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妹怔怔地凝视着王炽,朱唇微启,左脸露着浅浅的小酒窝,许久没有说话。向来泼辣的她突然沉默时,王炽十分不习惯,甚至以为她又在想什么坏主意,直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慌,不由道:“你如此看我作甚?”
“我突然发现你这人蛮重情义的。”辛小妹认真地道,“你真要救你的那些乡民吗?”
王炽道:“同乡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好!”辛小妹突然嫣然一笑,神情又恢复了常态,“你是生意人,那么我便与你做笔交易如何?”
王炽闻言,神色一振:“莫非你有打败马如龙的办法?”
辛小妹嘿嘿一声怪笑,把她的小拳头一攥,道:“那姓马的小子便如我手掌心的一只蚂蚁,我想在三更捏死他,决计活不到五更。”
王炽听了这话,反倒愣了一愣,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辛小妹得意地卖了个关子,“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到时候我负责抓那姓马的,你负责袭击他的队伍,杀他个落花流水,一定要把他打得哭天抢地,哭爹喊娘,往死里整他,可又不能把他整死,要叫他生不如死。”
王炽看着她笑里带着股狠劲儿,不由得心里发毛,想她不辞辛劳跟着出来,口口声声说要找到那姓马的,原来是为了报仇,当下问道:“你到底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辛小妹哼的一声,道:“这个你就无须多问了,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王炽犹豫了。在他的心里,马如龙虽是乱军,但不管是乱军也好、乡勇也罢,只是目的不同,或者说是理想不一样罢了,说到底马如龙的为人还是不错的,要是没有他的帮助,他王炽只怕早已死在十八寨了。
辛小妹见他不吱声,说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敢说敢做的男子汉,没想到如此胆小。”
王炽道:“并非我胆小怕事,马如龙救过我一命,如今虽说立场不同,必须在战场相见,但归根结底,私下里并无仇怨,你要我在背后向他捅刀子,这事我做不出来。”
“又没说要他的命,你紧张什么?”辛小妹嗔怒道,“既然你不想做,就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到时候你的家乡血流成河,也与我没半点儿关系!”言落间,就气冲冲地转身要离开。王炽伸手将其拉住,道:“罢了罢了,只要不害马如龙的性命,我答应你便是了。”
辛小妹转怒为笑,道:“事不宜迟,今晚我们就出发吧。”
王炽道:“今晚不行,须明日一早方可动身。”
“为何?”
“今晚我须去与买家谈好,把这批货卖出去。然后再叫马帮的弟兄们回广西州,将那边剩余的货再运去弥勒乡,与我会合。”
辛小妹闻言,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色:“到底是商人,无利不起早,见钱眼开。都要死人了,你还在想着如何把货出手。”
王炽也不争辩,与马帮的弟兄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就转身出去了,至亥时方才返回客栈。辛小妹问他谈得如何时,王炽说好歹把货全部抛出去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王炽便吩咐马帮的弟兄们返回广西州,再去运一批货来,去弥勒乡与他会合。安排停当后,他便带着辛小妹及其十二名护卫,一路往弥勒乡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王炽想方设法要套出辛小妹对付马如龙的计策,但这小丫头机灵得很,半点口风也没透露出来。
是日晚上,到了弥勒乡时,见城门紧闭,城楼之上清兵秩序井然,王炽这才松了口气。辛小妹却显得有些失望,道:“莫非那姓马的没来弥勒乡?”
王炽胸有成竹地道:“他那边要等山匪聚齐后才能走,估计是现在还没到。”
辛小妹瞄了他一眼:“最好你猜对了,不然给本姑娘小心点儿!”
王炽无奈地笑笑,带着众人往城门走去。城上的守卒见突然出现了十余人,顿时警觉起来,喝问道:“城下何人?”
王炽道:“在下滇南王四,有要事须见马大人!”
自上次弥勒乡一战后,滇南王四的名号已是家喻户晓。守卒听是王四,忙下来开门,毕恭毕敬地把他迎了进去。
辛小妹显然没想到王炽的面子居然如此之大,不由得乜斜着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虽然脑袋钻在了钱袋子里,满身的铜臭味,倒是真有些本事!
