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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恒春总督府赴难 王四树林内请罪(1 / 1)


向阳庄是昆明有名的饭庄,集住宿、茶楼、饭店于一体,乃达官贵人议事、休闲之所,平日里来往客人不绝,生意极好。

岑毓英诚心要结交王炽,因此显得很是大方,说今日他做东,叫了一壶上好的云南普洱茶,要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殷勤地给王炽倒茶。

因不知岑毓英的心思,见他如此献殷勤,王炽始终心存困惑,心想,按理说既然是他为我解忧,该是我求着他才是,他如此客气,倒更像是他有求于我一般,好不奇怪!

岑毓英显得很是自然,喝了几口茶之后,便亲切地道:“王兄弟,我痴长了你几岁,若是你不把我当外人,便占你个便宜,称一声兄长,可好?”

王炽笑道:“岑大哥看得起小弟,小弟自是求之不得。”

岑毓英大是高兴,那圆圆的脸若弥勒佛一般满是笑容,端起茶杯道:“那为兄就以此杯淡茶敬王兄弟,从今日起咱们便算是结交了。”

喝了茶之后,岑毓英正色道:“今日为兄见你愁眉不展,便在心里寻思,王兄弟可是在为辛作田之死犯愁?”

王炽一怔,心想,此人的眼光端是毒辣得很!但如今既然以兄弟相称,且也看不出岑毓英有什么歹意,也就不想再跟他隐瞒,说道:“岑大哥说得没错。辛作田一死,不管是杜文秀还是马如龙,都欲杀我而后快,漫说是在昆明做生意,现在我连城门都出不去,更何谈生意!”

岑毓英点了点头,说道:“我料想王兄弟也是在为此担忧。为兄倒是有一计,就是不知道王兄弟敢不敢做了。”

“岑大哥且说来听听。”

岑毓英略作沉吟,然后抬头道:“他们不是想杀兄弟你吗?不如将计就计,兄弟你出去办几趟货,我带兵在暗中跟随,只要他们敢来,到时为兄就……”岑毓英把拳头一握,做了个抓人的手势。

王炽沉着眉头一想,说道:“这倒不失为是个良策,只是小弟做生意,却要劳烦岑大哥保驾护行,叫小弟心里难安。”

岑毓英笑道:“王兄弟说的是哪里的话,乱军肆虐,横行不法,保境安民本也是为兄分内之事。再者说,此番若是能将乱军一网打尽,也算是一件功劳,想来恒总督也是支持的。”

王炽闻言,这才省悟过来,岑毓英重功利之心,他以我做诱饵,引出乱军,也是给他自己的仕途铺路,如此说来,他帮我也算各取所需了。当下说道:“那马如龙对我有恩,到时望岑大哥莫伤他性命。”

岑毓英道:“一切听凭王兄弟吩咐行事就是了。”

如此两人议定之后,又过了两日,因广西州的马帮兄弟已然回乡,王炽在当地重新组织了一支二十人的马帮队伍,打算去广西州、弥勒乡一带采购。岑毓英则按约集结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走山道暗中跟随。

临出门时,辛小妹从里屋赶将出来,说是要一起去。王炽情知此去十分凶险,便劝她好生留在昆明,等他回来。

辛小妹杏目一瞪,抬手就是一巴掌往王炽打将过去。因与她在一起的日子久了,王炽早就学乖了,一见她动手,把身子一闪,躲了过去。辛小妹嗔怒道:“好你个王小四,我哥不在了,你便欺负我是吧!”

王炽忙道:“就是因为辛大哥不在了,我才要好生保护你,不能让你受丝毫伤害。”

辛小妹道:“保护便是要你把我关在家里,像猪一样养着我吗?本姑娘从小走南闯北习惯了,你要是把我关在家里,不叫我出门,我非得闲出病来不可,到时我要是闲出了病,凤体抱恙,你如何对得起我哥哥?”

王炽笑道:“你要是闲了,去街上逛逛也就是了。”

辛小妹哼了一声,道:“别把我当傻子,你这一趟出去,杜文秀八成要找你麻烦,所以城内的清兵一定会在暗中随着你,等乱军出现,便伺机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这样?”

王炽愣了一愣,没想到这小妮子心思居然如此缜密,让她猜到了这一层。转念一想,连辛小妹都能猜到的事情,杜文秀岂会想不到?

想到此处,脸上不由得变了一变。辛小妹得意地笑了一笑,道:“怎么,让本姑娘猜破了心思,心里是不是不好受了?告诉你,本姑娘也正好想找杜文秀的麻烦,所以这一趟本姑娘走定了!”

王炽看着她那倔强的脸,苦笑道:“小妹,我的这些小伎俩连你都能猜透,你想想杜文秀是何等人物,他岂有想不到之理?所以这一趟出去,名为采购,实则是一场硬仗,凶多吉少,你就更不能去了。”

“不让我去是不是?”辛小妹仰起头道,“信不信我让你也走不成?”

王炽低头想了想,道:“你若是非要跟着去也无妨,不过此事目前的安排尚欠妥当,我先去与李耀庭商量一下。”说话间便走出去找李耀庭。

李耀庭听了此事后,皱了皱眉,说道:“岑将军如此领两千人去,确是欠妥,只怕是要吃亏。如今岑将军已然出门,把他追回来再从长计议也是不现实的。要不你按计划出门,我禀明恒总督后,随后去接应你们,可好?”

王炽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便谢过李耀庭出来,心里想着有李耀庭和岑毓英沿途保护,把她的带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要是此番能把杜文秀抓了,替辛大哥报了仇,也算是圆了她的一桩心事。因此,回到住处后,对辛小妹道:“我知道你想报辛大哥之仇,恨不得马上去找杜文秀,把他杀了。倘若硬是把你留在家里,确实是有些委屈了你。”

辛小妹闻言,喜上眉梢:“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出去可以,但须依我一件事。”

辛小妹笑道:“说吧!”

