鲜血洒满了这片土地,恒春死了,袁立诚死了,辛作田死了,连无辜的小妹也不幸遇难……今时的果,昔日的因,与其说这是中了杜文秀的圈套,倒不如说是跳入了自己设下的圈套更为贴切。
王炽动了动眉头,看着小妹那平静的脸、紧闭的嘴唇,想着她以往那生动的表情,若连珠炮般说话的样子,不由得又是悲从中来。他侧过身,将小妹拉了过来,抱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仿佛要用体温将她冰冷的身体焐热一般……
桑春荣听到马如龙卷土重来的消息时,心头异常沉重。在这位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先生眼里,不管是马如龙、杜文秀,还是李耀庭、岑毓英,都是不折不扣的乱民,只不过前者是趁乱打劫,后者是浑水摸鱼,如此而已。特别是当杜文秀领着大军攻城之时,李耀庭、岑毓英出城后一去不复返,桑春荣便断定,李、岑之徒只是浪得虚名、浑水摸鱼之徒。
看着总督府灵堂上恒春的灵柩时,桑春荣甚至还在暗中怨责恒春用人好坏不分、忠良不辨。所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即便是城破了、人亡了,只要气节还在,就能受到后世敬仰。你现在用错了人,不光当朝皇帝要怪你,怕也难逃后世斥责,这该是件多冤的事啊!
也许这就是读书人,如果说恒春如李耀庭一般,有读书人的英雄主义情结,多少带了豪气,那么桑春荣便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派,一根筋,说一不二。
马如龙来袭,桑春荣也担心、也害怕,但是他所担心、所害怕的是这一城的百姓会受苦,相反并不忧心自己的安危。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只要死得有价值,死了又如何呢?
桑春荣已经准备好了要与昆明城共存亡,他要把他的一腔热血洒在这里。
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之后,桑春荣那消瘦的脸顿时就凝重了起来。他穿上一副武将用的披挂,从头到脚都好生理了一遍,一如行将就木的老者给自己穿戴寿衣,那样子十分庄重且严肃。穿戴齐整后,他沉沉地说了声“走”,与一名随从一道去了城头。
马如龙是憋着一口气来的,一到了城下就发起了攻击。桑春荣走到城头之时,双方激战正酣,各有一定伤亡。
桑春荣在城头站定,往正在激战的众将士看了一眼,霍地大声喊话道:“将士们,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当今国家临难,乱寇四起,正是我等投身报国之时,哪怕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与城下的乱寇死战到底!”
此等的喊话,若是换在出征前,自然可激励士卒,鼓动士气,可正当双方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本来就在血战了,再说这样一番话,不但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使将士分心。更把城下马如龙的怒意激了上来,心想,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刚刚不分青红皂白一通猛打,现在又要与我死战,那我就让你先流尽最后一滴血吧!
他心念转动,伸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搭箭拉弓,对准了桑春荣就要射。
那桑春荣的确是把硬骨头,他情知今日必死,所以当看到马如龙拿箭对准他的时候,他非但没躲,还挺了挺胸膛,昂然而立,心想,若是我的死能唤起城内将士更大的斗志,死了又何妨?
马如龙本引弓拉弦,要一箭将其射杀,见到他那坦然受死的样子时,反倒是愣了一愣。便是在这愣怔之时,李耀庭、岑毓英率军到了。李耀庭见他果然要射杀桑春荣,着实吓了一跳,喊道:“且慢!”
马如龙回过头去,浓眉一扬:“你来作甚?”
“你杀他,便是成全了他的忠义,却给你自己断了后路。”李耀庭故意看了眼城头上大义凛然的桑春荣一眼,“他的子孙会因为他的死而世受庇荫,你呢?”
马如龙见桑春荣慨然赴死的样子时,心中便觉奇怪,经李耀庭这么一说,猛然醒悟过来,寻思道:是啊,一箭叫他死了,岂非太便宜了那老贼?便问道:“当下该如何?”
李耀庭伸出手道:“把弓箭给我。”
马如龙迟疑了一下,收回了箭,交到李耀庭的手里。李耀庭拿弓在手,拉弓引箭,依然对准了桑春荣。
李耀庭此举着实把马如龙弄蒙了,心想,我射是便宜他,你射便不是了吗?