是时,夜虽已深了,可马昭通依然不曾睡下,苦着张脸正在堂上冥想。听到家丁禀报说王四求见,马昭通神色间陡然一振,忙不迭让人将王炽请进来,笑道:“哎呀王四,你真是活菩萨啊,我一有难你便出现了!”
王炽听了这话,暗自一怔,问道:“莫非你已得知乱军来攻城的消息了?”
“正是哩!”马昭通抖动着花白的胡须,清瘦的脸满是惊恐之色,“杀千刀的乱军盯上了这座城,上次没让他们打下来,此番又来了。据探子回报,他们从青龙镇出发,一路东来,势如破竹,已拿下四座村镇。最晚明日午后,便可到这里了。”
王炽闻言,倒吸了口凉气,心想,怪不得我们比乱军先到了一步,原来他们是一路打过来的!他便问道:“可知有多少人马?”
“有四五千人哩。”马昭通蹙着眉叹道,“王四啊,你是有所不知,那些个杀千刀的乱军,把你的那招学了去,因此才能一路高歌猛进。”
王炽一愣:“学了我的哪一招?”
辛小妹切的一声,鄙夷地看着他道:“你有很多招数吗,不就是那招拿银子蛊惑人心的伎俩吗?”
王炽瞪大了眼望着马昭通,见马昭通点了点头,恍然道:“怪不得一路上遇见的那些山匪不劫财物,只管赶路,原来是马如龙下了重金来攻城!”
辛小妹不冷不热地道:“人家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马昭通苦着脸道:“要说比财力,咱们可比不了,你说现在如何是好?”
王炽看了辛小妹一眼,心想,她如此胸有成竹,总不至于是恶作剧逗我玩吧,再不济应也能挡一挡马如龙,我自己再去召集些乡勇来,即便是拼了性命,也断然不能让马如龙进得城来!思忖间,他朝马昭通道:“马老伯放心,世道再乱也不能让铁蹄践踏这片土地。我出资去招募乡勇,以增加守城的兵力,你再破费准备一千两银子,最好是换成银豆子,用箩筐装好,到时有用。”
马昭通看到王炽那张沉着的脸,以及他指挥若定的样子,慌乱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虽说要再破费一千两银子,不免有些心疼,但人家王炽也说了要出资招募乡勇,你这一城之主,拿一千两银子保得全城百姓的平安,又有何不可呢?如此一想,马昭通的心便好受多了,说道:“我连夜让人去兑换银豆子。”
王炽又道:“此外,明天一大早,你借我十人,帮我去招募乡勇。”马昭通连连称好。
次日寅时,王炽带着十名兵勇,踏着清晨的星光走上了街头。是时天还没亮,除了街头卖早点的小贩外,几乎所有的人还沉睡在梦乡里。
王炽令兵勇拿着昨夜写好的告示,沿途张贴过去,鼓励乡民守城,并承诺但凡参加守城者,他王四一律按八旗步甲军饷的待遇,一次性发放一个月饷银。
清兵入关后,自顺治以降两百余年间,军饷按批甲、马甲、步甲、教育兵四个等级发放。批甲每月俸银三两四分、米十五石,马甲每月俸银二两、米十石,步甲每月俸银一两六分、米七石。不管是哪种等级,皆可保一家五口以上人生活无忧。但是到了咸丰年间,特别是鸦片战争爆发后,国库日渐空虚,八旗的军饷时有拖欠,甚至连打仗的时候都发不出饷银犒军。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王炽承诺以八旗步甲兵的待遇,发放给临时招来的乡勇,相当于让老百姓享受了盛世时官兵的待遇,是相当优厚的。
及至破晓时分,招募乡勇的告示已贴满了弥勒乡的大街小巷,花花绿绿的,随处可见,给这个晴朗的早晨,平添了几分战前紧张的气息。
约到了辰时,马府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中间不乏来瞧热闹的妇孺,但绝大部分是来报名参加守城的热血男儿。王炽命人负责登记,登记好后,就可以把银子和粮食领回家了。
辛小妹在一旁左顾右盼地看着,眼神不时地随着王炽忙碌的身影移动,见他满脸带笑地把白花花的银子和大米分发出去,心里突然对此人产生了一股敬意。
的确,他很多时候都将脑袋钻在了钱袋子里,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做生意赚钱,即便大战在即,他还是将马帮遣回广西州去运货物,来回往返做生意。可他并不像那种唯利是图的小人,更不是见钱眼开的奸商,他有一腔热血,在他的骨子里甚至有一种英雄情结,在危急时刻,不惜将赚来的银子统统拿出去,来保卫他的家乡。
他是商人,也是英雄。辛小妹浅浅一笑,梨颊生微涡,浅笑嫣然。
时值午时,乡勇基本招募完毕,一下子多了三四百的守城生力军,好歹让弥勒乡多了几分保障。当然,召集了这些乡勇之后,王炽的积蓄也没有了,甚至还向马昭通借了些银两,这才补齐不足的饷银。
忙完之后,王炽累得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突见眼前移过来只茶杯,正要伸手去接,眼角的余光瞧见送茶之人竟是辛小妹,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心想,这小妮子突然这般献殷勤,莫非又有什么坏主意?他连忙挪挪屁股,坐开去一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辛小妹因钦佩他的为人,这次是真心诚意给他端茶送水的,不想看到他这副嘴脸,顿时什么好心情也没有了,“啪”地把杯子一摔,杯碎水溅:“本姑娘给你端茶送水,你给我这副嘴脸是什么意思,怕我给你下毒吗?”