王炽道:“出城之后必须听我的话,凡事不可自作主张,即便是途中真的遭遇了杜文秀,也不能意气用事。”

辛小妹嘿嘿怪笑道:“王小四,不就是想让本姑娘乖乖听你的话嘛,何必绕这么一大个圈子?罢了,就听你一回!”

王炽见她答应了,便出去准备,待集合了马帮兄弟后,带上辛小妹,一行人出了昆明城而去。

总督府内,恒春微微地耷拉着眼皮,靠在椅子上,凝思了会儿后,眼皮微微一抬,望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李耀庭,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杜文秀这支乱军在云南四处活动,实在是令本院头疼不已,这倒也是个机会。”

李耀庭略直了直身子,说道:“大人所言甚是。”

恒春抬起手拂了拂他稀松花白的山羊胡子,说道:“机会就在眼前,现在就看我们如何去利用了,李将军可有良策?”

李耀庭起身拱手道:“末将在想,岑将军把王四当作诱饵,要将乱军引出来,那么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将岑将军和王四当诱饵,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双重诱饵,妙计!”恒春的精神头一下子就上来了,起身道,“你需要多少人马?”

李耀庭道:“一万。”

恒春看着李耀庭迟疑了一下,前几天一战,城内伤亡万余,这一万兵力相当于昆明三分之一的人马了。可再看李耀庭的神色,信心十足,大有要一举平定乱军的态势,心想,若能一举平定乱军,彻底解了云南之乱,也是件大好事,略作思量后便答应下来,道:“如此本院就祝李将军马到功成了。”

李耀庭神色一振,恭身领了军令:“请总督大人放心,末将定当竭尽全力,扫灭乱军!”言语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是日中午,阳光高照,秋高气爽。由于云南的气候偏温湿,即便到了冬季,亦没有北方万物衰败的景象,故值此仲秋时节,依然是遍目的绿茵,路边随处可见可人的野花。

辛小妹出来后,显得十分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把王炽吵得委实有些心烦,便快走了几步,去前边查看情况。

王炽并没有把此行的凶险告诉马帮兄弟,这一路走来,大家都显得十分轻松,唯独王炽紧绷着神经,丝毫不敢松懈。见前面不远处有个茶棚,他观察了下周围的情形,确认并无异状后,便叫大伙儿到前面歇脚。

经营茶棚的是一老一少父子二人,王炽一伙人在茶棚里落座后,父子二人忙活着给大家提茶。王炽趁机问那老伯道:“老伯,此间行人似乎并不多,生意不好做吧?”

那老伯动了动眉头,说道:“不瞒客官,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着实不易哩。”

王炽道:“可不是。现如今乱军出没频繁,除了像我等这样的过往行商,平时谁敢在外面乱走,您在这里,没少见乱军吧?”

那老伯道:“乱军倒是没有,只是世道乱,出来的人少罢了。”说话间,招呼完大家,就走了开去。

辛小妹看那老伯走远,用肩膀撞了下王炽,坏笑道:“你小子越来越像个奸商了。”

王炽不解地问道:“我如何像个奸商了?”

“你既然可拐着弯儿打探情况,以后便也可以拐着弯儿变相行商,现如今打着慈善的幌子变相捞银子的可不在少数。”辛小妹瞅着王炽,突然似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此番你拐着弯儿地让我听你的话,是不是也有什么其他意图?”

王炽闻言,不由得苦笑:“你如此霸蛮,只有你欺负在下的份儿,若说让在下去欺负你,却是想也不敢想。”

辛小妹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愿你真的没想,不然的话,本姑娘以后就把你当下人使唤!”

两人正拌着嘴,突见一个当地乡民模样的汉子走了过来,及至茶棚里时,问道:“哪位是滇南王四?”

王炽见那人陌生得很,心里“咯噔”一下,警惕了起来,道:“在下便是王四。”

那汉子看了眼王炽,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封信,道:“有人托我给你捎了封信。”

王炽见信封上并无落款,刚要发问,那汉子便已大步走出了茶棚。辛小妹见王炽神情怪异,便问道:“这是哪位没长眼的姑娘捎给你的情书吗,还不好意思当众拆开来看?”

王炽没心思去理会她,从信封里掏出张纸,里面只写了八个字:忘恩负义,必遭天谴。

辛小妹“扑哧”笑出声来,道:“莫非你负了人家?”

王炽神色凝重地往周围看了看,悄声道:“休要胡闹,这是马如龙写的。”

辛小妹一愣,讶然道:“那姓马的若是在附近,直接杀过来把你砍了便是,如何还有心情给你写这个?”

王炽道:“他估计是料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并不会有如此简单,或是已然发现了岑大哥的行踪,就来威胁我们,给我们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好叫我们日夜不得安心,再伺机动手,他打的是心理战。”

辛小妹柳眉一竖:“那姓马的果然歪心思多!现如今要如何是好?”

王炽道:“你我要当作什么事也没有,继续赶路便是。”当下付了账,叫大伙儿上路。

行至一处山道时,突听一阵马蹄声传来。王炽把眼一看,瞥见一支三四十人的马队往这边急奔过来,个个手里都提着把刀,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王炽见状,叫了声不好,让大家都退到一边,并准备好棍棒,准备迎战。

那些马帮兄弟以为是遇上了山贼,人人都打起了精神。此时只有王炽知道,前面这支马队是马如龙的人,而且这一小股马队的目的并不是要把王炽的马队赶尽杀绝,他们只是一个引子,要把暗中的岑毓英引出来,一旦岑毓英的行踪暴露,那么马如龙的大队人马就会出现,这里将发生一场大战。

然而让王炽担心的事情还不限于此。按照他们之前的计划,他的这支马帮是个引子,引乱军出现后,岑毓英的部队方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事情并没有按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反而是马如龙在利用这支马帮,要引岑毓英出来。如果岑毓英的行踪提前暴露,他们就会很被动,甚至有可能被对方围剿。

形势一下子发生了逆转,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特别是对岑毓英来说,他此时已没有选择。如果说王炽在这场行动中的作用是鱼饵的话,那么岑毓英就是一位垂钓者,他只有这么一个鱼饵,王炽一旦丧命,便如同垂钓者没有了鱼饵,他的这场行动也就变得毫无意义。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出去救王炽。

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这里,出去之后如果让对方包围了,该如何突围?