心念未已,只听得“嗖”的一声,利箭划破天空,挟起一道劲风奔向桑春荣,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其右边的肩膀之上。桑春荣本就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哪经得起这一箭之力?身子被李耀庭射出去的箭劲带出数步,连人带箭倒在地上。
按照桑春荣的设想,他这一倒必能激起将士死战的决心。事实上这是比较理想化的想法,漫说是他死了,只这一倒就让城头的将士身心大乱,城上的兵力本来就所剩无几,现在主心骨倒了,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李耀庭看准了这一时机,提了口气喊道:“城上的兄弟听着,我等并无反心,更不想攻城,实是受桑大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乱军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我们再这么打下去,昆明城必失无疑。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你等放我们入城,我们定全力以赴,与你等一起共守昆明!”
城头上的将士看了眼桑春荣,见其已昏死过去,早就没心思打了,再者他们心中也如明镜一般,情知这场纠纷是桑春荣引出来的,又听李耀庭以人头担保,要与他们一起死守昆明,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当下便让人开了城门,放李耀庭大军入城。
李耀庭见城门开了,暗松了口气,边指挥大军入城,边让马如龙去接王炽来。
马如龙一来见桑春荣被射倒,二来确实也不想给自己断了后路,是时心中的怒气消了不少,便带了几人去接王炽及辛小妹的尸首入城。
在远处观战的杜文秀,本是打着看好戏的心态坐山观虎斗,甚至想着等他们打得差不多时,过去收拾一下残局,坐收渔翁之利。当他看到王炽入城的时候,顿时就懊悔不已,接连大叹三声,暗责自己的疑心病确实太重了。如今时机已失,再加上粮草不济,只得下令撤军。
旬日之后,辛小妹已入土为安,葬在了其兄辛作田的旁边。
这一日,王炽伤势渐愈,因心里烦闷,便提了壶酒,买了几样小菜,去了城郊辛家兄妹的墓地。临近时,发现已有人坐在坟前,也是一壶酒、几样小菜,面对着辛家兄妹的坟墓独饮。
王炽仔细一看,见是马如龙,便大步走将上去。马如龙听得脚步声时,亦回过头来,见到王炽时,讶然道:“你也来了!”
“看来我们心里都有些不痛快。”王炽在马如龙的对面坐下,望着辛家兄妹的坟墓,微微一叹,“从表面上看来,我们都入了城,似乎各偿所愿,其实心里却空了,空得让人发慌、发怵。”
马如龙虎目中精光一闪,“嘿嘿”怪笑一声:“你入城本就是为了生意,现如今可以在这座城里大展拳脚,为何平白生出这般感叹?”
王炽也是“嘿嘿”一笑:“你入城也无非是想从良求官,现如今桑春荣被任命为代理总督,李耀庭、岑毓英因了护城有功,也将受封,又岂能落下你?”
马如龙仰头一笑,举起手里的酒壶灌了一口:“如此说来,你我生平之志,似乎都已实现了!”
王炽苦笑道:“倘若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倘若时光能够倒转回去,我宁愿不要眼前所得到的。”
马如龙浓眉一动,问道:“看来你的胃口不小!今日既撞在一起喝酒了,不妨吐些心事出来听听。”
王炽眉头一蹙,说道:“我生平便是想学陶朱公,纵横商海,仗义疏财。”
“敛财,散财,好气魄!”马如龙肃然道。
“可眼下我所做之事,未免轻率莽撞,过于自以为是,与陶朱公相比起来,着实有云泥之判。”王炽目光一转,问道,“我也想听听你的志向。”
马如龙没有说话,又举壶喝了口酒,这才说道:“我祖上世代忠良,累沐皇恩。先祖马坚在明朝时是临安指挥使,及至叔父马济美时,依然担任着江西九江总兵之职。我身在武将世家,从小所受的便是精忠报国之教育,从来就没想过要揭竿造反,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可世事难料啊……”
说话间,马如龙看了辛小妹的坟墓一眼,又道:“阴差阳错让我遇见了她,又在婚礼之上弃她而去,从此后打着只欲报仇、不敢为逆的旗号。如此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却已物是人非。”
王炽举起酒壶,与马如龙碰了一碰,颇有些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味,两人都是一口气喝了大半壶酒。
马如龙抬手抹了把嘴,道:“今日既与你交了心,不妨再跟你说件事。”
王炽问道:“何事?”