王炽吓得一跳跳将开去,掸了掸衣服上溅到的水:“大小姐送水,在下无福消受啊!”
“我看你是犯贱,你看看你天生就一副贱相!”辛小妹没好气地道,“下次本姑娘不送水了,还是送大耳光子为好。”
王炽道:“上次我们说好了,再不打我脑袋了,莫非你忘了不成?”
辛小妹斜着眼角看着他道:“忘了!本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记性不好!”
王炽苦着脸道:“要不在下给你去端杯水,给大小姐消消气,可好?”
两人正自拌嘴间,突有人来报,说是乱军到了。王炽眉间一紧,严肃地对辛小妹道:“我这边一切就绪,你到底用什么方法抓住马如龙,现在可以说了吧?”
辛小妹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送我出城去。”
王炽大吃一惊,大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辛小妹冷冷地道:“我要让他求着我,饶他条狗命!到时候我擒下他时,你便按照我们约定的做,冲出城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王炽怔怔地看着她,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驱使她敢如此犯险。然而辛小妹没留给他再次询问的机会,招呼了那十二个护卫一声,径直往城门而去。王炽也不敢停留,会同了马昭通等人,一起往城门方向赶。
上了城头后,王炽看到好几筐银豆子已准备好,再看城外,不远处尘烟滚滚,旌旗招展,蹄声踏破了乡间的宁静,远远地传来。这隐隐的蹄声仿如战鼓一般,瞬间使城头上的人都紧张起来,两千来个守城的将士手中都紧紧地握着兵器,随时准备战斗。
马昭通看了等在城门里边的辛小妹等人一眼,朝王炽道:“王四,那姑娘究竟要做什么?”
王炽皱着浓眉,道:“我也不知道她的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马昭通小声道:“依老夫之见,还是不要放她出去为妙,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王炽瞟了眼城下的辛小妹,道:“不,开城门,放她出去。”
马昭通神色一变,叹了口气,喊一声“开城门”,放了辛小妹等人出城去,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走出城。
此时此刻,王炽虽也颇为她担心,但他相信再怎么危险也不至于危及她的性命。她的哥哥辛作田也是起义军的头领,即便是与马如龙不相熟,可在这十里八乡内活动,肯定是听说过对方名头的,因此马如龙还不至于要取她性命。让王炽放心不下的是,这小妮子是火暴性子,到时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在混乱中让乱军给杀了,那麻烦可就大了,辛作田非把他给活剥了不可。
思忖间,只见辛小妹出了城门后,向一条偏僻的小径走了过去,隐没在一处草丛里。
看到辛小妹的这个举动,王炽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不会是想要偷袭吧!但是此时已容不得他细想,马如龙的大军转瞬即至,他不得不投入城内的战前准备中去。
此番前来,马如龙是势在必得。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王炽能以一千两银子护住一座城,他相信同样也能用银子去攻下这座城。
这一次他利用青龙山管虎的号召力,召集了附近山头的匪徒,两三天之内啸聚了近三千人。如果说攻打弥勒乡是一场空前豪赌的话,那么这将近三千人便是嗜血的赌徒。他们一个个都是拎着脑袋行事之人,平时打家劫舍、抢劫过往马帮便从不手软,如今马如龙许诺一颗人头一两银子,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史上最好赚的一笔买卖,一个个还不杀红了眼?