亏得岑毓英作战经验丰富,在这种时候并没有乱了阵脚,派了一百多人出去营救,而其他人则继续在丛林中等待机会。

即便如此,这也是行军打仗中的下下之策,因为如此一来,相当于暴露了藏身的地点。就在那一百多人冲出去的时候,马如龙的主力部队亦现身出来,且数量不在少数。

岑毓英定睛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从对面山里冲出来的乱军若黑蚁一般,密密麻麻,浑然若一股黑色的潮汐,向这边涌将过来。

岑毓英迅速地估量了一下,乱军的人数至少在三千以上,足以将他这里的人马包围,若是硬拼的话,定然吃亏,当下命令全军占领制高点,叫弓箭手轮番射箭,阻止他们往王炽的方向扑去。

王炽被那一百余人救下来后,也不敢停留,马上带着马帮往山上与岑毓英会合。

冲在前头的马如龙见王炽要逃跑,虎目一瞪,喊道:“王四小儿,纳命来!”把手里的刀一挥,率众就往王炽这边冲。亏得岑毓英又派人下去接应,这才把王炽等一干人接上山去。两厢见面后,岑毓英显然也有些慌:“没想到乱军是有备而来,咱们这回反而入了他们的套了!”

王炽喘了两口气,望了眼往山上扑过来的义军,道:“现在如何是好,撤回去吗?”

岑毓英道:“利用山中的地形,希望能全身而退,走吧!”当下由岑毓英率一股人马殿后,其余人则发足往昆明方向跑。

不知是山中复杂的地形阻碍了马如龙追击,还是马如龙故意放水,如此且战且退,跑过了一座山。

岑毓英率众站在山脚下,耳听着后面义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脸色越来越难看。

在这座山的对面便是昆明城,两者相隔几里地,并不算远。让岑毓英恐惧的是,在昆明城和这座山之间是一片平原,前面便是一马平川的乡间小路,周围都是农田,放眼四周,毫无遮挡物。如果马如龙要在这里展开围剿,那么他们可就凶多吉少了。

王炽显然也意识到了危险,朝岑毓英看了一眼,沉声道:“留在这里只是死路一条!”

岑毓英把钢牙一咬,说道:“现如今只能拼杀出去了,只要能坚持一时半刻,城内发现后,定会发兵驰援。”说话间伸手把背后的辫子抓过来,往嘴里一咬,喝一声,“弟兄们,随我杀出去!”

两千余人,个个嘴里咬着辫子,闷喝一声,一起往田野上冲。

果然,马如龙方面的队伍早已有所准备,从侧面围了上来,不消多时,两军就碰到一起,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厮杀之声通过旷野,遥遥传了出去,声震数里。

就在两军相遇之时,在另一头的林子里,有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外面,冷静地看着战场以及周围的动静。

他书生一般秀气的脸上透出股坚毅之色,仿如一块精雕细琢的钢,精美而不失冷峻。

他并不忙着出手,从马如龙行动的节奏来看,乱军明显是有备而来,而且有好几次马如龙分明有机会追上岑毓英部,将其围剿,可他却并没有这么做,这是为何?

李耀庭秀气的眉毛动了一动,看来这一次不光是岑毓英低估了乱军,连他和恒春也小看他们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是一场双重诱饵的扑杀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形势已然变了,变得更像是两个狼群之间进行的智慧与胆略的较量。

李耀庭几乎可以断定,在这里的不远处一定还隐藏着一支乱军,他们像狼一样潜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随时准备与清兵展开一场更为惨烈的对抗。

派出去的三路探子陆续回来了两路,另有一路却迟迟不见踪迹。李耀庭把目光转向战场,是时岑毓英部死伤过半,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如果再不出去,必将全军覆没。旁边的一位副将显然有些急了,说道:“将军,若是再不出去,岑将军的部队怕是完了。”

李耀庭暗暗地吸了口气,心想,另一路探子至今未回,定然是发现了乱军藏身地,让他们给杀了,现在尚不清楚对方有多少兵力,要是这时候杀出去,反而让对方包了饺子,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李耀庭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可这一次他决定赌一把,赌注是昆明城的恒春在得知岑毓英危急后,会发兵来援。在做了这个决定后,李耀庭朝那副将道:“再等一等。”

那副将闻言,脸色变了一变,待要再说话时,突然一阵蹄声传来,再往前面看时,只见昆明方向尘土大起,隐约可见那些人身穿兵勇的衣服,正是从昆明而来的救兵!

那副将喜道:“是恒大人派兵出来了!”

李耀庭用手掌一拍地面,兴奋地道:“这下便好了!”

从昆明而来的官兵约有五千人马,他们与岑毓英部会合后,迅速展开了反击。马如龙情知不敌,便在他们的包围圈尚未形成之际撤了出去。

岑毓英所带出来的两千人马,此时已被杀得差不多了,所剩不过几百而已。他与王炽合作,本是想趁此机会立功,现如今乱军未除,自己的部队却被打了个落花流水,这样的一个结果,对岑毓英来说是无法接受的,见马如龙要逃,把牙一咬,率人便追。

李耀庭见状,暗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不好!”

这个时候,旁边的副将再傻也猜到了李耀庭在担心什么,脸色也随之一变,道:“如果乱军的主力真的埋伏在暗处,岑将军此去凶多吉少!”言语间,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李耀庭,想听他的意见。

李耀庭沉着眉头想了一想,说道:“这五千多人马对乱军来说也是个威胁,且等一等,看能引出多少乱军来,再做计较。”

那副将此时已不再怀疑李耀庭的判断,目光一转,去观望那边的动态。

岑毓英也算得上是久经沙场之人,他自然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怎奈这时候让愤怒冲昏了头脑,大有不把脸面争回来,誓不罢休的架势,一路直追了下去。

王炽虽无作战经验,但他生来便有种大局观,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感觉到了这里面可能有诈,可是他被安排遣送回城,想要去阻拦岑毓英已然不及。眼看着他越追越远,王炽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心想,李耀庭不是说好来接应的吗,为何到了这时候还不见踪影?