“昆明恐非你我久留之所。”
王炽诧异地道:“为何?”
马如龙冷笑道:“那桑春荣虽也不是什么歹人,可此人行事只认死理,他要是认为我等非良善之辈,即便是有人给你立了贞节牌坊,那也无济于事。”
王炽闻言,心头一震,心想此话倒是在理,那桑春荣一根筋通到底,无容人之量,怕是早晚要被他驱逐出城。
马如龙见他没有发话,以为是他不信自己的话,便又说道:“你我与李耀庭、岑毓英他们不同。他们是乡勇出身,一直为朝廷出力,而你我呢,一个曾是乱军,一个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他岂能与我等一同谋事?”
王炽问道:“那我俩该如何是好?”
“走为上策。”
王炽闻言,神情间愣了一愣。为了入这昆明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若是就这样走了,岂能甘心?
马如龙看了眼他的神色,嘿的一声冷笑,“怎么,舍不下吗?”
“我要是说舍得下,你能信吗?”王炽低头思量了会儿,道,“即便是要走,也要赚他一把,不然的话,日后难以为生。”
马如龙摇头失笑道:“你果然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
“富则强,强则盛,不管是国家还是个人,只有富了方可图事。”王炽起身,在辛家兄妹的坟前鞠了一躬,道:“辛大哥、小妹,并非在下图财,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如此短短几十载,若不能将一件事做透了、做绝了,几不可成事。故在下只是想成就一番事业,在有生之年报效国家,望两位地下有知,莫要怨我!”
马如龙亦随王炽起身,在坟前鞠了一躬,两人并肩离去。
药材生意自古以来便是一块肥肉,令许多从商者眼红。只不过因其特殊性,一直被官方抑或有背景的商人所垄断。
云南经过几场战事后,药材变得紧缺起来,王炽所指的赚他一把,便是要走一单药材。他从熟悉的广西州、弥勒乡购入,利用马帮再运回昆明。漫说他在昆明有官府的支持,即便是在平时,亦能赚取数倍的差价,是时战事刚平,伤员较多,价值就更高了。
这一日下午,马队到了抚仙湖畔,澄江镇已然近在眼前。这时候不过申时,太阳才刚刚偏西,虽说秋后日落较早,可毕竟离天黑尚有些时间,再赶一镇之地完全没有问题。然而面对此时此景,勾起了王炽的回忆,想起了昔日也是在这抚仙湖畔、澄江镇内,与辛小妹结伴同行的日子,便决定去澄江镇打尖入宿,明日再行。
马帮兄弟不知王炽的心思,听其说要提早入宿,以为是特意照顾他们,纷纷告了谢,往澄江镇而去。
及至镇口的那家客栈,大伙儿在后边的院子里卸了货,吩咐店家给马喂上草料后,只留下两位兄弟看守,其余人来到前边吃饭。
由于未到饭点,客栈里还没有客人。王炽专门坐到那晚与辛小妹坐过的那张桌子上,独酌独饮起来。如此边饮着酒,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一壶酒已然空了,待要叫店小二再沽一壶酒来时,突见店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人。
王炽因心中有事,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已略有些醉意,用眼角的余光瞟将过去时,见走进来的那人是个清清瘦瘦的小伙子,一脸的泥污,穿着身破破烂烂的灰白衣衫,外套了件暗棕色的马褂,胸口处还破了两三个洞。头戴顶圆形的布制帽子,辫子也有些散乱,消瘦的手里捏着只碗,显然是一个落荒的乞丐。
这小伙子甫入内,店家就走过去驱赶:“去去去,到别处要饭去,不要妨碍了我们的生意。”
王炽听得店家驱赶,便回过头去看,只见那小伙子虽说是一副乞丐的模样,满身都是污垢,但那双眼睛乌溜溜的甚是雪亮,脸上也并无慌张之色,且长得颇为秀气。他心想,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也许是哪家的少年公子遭遇兵燹,才落得如此境地。读书人被逼到这等地步,已是斯文扫地,实不该再叫他受这种欺凌。
心念转动间,他便喊道:“让他进来吧,再添副碗筷,与我同桌来吃些。”
听了客人如此说,店家自然不好再驱赶,只得让他入内,另拿了副碗筷上来。
那小伙子腼腆地走到王炽跟前,弯了腰告谢。王炽请他入座,道:“小兄弟不必客气,快吃些东西吧。”
那小伙子又道了声谢,向王炽报以一笑,这才动筷子。王炽发现他一笑之间露出一副皓齿,吃起东西来也是慢条斯理,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便微笑道:“小兄弟可是出身于书香门第?”