马如龙骑着战马,一马当先,在滚滚沙尘的笼罩之下,依然难掩他眉宇间那股必胜的自信,虎目里发着光,似乎已然看到了胜利的光芒。
及至城门下,马如龙一声断喝,大军即时停止了行进,一股杀气从这支信心十足的队伍中传将出来,立时弥漫在了城池内外。
王炽看着城外那支杀气腾腾的队伍,心里不免也紧张了起来。他回首向马昭通看了一眼,见他连脸色都变了,便走过去道:“马老伯不用怕,别看他们人多势众,实际上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待他们开始攻城后,着令二十人将这些银豆子一把一把撒出去,那些山匪都是见钱眼开之辈,见了城下满地的银子,必然大乱,届时趁乱杀出去,我军必胜。”
马昭通对王炽自然是有信心的,但看到城下那密密麻麻的敌人,还是难免心虚,不安地点了点头。
马如龙到了城外后,目光一瞥间,突然看到王炽居然也在城头上,心下暗吃了一惊,当日救他出来后,不是已亡命天涯去了吗,如何又出现在了弥勒乡?
思忖间,他浓眉动了一动,嘿嘿一声怪笑,喊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十八寨分别后,居然又在此相遇了!”
王炽站到城头前,向马如龙抱拳道:“马将军救命之恩,我王四永铭在心,时刻不敢相忘。但如今我脚下所站的这片土地,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身为土生土长的弥勒乡人,我决计不会让这片土地遭到践踏,决计不会让这里的百姓惨遭杀戮。马将军之恩情,在下只祈来日再报了!”
马如龙眼里精光一闪,道:“好,我敬你是条汉子,咱们今日不谈私情,与你公平一战!”说话间,拔出腰际的佩刀,要下令攻城,就在这时,突听得背后“嗖”的一声,劲风大作。马如龙大吃一惊,急切间身子在马背上一弯,整个胸脯贴于马上,堪堪躲了过去,回头定睛一看,只见一把雪亮刺眼的匕首插在了离他不远处的一名士兵身上。
马如龙大怒,喝道:“哪个在偷袭!”回身过去看时,只见一位俏生生的姑娘领着十余人,从草丛里走了出来。马如龙见到那姑娘时,神情一愣,脸上的火气不知不觉淡了。
那姑娘自然就是辛小妹,她柳眉倒竖,好像马如龙欠了她八百两银子似的,恶狠狠地瞪着他,娇喝道:“姓马的,可还认得本姑娘!”
马如龙似见了瘟神一般,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算账!”辛小妹在马如龙不远处停下,一手叉腰,朝他招了招手,道:“你敢下马来吗?”
马如龙道:“大战在即,我无心与你说话,你我之事待战后再说。”
辛小妹把杏目一瞪,怒笑道:“今日若不与本姑娘说清楚,这仗你便打不得!”话落间,带着那十余护卫大摇大摆地走到三军阵前,又道:“除非你的人马从本姑娘的身上踩过去!”
马如龙瞪着眼看了她一会儿,咬咬牙下了马,走上前去,在辛小妹的身前站定,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辛小妹瞟了他一眼,把手一抬:“抓了!”旁边的护卫闻言,冲将上去,不由分说就把马如龙抓了起来。
辛小妹三言两语就把马如龙抓了,不仅让起义军震惊万分,连站在城头的王炽等人也是惊异莫名。
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俩之间肯定是熟悉的,而且还有些纠葛。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纠葛,会让马如龙如此被动呢?混在起义军里的那些山匪自然会想到,诸如霸王硬上弓后对人家不负责任之类的事情。这自然是比较庸俗的想法,可换个思路一想,男女之间还有高雅的事儿吗?连王炽也认为,这阵势多半是男女之间那些扯不清的事儿。
马昭通见状,紧张的神色一下子就缓和了下来,说道:“看来这辛姑娘果然没说大话,三言两语就把马如龙制住了,可谓是不战而胜啊!”