正寻思间,只听一旁的辛小妹说道:“那姓马的早晚逃不出岑将军的手掌心,可惜那姓杜的没来,不然本小姐也上去砍他两刀,替我哥哥报仇。”

王炽一听这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想,莫非李将军在等杜文秀的人马出现不成?

辛小妹见王炽怔怔地站着,便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你在想什么?”

王炽怕她惹事,说道:“这里的事我们也帮不上忙,先回城去吧。”

刚转身没走两步,突传来一阵擂鼓之声,那鼓声很有节奏,先是落点迟缓,沉重而缓慢,后来愈敲愈急,若雨打芭蕉样的急促。这“咚咚”的战鼓之声响彻旷野、声震数里,便是在鼓声急促之时,在西北方向的山上霍然旌旗招展,呐喊之声伴随着鼓点的响起,其声势像是八月钱塘江的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个天地间便被这呐喊声和鼓声充斥,经久不绝!

王炽何时见过这等场面,脸色吓得大白。辛小妹也是慌了,连声音亦变得不自然起来:“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唱戏吗?”

在另一座山里的李耀庭同样也是吃惊不小,现在虽然还看不到乱军究竟有多少人马,但从这气势上来看,他们的主力似乎就集结在了这里。他往那副将看了一眼,那副将也是一脸的惊骇之色,道:“乱军的主力怎么会在这里?”

这同样也是李耀庭困惑的地方。杜文秀的主力至少在七万以上,如果说他们的主力全部在这附近,为何不直接去攻城,要盘踞于此?

思忖间,山里的乱军已然涌了出来,黑压压的难以计数。带头的正是杜文秀,呼啸着往岑毓英方向杀了过去。

李耀庭看到杜文秀杀出来后,再往那边的山头望时,只见适才摇旗呐喊的那些人依然在山上,大声叫喊着为山下的乱军助威。很显然杜文秀只带了一小部分人下山,大部分人依然留在山上。

“怎么办?”副将急问道。

李耀庭紧蹙着眉头,眼神之中尽是懊恼之色:“这场较量我们输了,快去把岑将军救回来吧!”

那副将应是,随着李耀庭一声呼啸着冲下山去。刹那间,李耀庭部、杜文秀部、马如龙部、岑毓英部等数股人马,各怀心思,急速地在旷野之上运动起来,一时间尘烟滚滚,杀声震天。

是时,田野上战马的嘶鸣伴随着刀枪的碰撞声,一场大战疾速拉开。山头上战鼓阵阵、旌旗猎猎,呐喊助威之声不绝,在昆明数里之外的原野上交织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绞杀。

在战场外的辛小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她是见过杜文秀的,这个时候看着杜文秀骑着战马横冲直撞,看着他那棱角分明的带着杀气的脸,两道柳眉立时拧在了一起,圆睁的杏目似要喷出火来。王炽见状,心下暗叫不妙,忙不迭拉住了她的小手,道:“我们快走吧!”

“要走你走!”辛小妹一把甩开王炽的手,通红的眼里泪光涟涟,“那天死的不是你哥哥,你不懂!”说话间就迈开大步,往战场上跑。

王炽没想到她的力气这么大,被她一甩,甩得踉跄了两步,回过神时已见她跑了出去,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待要发足去追她时,突觉一道劲风袭来,抬眼一看,一支利箭已到了眼前。他惊叫一声,被箭射中胸口,倒下地去。

辛小妹没跑出两步,陡然听到后面王炽的惊叫,回头一看,不由得花容大变,转身又跑了回去,将王炽抱在怀里,叫唤了两声,竟是没了知觉,直如死了一般。这下着实把辛小妹吓坏了,抬头要呼救时,只见马如龙杀气腾腾地纵马过来,辛小妹大怒道:“姓马的,你杀他算什么本事,有种就去把那姓杜的杀了,为我哥哥报仇!”

马如龙仰首一声怒笑,手指着王炽道:“辛统领是这个忘恩负义之徒害死的!”

“你胡说!”辛小妹瞪大着眼睛,叫喊道,“要说是你害了哥哥,我信,他如何会去害我哥哥?”

“小妹莫要听他胡诌,待我来取他性命!”岑毓英举着刀杀将过来。他因自己带出来的人被马如龙杀得所剩无几,誓要取其性命,以雪耻辱,因此一经交锋,就死咬着马如龙不放。

马如龙见岑毓英又杀上来,“嘿嘿”一声冷笑,突地俯身将辛小妹一把抓了过来,不管她如何挣扎叫骂,只管扔到马背之上,然后翻身上马,纵马跑了出去。

岑毓英还待去追,陡听得李耀庭一声断喝:“岑将军,速杀出重围去!”

是时,李耀庭的一万大军加上从昆明城里赶来的五千援兵,加起来虽有一万五千余众,与战场上的杜文秀部旗鼓相当,或可拼死一战。可是杜文秀的主力还留在山上,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目的,未曾将主力拉下来作战,但此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久留的。岑毓英并非鲁莽之辈,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当下只得大骂了几声,背了王炽率众往外围杀出去。

不知是因为此地距昆明城不远,杜文秀有所忌惮,还是另有其他图谋,李耀庭、岑毓英突围出去后,杜文秀并没有重整阵形,再次围剿,只是不疾不徐地跟着,时不时地上去打清兵的后方一下,也是未曾使全力。

杜文秀如此做法,饶是稳重多智如李耀庭也不由得有些蒙了。这里距昆明不过几里地,乱军如此不紧不慢地追着,究竟意欲何为?难道方才的一番较量并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李耀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越想后脊梁越是发凉,不禁朝岑毓英道:“岑将军,乱军只怕是还有诈。”

岑毓英将前前后后的事在心里回忆了一遍,不由得心头一紧,“他们要做什么?”