那小伙子赧然一笑,道:“在下本是广西州太平镇人氏,姓李名孝孺,原本父亲办了个私塾,日子也算是殷实。可前些日子乱军来犯,兵燹频起,镇子里的大多数男丁因此战死,父亲被一支流箭射中,在床上躺了几天后,眼睛一闭走了。在下的生母早故,父亲一死,这个家也就散了。怎奈在下只是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读书写字尚可,出来讨营生却非在下所长,便落到了今日这等田地,实在是惭愧得很。”
王炽听他说话细声细气,娓娓道来虽也有愤然之处,却依然放低了声音,连旁桌的人都不曾惊动,是个不折不扣的读圣贤书之人,心下对他的遭遇颇为同情,叹道:“生逢乱世,奈何百姓!”
李孝孺又吃了些饭菜,忽似想起了什么事,望了眼王炽,想要说话时,却欲言又止。王炽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小兄弟可是无落脚之处?”
李孝孺脸色一红,轻声道:“正是!不知道大哥可否让在下留宿一晚?”
“无妨!”王炽道,“一会儿我再订一间上房便是。”
“在下不要上房!”李孝孺忙摇手道,“适才在路上时,在下便看到大哥拉着一批货物在此落脚,晚上只需与大哥的这些兄弟一起,在院子里睡一晚便可。”
王炽道:“这如何使得。小兄弟是读书人,如何能让你受这般委屈?”
李孝孺固执地道:“沦落之人,能有一席之地栖身便已足矣,若是叫在下睡上房,反而睡得不安心。”
王炽见他执意不肯,也就不再勉强,边吃边又说了些闲话。已是日落时分,马帮兄弟也吃得差不多了,就一路去了后院,让值守的两人出去用饭,又吩咐六人分作三班,轮流保护货物,叫值班之人好生善待李孝孺。
一夜无话,次日早上,王炽起床出门时,并未见到那李孝孺的身影,就向值守的人询问。值守者说是天还没亮就走了,还托话说感谢王大哥留宿赐饭之恩。
王炽嗯了一声,吩咐马帮兄弟把货装上,待用完早点后即刻动身。众人称好,说话间已有人跑去牵马。谁知没过许久,去牵马的人慌慌张张地空手跑了回来,道:“我们的马不知为何都在拉稀,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
王炽暗吃了一惊,急步走过去看。到了那边时,负责喂马的店小二业已在那儿,见到王炽后忙解释道:“昨天晚上小的给马喂的是上好的草料,决计出不了差错。”
王炽干马帮这一行已有不少年头,他抓了把草料往鼻子处闻了闻,便知是昨晚有人在草料里做了手脚,当下把昨晚的情景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能在这里活动且有机会下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店小二,另一个是李孝孺。店小二自然不可能做这等事,莫非是那李孝孺?
王炽眉头一蹙,那李孝孺分明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且与自己素不相识,如何会与自己过不去?