王炽紧紧地盯着马如龙,见他脸上的杀气越来越盛,不禁心头怦怦直跳,想那马如龙是何等人物,此时虽说双手反剪让人给抓住了,但以他的力气和本事,要想挣脱出来怕也不是难事!
辛小妹与马如龙近在咫尺,显然也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杀气,但她自恃身边有人护着,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冷哼一声,挥手就是一个大耳光子打在马如龙脸上,道:“我来做什么?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做了什么?不声不响、不明不白地就走了,好端端地给本姑娘玩失踪,你以为本姑娘是由着你玩的人吗?今天你要是不给我说出个是非黑白来,我就让黑白无常来勾了你去,让你下地狱!”
那一巴掌清清脆脆地落在马如龙脸上,直把在场的起义军和山匪都看得心惊肉跳。马如龙少年英雄,心高气傲,定然不可能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就成了小花猫,乖乖地由着她打,因此都怔怔地看着马如龙的脸色,看着这幕好戏高潮的来临。
果然,马如龙眼里似要喷出火来,霍地一声断喝,铁塔似的身子动了一动,抓着他的那两人不曾防备,被他甩了出去。紧接着只见他身子一晃,猿臂一伸,便将辛小妹抓小鸡一般抓在了手里,浓眉一挑,大喝道:“谁敢过来!”旁边的护卫脸色大变,虽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但谁也不敢上去抢人。
队伍当中的山匪有人哈哈笑道:“这小妮子泼辣得很,要不在这里给你们搭个营帐,让你们洞房得了!”此话一出,人群中传来一阵大笑。
辛小妹又气又急,怒道:“有本事你把我杀了!”
马如龙将她带到军中,冷冷地道:“如果你让我查出与那王四是一伙的,联合起来对付我,今日怕谁也救不了你!”
此话一落,在路上见过王炽与辛小妹在一起的山匪突然想了起来,亦警觉起来,纷纷大声道:“没错,这小妮子与城头上的那小子是一伙的,我们曾在客栈里遇到过他们!”
马如龙仰头一声大笑,笑声中带着股浓浓的火药味,抬头朝王炽道:“王四,我敬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你竟然想要以女人来取胜,不嫌太卑鄙了吗?”
王炽确实与辛小妹达成了协议,但他没想到辛小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阵前,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现在马如龙说他利用女人,他亦无话可说,只觉脸上一阵燥热。
“怎么,我与另一个男人联合起来对付你,让你脸上无光了吗?”辛小妹怒笑道,“不妨告诉你,若论卑鄙,他没法跟你比,你比他卑鄙千倍万倍。我还要告诉你,今日除非你杀了我,不然的话我定然不会让你顺利攻城。”
马如龙眼里寒光一闪:“如此说来,你要拿命护着他?”
“是又如何?”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马如龙手一摊,喝声:“拿刀来!”待一名士兵将刀递过来,马如龙手一扬,挥刀便砍。
城楼上的王炽、马昭通等人见状,着实吓得不轻,面白如纸。
就在这时,陡听有人喊道:“且慢!”
王炽把眼一望,见军中走出一位紫赯脸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人,一位又矮又胖,一位又高又瘦,正是席茂之、俞献建、孔孝纲三人,徐徐走将出来。
马如龙斜眼看着那三人,沉声道:“原来我军中还有王四的人!”
席茂之微微一笑,道:“将军这话却是说错了。我等兄弟的确与王四有些交情,但有交情并不代表就是他的人,将军不也与他有些交情吗?席某以为,战争是男人的事,在三军面前公然杀害一个女人,将军就不怕天下英雄耻笑吗?”
此时,马如龙虽说正在气头上,但毕竟是少年英雄自负甚高,不想在三军面前折了英雄本色,便喝道:“把这泼妇给我押下去,好生看管!”
辛小妹嗔怒道:“你娘才是泼妇,有种你就把我杀了!”