李耀庭摇摇头,脸色异常的沉重。岑毓英抬起头朝昆明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道:“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昆明城呢?”

李耀庭停下了脚步,回头往后望去,乱军的那一万多人还在后面追赶,可山头的主力依然未曾现身,似乎并不像是要攻城的样子。李耀庭道:“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昆明,此时正是吃掉我们的大好时机,何以拖着不打?除非……”

岑毓英心头一震,“除非什么?”

“除非那山头上摆的是空城计。”李耀庭秀气的脸变得煞白,“实际上,他们的主力已经去了昆明城。”

“如此说来,与其说我们拿王炽做诱饵,引诱他们出来,倒不如说是他们早就设好了套,等我们去钻?不对……”岑毓英想了一想,又道,“如果他们的主力已经赶去了昆明,也应该先把我们吃掉才对,何以任由着我等逃向昆明?”

“只怕这是一个死局。”李耀庭秀长的眉头一沉,许是紧张的缘故,唇色亦有些发白,“昆明的一半兵力在我们这里了,城内最多也就一万五千人,乱军的主力至少有五万人。如果这五万人已埋伏在了昆明城外,你想一下,我们到了城下之时,便是夹在了前后两股乱军之间,恒大人救是不救?”

“要是开城门来救,乱军便会乘虚而入,昆明破矣!”岑毓英大惊道,“我等皆非朝中官兵,恒大人定然会选择不救。”

李耀庭道:“要是不救,前后两股乱军,合计六七万余人,便会在昆明所有军民的眼皮子底下,将我等一个一个屠杀殆尽。城内军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杀,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们可还有斗志?恒总督在昆明是否还有威信可言?”

岑毓英的脸色越来越白:“只怕是没有了。”

“到了那时,昆明便如一座纸城。”李耀庭铁青着脸道,“不费吹灰之力就会被攻破。”

岑毓英倒吸了口凉气:“如此说来,我们逃与不逃都是死路一条了?”

李耀庭又朝后面看了一眼,眼见得乱军即将追到,当下把钢牙一咬,看着岑毓英的眼睛道:“不,还有一条路。”

岑毓英周身一震,似乎看明白了李耀庭眼神之中所传递出来的信息:“放弃昆明?”

李耀庭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与其人亡城破,不如留得有用之身,以期他日卷土重来。”

岑毓英志在建功立业,自然不想陪昆明城一同阵亡,当下应了声好,掉了个方向,往西南而去。

跟在后面的杜文秀一看他们掉转方向逃窜,不由得愣了一愣,气道:“只听说狗急了跳墙,没想到人急了还会弃城!”

马如龙因一箭射倒了王炽,料想他是活不成了,心中的怒气已消,哈哈一笑,道:“依我看,就由他们去吧。”

杜文秀旨在昆明,自然也无心去追杀他们,率军去了昆明。

马如龙将目光从逃窜而去的李耀庭处收回,垂目看了眼兀自在大骂的辛小妹,道:“你这人端是不知好歹,王四已死,辛大哥的仇我已报了,你却还这般骂我。”

辛小妹眼里含着泪,她既为王四担心,又怀疑马如龙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一时间心乱如麻,便不再叫骂,静了下来,由着马如龙带着她走。

恒春在总督府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李耀庭、岑毓英和自己后来派出去的人一个未回,现下昆明只有一万五千余众,无论如何也抵不住乱军的攻打。他来来回回踱着步,仿似脚底下便是热得发烫的铁锅,令他站不住脚。

不知不觉间,夕阳褪去了最后一抹颜色,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恒春焦急地往外望了几眼,眼神之中跃上一抹失望和茫然之色,到了这个时候,李耀庭、岑毓英是不会回来了,如今的昆明已然是一座孤城,凶多吉少。

突然,只听轰的一声,震彻屋梁,亦震得恒春的心“咚咚”剧跳起来。

这是红夷大炮的声音,乱军开始攻城了。如若昆明被克,他的这个云贵总督之位怕也是保不住了。不,准确地讲,一旦乱军攻进城来,落入他们之手,他的性命恐怕也是难保的。

恒春蹙着对花白的眉头,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担忧起来。他只是个文官,对眼下的局面可以说是无能为力,换句话说,他现在只有等死的份儿。然而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当官当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也算是没有白活,即便是现在死了,也值了。唯有一样,那就是不能落入乱军手里,免得临死之前还要受凌辱。

正自胡思乱想间,门口响起阵脚步声。恒春抬头一看,正是昆明知府袁立诚。此人也是一员武将,只不过人高马大,徒有一身力气,少了些谋略。他急匆匆地步入里屋,拱手道:“启禀大人……”

未待其说完,恒春摇了摇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袁立诚诧异地看着恒春,此时此刻,在暮气的笼罩下,恒春像是一位看破了世情的行将圆寂的老僧,看上去似乎很安静、祥和,然而却是死气沉沉,给人以一种窒息般的压抑感。

恒春静静地站立了会儿,抬起那沉沉的眼皮道:“昆明危如累卵,仅凭城内的这点儿兵力,破城只在旦夕之间。传令下去,只要能守住昆明者,无论出身贵贱、是否白丁,一概任命他为昆明知府。”

袁立诚愣了一愣,心想,若是换在平日,这道命令一旦传出去,或可吸引附近能人异士,然而如今整座城池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城内又只有区区这些兵力,即便是封他为王,只怕也是无力回天了。可想归想,这些话自然不能当着恒春的面说出来,只得领了命默默地退将下去。

事实上恒春心里也明白,昆明已被围死,且兵力又少,最晚到明天天一亮,乱军必然破城而入。他命人掌了灯,抬起头看了遍这间房子,眼神中颇有些留恋之意,旋即眼里又黯淡下来,乱世不比太平时期,这满眼的荣华富贵是要靠真本事去赚取的,如无将帅之才,所有的富贵便会如流沙一般,从你的指缝间流走。

一阵脚步声打乱了恒春的思绪,他转身望将过去,见一名满身是血的士兵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恒春的心里一阵战栗,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死神在召唤,苍白的嘴唇一抖,发问道:“外面如何了?”