如此思前想后,百思不得其解,但马既然走不动了,着急也没什么用,只得拌些草药混在马草内,待下午马恢复了力气再动身。
用了午饭后,临出发前,王炽叮嘱马帮兄弟一路上须小心在意。马帮兄弟都明白行走在茶马道上多少都会有些危险,但最怕的是不知道对手是谁,便问王炽可有看出那个李孝孺的来路。
王炽摇头道:“目前还无法确定是不是那李孝孺与我们过不去,即便是他做的,也确实没看出是哪一路的人、有什么目的,总之在路上时小心些就是了。”
众人应是,赶了马从客栈里出来,踏上了去往昆明的路。
离开澄江镇境内后,便是一段崎岖的山路。这是一片连绵十数里的大山区,东有麒麟山,南有老虎山,西北有盘龙山、苏家大山等,一座座山头起伏,横亘数里。且山中林子茂密,树林参天,浓密的树叶几可将光线遮蔽。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不光要防备山匪,还得留意着猛兽出没。
王炽认为,如果说暗中在客栈下药那人,果然是为着这批货物而来,那么这里就是最好的打劫所在,马匹虽说已基本恢复了脚力,但毕竟拉了一晚上的稀,想跑都跑不动。寻思间,他叮嘱大家打起精神来,随时准备迎战。
可凡事都有意外,一路过了麒麟山,非但没见着劫匪,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如此一来,反倒让王炽觉得莫名其妙,心想那下药之人究竟存了什么心?寻思间,看见山脚下有座茶棚,里面坐了十五六个人,粗略打量了一下,那些人当中有脚夫、商人以及过往的行人,三教九流的都有,打扮各异,倒不像是山上的劫匪。王炽一行人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本想在那茶棚歇脚,但细细一想,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劫匪,趁着天色没黑之前走出山区,找个村镇落脚才是上策,于是回头交代大伙儿再辛苦一下,去前面的村镇打尖儿。
马帮里的人都是吃得了苦的人,再者也明白在山里不安全,便齐声应好。
一行人路过茶棚时都闷头赶路,也没去往茶棚里面看。正在这当口儿,突听有人叫道:“王大哥!”
王炽听这声音有些耳熟,转头一看,心下微微一震,原来那人正是乞丐一般的李孝孺。
他依然显得十分腼腆,边笑着边走过来,及至王炽跟前时,腰身一弯,行了个礼:“王大哥请了!”
王炽虽说不敢确定李孝孺就是客栈下药那人,可在这穷山恶水之间再遇此人,不免生了些警惕之心,往坐在茶棚里的那些人扫一眼,见并无异状,这才略微放心,想这李孝孺举止斯文,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料来也不会是打家劫舍之辈,可能真是自己误会了他。当下他便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居然在这里又遇上了小兄弟!”
李孝孺微哂道:“在下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原是想在这里讨口水喝,竟与王大哥不期而遇,实乃有缘,若是大哥不嫌弃,在下请大哥喝一碗茶如何?”说话间,见王炽面露讶异之色,又解释道:“今儿早上在山下遇到一批商旅,因他们的马车陷在了泥里,在下便帮他们推了一把,许是他们见我穷迫,便赏了几个制钱给在下,因此大哥的这碗茶,在下是请得起的,你那些兄弟……嘿嘿,在下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王炽看到李孝孺那面红耳赤的样子,以及真诚和赧然的神态,委实狠不去心去拒绝。要知道富人请客如家常便饭一般,十分稀松平常,而穷人相请便是不同了,即便是一杯清茶也是十分难得,当下又看了眼茶棚里的这些人,确定没什么危险后,索性让马帮兄弟都在此歇一歇脚,待喝碗茶再赶路。
李孝孺恭恭敬敬地把王炽请到一张桌子前,待其落座后,又亲自倒了碗茶:“王大哥请!”
茶是云南山区十分普通的山茶,并无什么清香可言,然而因了王炽对读书人的尊重,以及李孝孺的这份热情,心下很是高兴,端起来便要喝。然而就在茶碗放到嘴边时,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也许王炽并没有要提防着李孝孺,只是出于潜在的警惕之心,对这里的环境不怎么放心。但王炽这一细微的动作,落在了李孝孺的眼里,正要开口时,只见王炽将茶水喝了一大口。李孝孺见状,露出一抹笑意,说道:“茶不是好茶,王大哥将就些喝吧。”
王炽笑道:“喝茶贵在心情,不在好坏,小兄弟客气了。”
说话间,山道上又来了六个人。为首的那人长得又矮又胖,脸也是圆圆胖胖、肥头大耳,嘴上却又留了两撇稀稀松松的鼠须,手提把钢刀,走起路来一摇一晃,颇有些滑稽。
王炽见了那人,着实是又惊又喜。喜的是那人他认识,且还有些交情;惊的是那人是在广西州虎头山一带活动,这里并非他的山头,为何也出现在这里?是偶然相逢,还是这里真的有什么古怪?