话头刚落,突地蹄声大作,城外一里之处尘土大起,另一支人马急奔而来。尘土遮天蔽日,根本分不清是哪方面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那股人马的数量不在少数,一时间令城门内外两方人马的心都提了起来。
不出片刻,那支人马已然到了近前。领军者是位黑脸虬髯的大汉,雄赳赳地坐于马背之上,带着杀气的眼一扫,凶光四射,把在场人等看得都是心里发寒。
此人王炽和马如龙都认得,正是刚攻下广西州的辛作田。广西州距青龙镇和弥勒乡都并不远,此番马如龙大张旗鼓地召集山匪,惊动了辛作田,亦让他警惕了起来,派人一查竟然是马如龙所为,后又打探到他是要攻打弥勒乡。辛作田得知此消息后,想到妹妹正在那一带寻找马如龙,如果在这当口让她与马如龙相遇,以其妹的性子必惹出祸端来,因心里放不下,便带了人马来,正好叫他赶上了。
马昭通不识得辛作田,但瞧他那架势,已隐隐感到不妙,再看王炽,只见他的脸色发白,眼神之中甚至还带着丝恐惧,更是印证了心中所思,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人是谁?”
王炽看了他一眼,道:“此人叫辛作田,也是乱军头领。”
“那……要是……要是他们联合起来……我们……”
王炽看着吓得语无伦次的马昭通,点头道:“不错,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我军毫无胜算。”
马昭通双手扶着城墙,身子微微颤抖着。王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股人马,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脱困的办法。
马如龙目光如电,看着辛作田嘿嘿笑道:“辛将军,咱们之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此番前来,是来助我还是来害我?”
辛作田沉着脸道:“是助你还是害你,全凭足下一句话。”
马如龙道:“此话怎讲?”
辛作田的眼睛往辛小妹身上一扫:“放了她,我便助你攻城。”
此话一落,站在城头的王炽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心想这下完了,此番弥勒乡铁定保不住了!
再傻的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去舍弃一个合作者,树立一个对手。尽管此时马如龙被掌掴过的脸上依然火辣辣的作疼,但他不是傻子,冷冷一笑,道:“这有何难?”手一挥,命人将辛小妹放了。
随着马如龙放人命令一下,城内外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如果说此前马如龙的队伍还是一帮混着山匪的乌合之众的话,那么此时加上辛作田的人马,就是一支非常可怕的力量。即便是王炽撒银豆子,怕是也难免弥勒乡倾城之祸。
马昭通的脸白得吓人,哆嗦着道:“怎么办?”
到了此时,王炽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甚至在想,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是开城投降好,还是誓死抵抗,直拼杀到最后一人好?就在此刻,突传来一声熟悉的娇笑,那笑声悦耳动听,亦带着倔强任性。王炽禁不住抬头望下去,恰好辛小妹亦朝他望来,两厢眼神交汇之下,王炽惊异地发现,辛小妹此刻的眼神与往时大有不同。
如果说辛小妹往日的眼神是单纯的、任性的,那么此时除了任性之外,还多了一种复杂的神采,有幽怨亦似乎有一种柔情,把王炽看得愣了一愣。
辛小妹看了王炽一眼后,转过头去,面朝辛作田道:“你们要合起来打是吗?”
辛作田没领会她的意思,道:“我义军便是要与清廷争地盘,为何不打?”
“打可以。”辛小妹弹指欲破的清秀的脸上浮起抹毅然之色,“把我杀了,然后你们的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马如龙冷笑一声:“辛将军,令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去劝劝她吧。”
辛作田平时虽疼着、惯着这个妹妹,但三军阵前却也容不得她胡来,他把脸一沉,断喝道:“小妹,休得胡来,战场上岂是你胡闹之地,快给我过来!”
王炽看着辛小妹那倔强的样子,似乎慢慢地懂得了她方才眼神里的内容,心头微微一震。
辛小妹看着她的哥哥,突然凄然一笑:“哥哥,你自以为你疼着我、惯着我,是十分爱我的,对吗?”
辛作田眉头一动,不知为何,当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时,心里的火气全然消了。
辛小妹微微一叹:“可你是否知道小妹心里的苦?”
辛作田神色一震,依然没有说话,黝黑的脸上浮出抹内疚之色。
辛小妹道:“当年你追杀清兵到临安[1],至西庄的一座山里时,被逼急了的清兵抓了一位叫温玉的姑娘威胁。后温玉不幸被杀,你为了给人家做补偿,把你的小妹许配给了人家。那时候你可知道小妹的心情?你可知道你这一厢情愿的做法,对小妹的伤害有多大?”