那士兵跪将下来,哀声道:“袁大人已殉国,乱军正在发起第二次攻击。”

恒春花白的山羊须抖了一抖,仰起头发出了一声长叹,袁立诚虽道是有勇无谋,却颇有些上进之心,敢情是适才的那道命令伤了他的自尊,他用生命换取了永久的昆明知府之职位。

恒春轻轻地挥了挥手,待那士兵退出去后,他走到书房,穿上朝服顶戴,走到镜子前仔细地穿戴整齐,而后抚摩了下官服上所绣的仙鹤图,转身朝着正北的方向跪下,以额伏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喃喃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老臣无能,未能保得一方百姓安宁,愧对吾皇所托,今日只得以一死,谢吾皇隆恩。”

言毕,起了身,神色惨白地走到一张八仙桌前,拾起一条布绢,爬上凳子将布绢往梁上一抛,又在布的一端打了个死结,将眼一闭,把脖子往上套,两腿一蹬,悬梁自尽了。

是日傍晚时分,李耀庭、岑毓英逃入一片树林后,见杜文秀并没有追来,这才松了口气。

岑毓英将王炽放在地上,俯身用手指在王炽的鼻端探了探鼻息,只觉呼吸虽然微弱,好在还有一口气悬着,抬头朝李耀庭道:“王兄弟还有一口气在,现在如何是好?”

李耀庭看了下王炽胸口的那支箭,道:“此箭插得极深,须尽快就医才是。”他起身焦急地走了两圈,回身过来后又道:“岑将军,乱军现已去昆明,此地应无甚危险。你便守在此地,我带着王兄弟去看看附近的村庄有无大夫救他一救。”

岑毓英应好,李耀庭便牵了匹马过来,将王炽在马背上放好,而后他自己纵身上马,出了林子去。

没过多久,在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个大夫。许是这大夫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吓得脸色都白了,道:“此箭插在胸口,伤在要害,在下怕是救不得。”

李耀庭急道:“是死是活不怨你,你只管治了便是。”

那大夫无奈,只得拿来医箱,翻出许久不曾用过的手术工具,给王炽取箭。

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大夫满头大汗地取了那支箭出来,料理好伤口,喘了口大气道:“箭是拿出来了,是死是活我却无法断言。”

李耀庭也知道那一箭插得极深,再加上失血过多,是生是死只能是听天由命了,便说道:“请大夫放心,不管是生是死,绝不怨你。只求在此住上一晚,若他出了状况,也请你照料着些。”说话间,从怀里取出锭五两重的银锭,拿给那大夫。

大夫见此人虽满身是血,却是颇讲情理,便谢着收下了,并保证说一定尽全力救这位小兄弟。

许是王炽命不该绝,到了半夜时分,竟然幽幽醒转。李耀庭大是欢喜,走过去握住王炽的手,激动地道:“王兄弟,你终于醒过来了,叫我好不担心啊!”

王炽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只在喉咙里嗬嗬作响。大夫端着碗水过来,一点一点喂其喝了,王炽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微声道:“李将军救了在下一命,多谢。”说话间,朝这间屋子里看了一看,并没见辛小妹,心下一凛,他在倒地之时,隐约听到马如龙跟辛小妹说,辛作田是他害死的,这时候没见到辛小妹踪影,莫非是她恨自己,已经独自走了吗?

想到此处,心中便觉焦躁难受,他向李耀庭问道:“小妹今在何处?”

李耀庭见他虽然醒了过来,但身体依然十分虚弱,便不想告诉他实情,只说小妹出去了。

王炽是何等精明之人,见李耀庭眼神闪烁不定,情知他在说谎,便又问道:“这是何处?”

李耀庭道:“在昆明城郊。”

王炽再问:“我们为何没在昆明城内?”

李耀庭眉头一皱,被问得不知如何作答。王炽急了,提着一口气,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耀庭见瞒不了他,只好将乱军攻城、辛小妹被马如龙劫了去等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王炽听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盯着李耀庭,似要把他吃了一般:“为什么没保护好小妹,为什么?”

“当时……”李耀庭想分辩,但想到这么多人竟没护好一个女人,也觉得没什么理由可为自己开脱,当下又闭上了嘴。

王炽握着拳头,想到辛作田因自己而死,又想到辛小妹在她的哥哥尸体前哭得死去活来,说自己从此后再没亲人了,那时他握着辛小妹的肩膀说,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亲人,我王四便是做牛做马,也绝不教你受些许的委屈……说出这番话至今不过数十日而已,现如今辛作田的尸骨尚且未寒,身为七尺男儿,莫非说过的话不作数吗?

王炽越想越是痛恨自己,不知哪来的力气,握起拳头不住地在床上击打。是时他胸口的伤未愈,昔日肩胛处的旧伤亦不曾好全,新伤、旧伤一起发作,没有要了他的命已是老天开眼。这一番悔恨交织,使劲儿捶击之下,牵动伤口,又痛昏了过去。

李耀庭忙又让大夫处理淌血的伤口,边看着王炽痛苦的样子,边懊恼地重重叹了口气,心下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将辛小妹救出来。

半炷香的工夫后,王炽再次醒了过来。李耀庭连忙走到床畔,蹲下来凑在王炽跟前道:“王兄弟只管放心,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定会将小妹安然无恙地救出来。”

王炽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怪不得你,将军无须内疚。”顿了一顿,又问道,“可有昆明方面的消息?”