原来那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正是孔孝纲,跟席茂之、俞献建三人占山为王。昔日王炽带着辛小妹路过他们的山头时,不打不相识结下了缘分,这孔孝纲在三人之中年纪最小,每日巡山的苦差事都是由他负责。
及至孔孝纲走近茶棚时,王炽正要起身去打招呼,却看到孔孝纲的眼睛朝他眨了一眨,然后便当作不相识一般,径直往一张桌上落座。六人坐了满满一桌,招呼主人上茶。
王炽愣了一愣,心想,孔三哥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里真有蹊跷?寻思间,他又往茶棚里所坐的人扫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凛,胸腔内咚咚直跳。
茶棚里所坐的还是那些人,那些人依然没有什么异状,平静得便如偶尔于此相会的过往行人。
可是在特殊的环境下,太过于平静,往往就是最为凶险的。
茶棚里的这些人在王炽到来之前就坐在了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坐了多少时候,而且他们桌前的茶水并没怎么动,很明显这些人并不是真正在此喝茶的,换句话说,他们是有企图的。
如果说茶棚里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古怪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位李孝孺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们精于装扮,装成叫花子并不奇怪。而且昨晚客栈里只有他一个外人,暗中在草料里做手脚之人非他莫属。
想到这里,王炽迅速地看了眼李孝孺。他依然是一副腼腆清秀的样子,乌溜溜的眼睛清纯得如同眼前碧绿的山水,不带丝毫的杂色,那神情会让人觉得若怀疑他是个歹人,简直就是一种罪过。
王炽狐疑地把目光收回,只听到孔孝纲大声道:“这茶水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卖茶的是个五六十岁的半百老者,生得很是瘦小,惊道:“壮士说笑了,小人做的是小本买卖,岂能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话音未了,只听咚咚几声,跟着王炽出来的那十二个马帮兄弟纷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王炽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霍地站了起来,也就是在站起来的当口儿,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事!
这倒并非王炽心慌了乱猜想,当所有的马帮兄弟都倒下时,只有他一个人没事,的确是件十分奇怪的事儿。王炽又迅速地看了眼李孝孺,刚才喝下去的那碗茶是他倒的,也就是说那是他喝过的茶,莫非无意中他救了自己?
正值此时,李孝孺的脸色变了,眼里射出一道精光,伸出手落在王炽的肩头,用力一按,这一按之力颇大,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所能使得出来的。王炽猝不及防,被他按倒在座位上。
王炽只觉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抬头往那李孝孺看去时,只见他往向走出两步,朝孔孝纲拱了拱手道:“这位兄弟,这里的事与你无干,你请吧!”
孔孝纲一手按着放在桌上的钢刀,一手扶着桌子,身子一动也不动,并没有想要走的样子:“孔某行走江湖,所见之人如若过江之鲫,多了去了,你可知道我最看不惯哪种人吗?”
此时李孝孺的脸依然清秀,却完全没了腼腆之色,多了份沉着,脸色微微一沉,问道:“愿闻其详。”
孔孝纲“嘿嘿”冷笑一声:“一是装神弄鬼,二是下蒙汗药。”
李孝孺嘴角一撇,不以为然:“下蒙汗药我认了,装神弄鬼却是从何说起?”
“我跟你一路了,从广西州一直跟到此地。这些人都称你为大小姐,分明是一个乔装改扮的雌儿,偏偏要装成乞丐,难道不是装神弄鬼吗?”孔孝纲把钢刀拿在手里,站起来,面朝李孝孺道,“你们一直在暗中跟随着这支马帮,一路上有很多下手的机会,而你却没有动手,可见并没有要劫货的意思,也不像是一般的流寇,偏偏在这里扮作路人,选了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向他们动手,究竟意欲何为?”
王炽听到这番话时,着实是吃惊不小。这帮人一直在暗中跟随,自己却浑然不知,更加奇怪的是这自称李孝孺之人,竟然是乔装改扮的女流之辈!如果不是让孔孝纲发现了,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想到此处时,不由得冷汗涔涔直下。
李孝孺被揭穿了身份,脸上微微一怔,索性将头上的那顶破圆帽摘了下来,扔在地上,淡淡的眉毛一扬,道:“我意欲何为,与你有什么干系?”