李耀庭摇摇头道:“还没有。”

王炽道:“躺在此处,我无法安心,你送我回去吧。”

李耀庭吃了一惊,待要相劝时,只听王炽坚决地道:“你知道辛作田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要是小妹再有不测,我生不如死。”

李耀庭看着他决绝的脸,起身向大夫讨了些药,与大夫一道将其扶上马,然后上马坐于王炽的后面,一手扶着他,一手牵着缰绳,缓缓地去前方林子里与岑毓英会合。

及至屯兵处,岑毓英见到王炽与李耀庭骑马而来,高兴不已,将王炽抱下马来后,亲自在地上铺了些草,叫王炽半躺着靠在一棵树后,说道:“王兄弟,你可吓坏哥哥了啊!”

王炽有气无力地朝他笑笑,问道:“昆明怎么样了?”

岑毓英朝李耀庭看了一眼,见其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说道:“刚刚接到探子来报,那边的战斗十分惨烈,说城内官兵只怕已所剩无几,无论如何也守不到天亮……小妹还在马如龙手里,不过并无性命之忧。”

王炽点了点头,心想,辛小妹与马如龙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而且马如龙与辛作田同在军中,多少有些交情,应不至于伤害小妹。如此一想,心里略微好受了些,他抬起头望着岑、李两人道:“昆明断然不能落入乱军之手,须在破城之前想到办法,保住昆明。”

李耀庭一愣,随即想到王炽入城,便是为救昆明,而入城之举间接地害了辛作田,此后也是因了他要出城采购,这才造成了如今这个无法收拾的局面。他是个有情有义、有始有终之人,这一切既然是因他而起,便要在他的手里结束。

思及此,李耀庭朝岑毓英望了一眼,岑毓英也是一脸无奈,两人相顾无言。现在手里不过一万余众,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乱军对抗,再者眼下乱军斗志正盛,此时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王炽沉着眉头想了一想,说道:“想办法去把马如龙吸引过来,我有办法让他为我所用。”

李耀庭是位儒将,平素以智谋著称,听了王炽之言,却是惊诧不已。且不论那马如龙如今有多恨你王炽,即便是他与你没有怨隙,难不成还能叫他帮你防守昆明不成?

岑毓英虽也诧异,甚至觉得这好比是天方夜谭一般怪诞,却是丝毫不曾怀疑,他相信王炽的智谋,更相信他有这等本事,便说道:“兹事体大,我亲自去。”

丑时,第二轮攻城之战已经结束。

此时不管是城上还是城下都已躺满了尸体,一层摞着一层,火把的光线所及之处,满眼都是横七竖八战死的将士。

鲜血浸入这片土地,使得地上如同下了场血雨一般,满地都是湿漉漉的泥泞,散发着极为刺鼻的、难闻的血腥味。

马如龙就坐在一堆尸体的旁边,其身边则是吓得六神无主、花容无色的辛小妹。两人都如魂魄出窍了似的,怔怔地看着黑暗的尽头,茫然若失。

马如龙把王炽如何入军营,如何说服他和辛作田去城里,以及杜文秀如何杀辛作田一事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辛小妹听了之后,与自己所见到的前后一对比,料想马如龙所言非虚,一时心头大痛。

她与王炽之间,虽还说不上是恋人,可两人的心里都有了你情我愿之意,彼此是相互爱慕着的,这种朦胧的似有若无的情感,对情窦初开的男女来说,是神圣的、纯洁的、甜蜜且美好的。如今存在于脑海之中的这一切被毁灭,被冷酷的现实所替代,辛小妹几乎崩溃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一时间,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个现实,如何去发泄心里的痛和苦,于是便产生了去杀杜文秀为辛作田报仇的想法,却被马如龙拦了下来,说军营之中,守卫森严,漫说你要去杀杜文秀,即便是想见他一面也是十分困难,你如何能杀得了他?

辛小妹因对他有成见,以为他是护着自己的主帅,因此对他还十分恼怒,后亲眼看到了两轮攻城之战,生平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死人,不由得芳心大乱。

杀了杜文秀又能如何呢,归根结底哥哥是因为王炽而死,也要去把他杀了吗?辛小妹慌乱无助地望着地狱一般的战场,心乱如麻。

当狂热的热血沸腾的战场静下来的时候,这里便变得如地狱一般。马如龙和辛小妹两人亦静了下来,静静地站在战场上,各自想着心事。许久之后,马如龙回头过去,虎目里露出些许的温柔之色,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辛小妹感觉就像是站在地狱的旁边,感到浑身发冷,仿佛连心都在慢慢地冷却。她回头给了马如龙一个大白眼,说道:“我在想,男人的心竟是如此冷漠、如此凶狠。”

马如龙一愣,失笑出声:“你在说哪个?”

辛小妹又把目光放向远处:“哪个都不是好东西!”

马如龙抬头看向她娇小的侧影,她白皙的脸蛋在火光下微微发红,尖俏的下巴微微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美妙的弧度,秀发在风中微微舞动着……这一切在火光下看来,都是如此美好,然而她那娇小的身子似乎在风里微微颤抖着,那可盈盈一握的柳腰是那么弱不禁风……

看着这个站在腥风扑面、满地尸体里的少女,马如龙的心不知为何,竟起了丝怜惜之意,甚至有些憎恨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狠心,竟会将如此一位楚楚可怜的少女当作泄恨的工具,在婚礼上将其抛弃!

辛作田已故,她如今已无亲人,然而她还微微仰着头,佯装出坚强的样子,她是要装给谁看呢?马如龙的心里突地传来一阵刺痛,微微叹息了一声,道:“你坐下来,我有话说。”

辛小妹回首,打量了下马如龙,略作迟疑后,在其不远处坐了下来。

马如龙道:“经过了这血雨腥风的厮杀,经历了生生死死,我才渐渐意识到……我错了。”

辛小妹目光一闪,看着这个浓眉虎目的少年将军,哼了的一声:“你做错了什么?”

“我不该那么对你,”马如龙看着她,真诚地道,“因为你是无辜的。”

辛小妹蓦然眼圈一红,把头扭向别处。马如龙看着她微微耸动的肩膀,心中一动,想过去安慰她,可刚动了动身子,又停了下来,吐了口气,又道:“你说得没错,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因了温玉之死,我憎恨清兵,憎恨你的哥哥,甚至牵累到了你。可你看看现在,看看这里满地的尸体,他们哪一个不是无辜的呢?可他们都死在了这里……我给自己找理由,说只欲报仇,不敢违逆,可死在我手里的人,多得数不胜数,这与忤逆何异?”

辛小妹闻言,抹了把眼泪,又把头扭过来,看着满身阳刚气的少年忏悔一般的言语,恨意不知不觉淡了、消了,随之起了股同情之心,说道:“你也无须如此责怪自己,温玉死了,如果说她是无辜的,你又何尝不是?”

正自说话间,只见有一位士兵拿过来张纸,说是一个农夫送来的。马如龙展开一看,脸色大变,忙问那士兵道:“送信之人何在?”

那士兵道:“就在军营外。”

马如龙霍地起身,朝辛小妹道:“你跟我来。”

辛小妹见他脸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马如龙迟疑了下,道:“王四还活着。”

辛小妹闻言,一时间愣在了那里,心中不知是喜是怒,只觉五味杂陈,任由马如龙拉着她往外走。

岑毓英用马如龙曾用过的法子,扮作农夫,托士卒送了张字条,上书四字:王炽未死。他知道马如龙看到这四个字时,一定会出来相见。

果然,没等多久,马如龙便带着辛小妹大步而来,见送信之人竟然是岑毓英,不由得惊道:“原来是你!”

岑毓英道:“我知道你想杀我,实不相瞒,我现在也恨不得杀了你。但如今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

马如龙讶然道:“何事?”

“王四没死,他要见你。”

马如龙冷笑道:“莫非是他想报那一箭之仇吗?”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小看他了。”岑毓英望了眼昆明城,道,“他要救这一城的百姓。”

马如龙冷冷一笑:“上一次他便是用这等话诓骗了我和辛作田,现在又使这一招,莫非当真把我当傻子了吗?”

“他在哪里?”辛小妹狠狠地瞪着岑毓英,娇喝道。

岑毓英颇具心机,见辛小妹如此一喝,乜斜着马如龙道:“莫非你不敢走这一趟吗?”

马如龙少年英雄,心高气傲,被他这么一激,傲气便上来,转头吩咐一人去禀告杜文秀,说他去去便回,旋即便领着辛小妹跟了岑毓英而去。

丑时末,深夜的朗星虽然明亮,却照不进树林,一如那没完没了的战争,无法平息国内的纷乱一般。此刻,林子里伸手难辨五指,即便是面对面也无法看清面目。

林子的深处,一只火把孤零零地亮着,在夜风里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马如龙等人到了里面后,只见王炽低头跪在地下,以额伏地,双手扶在地上,整个人蜷缩在那里,仿如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身子一动也不动。

马如龙见此情形,倒是愣了一愣。辛小妹却是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扬手就是一个巴掌落在王炽的头上。不想王炽重伤在身,浑身无力,如何经得起她这一巴掌?他身子晃了一晃,倒在了地上。

辛小妹大吃了一惊,微弱的火光下,只见他面若死灰,嘴唇干得吓人,眼睛虽勉强睁着,却显得是那么无力。她的娇躯微微一颤,似乎想去扶他起来,却又咬咬牙忍住了,嘴里骂道:“你要装死吗,装可怜来博取我的同情吗?我呸!你个杀千刀的王小四,你假仁假义,满口仁义道德,为了你的生意,诓骗我哥哥,用他的性命去换你在昆明的生意;昨日,又是为你的生意,岑大哥护你出城,害得昆明城被围。告诉你,现在恒春死了,袁立诚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倒在城下,地上是鲜血和泥土混合的泥泞。好端端的一座城池,现如今便像地狱一般,你居然还说要救那一城的百姓,亏你还说得出口,你要怎么救?”

王炽愣了会儿,抬头时看到泪眼汪汪的辛小妹,她通红的眼里充满了恨意,那原本俏皮可爱的脸蛋上再也没了昔日的神采,心里莫名的一疼,挣扎着撑起身,又跪在地上,提着一口气,道:“小妹,辛大哥之死,我无可辩解,是我小看了杜文秀,不了解他的为人便鲁莽行事,终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日后你便是杀了我,拿我的人头去祭奠你的哥哥,我也毫无怨言。但是如今昆明百姓危在旦夕,你我恩怨可否容日后再算?”

“算?要怎么算?”辛小妹睁着大大的眼睛,泪珠儿不断地落将下来,“还能让我的哥哥活过来吗?”她气呼呼地看着王炽,看了会儿,便转过身去抽泣,似乎不想再面对他。

王炽怔怔地看了会儿她抽泣的背影,转头朝马如龙道:“马将军,那一日我实不曾骗你,我入城的确是为了恒大人与你们谈判,可谈判是需要条件的,昆明的兵力比之起义军相差悬殊,即便是恒大人同意和谈,杜文秀愿意吗?”

马如龙浓眉一扬:“所以你就设计烧了我军的粮草,以此逼我军谈判?”

“正是。”王炽道,“我不否认利用了你们,没有你们将我引入军营,我如何进得城去,又如何得知起义军的粮草所在?”

马如龙嘿嘿笑道:“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既解了昆明之危,又卖了你运来的货物!”

辛小妹悻悻地道:“这便是无商不奸,男人本不可信,经商的男人更是可恶至极!”

王炽没去理会她的揶揄,径直朝马如龙道:“不管你信不信,前次隐瞒了实情,是为救一城之百姓,这一次骗你来,依然是为了救一城之百姓。”

“你说什么?”马如龙脸色大变,吃惊地看着王炽道。

辛小妹听了这话,亦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

岑毓英、李耀庭同样也是吃惊不小,心想,明明是用激将法把马如龙激了过来,如何是骗?即便是将马如龙骗了过来,又如何救那一城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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