“这干系大得很哪!”孔孝纲晃了晃肥胖的身子,说道,“我从广西州一路跟来,你以为是你长得美若天仙,看上你了吗?实话与你说了吧,这位王兄弟是我的朋友,这件事我管定了。”言落间,朝王炽道:“王兄弟,他们虽有十余人,但都不是硬角色,接下来怎么干,你说吧!”
王炽站起身向孔孝纲拱拱手,算是致谢,而后转向李孝孺道:“你究竟是谁,与我有什么过节儿?”
“我叫李晓茹,昆明人,你我并无过节儿,我也没想过要杀你。”李晓茹顿了一顿,道,“但你的这批货我要了。”
“哦?这可就奇怪了!”孔孝纲忍不住插嘴道,“这一路上来,你有许多机会下手,可你却放过了。傻子都看得出来,你的心思并不在这批货物上,这时候却说要留下这批货,可笑啊可笑!”
李晓茹毕竟不是行走在江湖上的人,让孔孝纲说破了心思,脸上一红,因了两次被孔孝纲揭穿计谋,对他恨之入骨,嗔怒道:“你这死胖子,处处与我过不去,今日绝饶不了你,杀了他!”
茶棚里的众人闻言,纷纷往孔孝纲等人扑将过去,连那瘦小无神的茶棚主人一时间也似换了个人一般,抄起一根烧火棍就往上冲。
孔孝纲嘴上虽说这些人不是练家子,叫王炽不用担心,可行走江湖,做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身上没有些真本事,谁敢出来混?他心知自己这六个人绝非他们的敌手,因此早就谋划好了脱身计策,还未待他们围上来,就抢先一步,往李晓茹奔来。
孔孝纲人虽肥胖,动作却丝毫不慢,疾风似的冲到李晓茹跟前,钢刀一扬,往她身上砍落。
李晓茹显然也是练过的,但毕竟是女流之辈,见对方这一刀砍过来,气势如虹,心下一慌,踉跄地躲了开去。然而躲是躲开去了,背后却是空门大露。孔孝纲是何等人物,收了刀,左手一探,抓住了其背后的衣服,只一扯,便将她拉了过来,右手一晃,就已把刀扣在了其脖子之上,喝声:“还不快住手!”
众人大惊,纷纷收了手。王炽见孔孝纲先声夺人,一招制敌,暗暗松了口气,走上去,问道:“李姑娘,现在可以说了吗?”
没想到这李晓茹的性子倔得很,横了他一眼,道:“说什么?”
王炽道:“为何要为难我。”
李晓茹冷哼道:“我若是不说,你敢杀我吗?”
孔孝纲哈哈笑道:“杀你这个黄毛丫头有什么难处,大爷我只需把手轻轻一动,你的小命就报销了。”
“哦,是吗?”李晓茹全无惧意,“那你倒是试试。”
孔孝纲占山为王,本来就是个狠角色,被她这么一激,怒意上涌:“大爷杀人如麻,岂会在意多杀你一个小丫头!”刀锋一闪,便朝李晓茹雪白的脖子上抹去。
王炽因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如何能一刀把她杀了?见孔孝纲果然要动手,连忙喝阻:“孔三哥,既然她不愿说,就饶了她性命吧,免得坏了你的名声。”
孔孝纲“嘿嘿”一声冷笑,道:“王兄弟心眼好,今日算你走运,你走吧。”说话间一把推开李晓茹。
李晓茹捡了条性命,情知技不如人,只得招呼了茶棚里的那些人一声,转身离开。孔孝纲大声道:“后会有期啊!”他这句话带有些挑衅的意味,目的是想气气那李晓茹,不想李晓茹回过身来道:“你是哪座山头的?”
孔孝纲闻言,反倒怔了一怔,随即回道:“虎头山孔孝纲便是!”
“好!”李晓茹抱了抱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孔孝纲哈哈一笑:“那孔某恭候了!”
王炽望着李晓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之中,露出一脸的茫然之色。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不为货物却为何要与我过不去?
也许这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今日之事将引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