辛作田微微抖动着虬髯胡子,气愤地看了眼马如龙。
辛小妹红着眼,怨恨地看着马如龙道:“你把我嫁了也就罢了,毕竟你是我的哥哥,长兄如父,我不怨你。可恨的是那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把所有的怨气都强加在我的头上,虚情假意地与我拜堂成亲,再当着所有亲人的面将我抛弃,以此来报复他失去情人的痛恨,这是一个男人所为吗?他简直就是禽兽,是人渣!”
马如龙低下了头去,似乎不敢去面对辛小妹那泪水汪汪的眼。辛作田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呼呼喘着粗气。
“今日你们要联合攻城我不拦着,凭我区区一己之力,也拦不住你们几千大军,但我绝不允许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伤害我!”辛小妹突地把头一撇,望向城头的王炽,“本来我还不想说这事,因为我现在尚不清楚究竟爱不爱他,但我知道那个唯利是图的商贩是个英雄,是个真正的男人,他比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强,我不允许你们中的任何一人去伤害他。”
这一番话落后,不仅马如龙和辛作田震惊了,王炽更是诧异不已,他甚至不敢相信这个老是拍他脑袋打他脸的姑娘,其芳心之中竟然有他的一席之地!这突如其来的爱情,让王炽在错愕的同时,亦感到一丝丝欣喜。他们相处的时日不长,但细想起来,辛小妹后来对他的态度确实有所改变,只是让王炽没想到的是,那些细微的甚至是不易让人察觉的情感变化,她竟以如此热烈、决绝的方式呈现出来!
显然,辛小妹的话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辛作田到弥勒乡,不过是担心小妹的安危,恰逢其会罢了,对他来说攻不攻这座城池本就无关紧要,听了辛小妹这一番言语后,便打消了攻城的念头,往马如龙看了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你与小妹的恩恩怨怨也该做个了断了。”
辛作田的意思很明显,城上那人是辛小妹的心上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手去伤害他的。如果你马如龙非要攻城,那也可以,前提是必须与辛小妹做个了断。换句话说就是,你该把欠小妹的还了。
这世上什么债都好还,唯有情债难还。如果说非要了断两人之间的恩怨,那便是原谅抑或放下。而此时此刻对马如龙来说,他要放下的不只是一段情,还有眼前的这座城。
马如龙始终皱着眉头没发一言,他的心在情感与事业之间纠结。此番组织攻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对弥勒乡这座城池势在必得,倘若就此放弃了,必然不甘心。可如今细想起来,当年温玉之死确实与辛作田无关,她是清兵杀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温玉乃因辛作田而死,那也跟辛小妹无关,当初他确实不应该拿婚姻去伤害她,把她当成宣泄怨恨的出口。既然如此的话,放弃一座城池,放下一段恩怨,又有何不可呢?
马如龙瞄了眼辛小妹,此时她柳眉倒竖,杏目圆睁,虽说看上去一副蛮狠的样子,然其眼神之中,依然能够看得出有一种令人心疼的柔弱。马如龙心头一震,望了眼持枪拿刀的三军,相形对比之下,此时此刻辛小妹娇小的身子,犹如群狼之中一只楚楚可怜的羊羔,显得是那样脆弱,那样令人疼惜。
是啊,这乱世本来就是男人的舞台,争战杀伐本来就是男人的事,何苦把一个娇弱的女人卷进来,又何必将一腔的怨恨发泄在她的身上?
马如龙把牙一咬,还刀归鞘,看了眼辛作田道:“我们昆明见!”跃身上马,大喝一声:“撤!”大军退出了弥勒乡。
见马如龙的队伍不战而退,避免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马昭通提到嗓子眼儿上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王炽似乎依然没回过神儿来,怔怔地站在城头出神儿。辛小妹见状,霍地喊道:“你个死东西,吓傻了吗,还不快下来?”王炽回过神来,慌忙走出城去。
辛作田打量了王炽两眼,说道:“也不知是你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让小妹看上了你。今日她也算是帮了你一个忙,解了弥勒乡之危,如今我也托你一件事,算不得过分吧?”
王炽忙道:“辛将军只管吩咐!”
辛作田道:“我这就要赶去昆明,估计到了那边后,定是场恶战,因此我将小妹托付于你,记住,须好生待她。”
王炽正要答应,只听辛小妹道:“哥哥,走之前给我八百两银子。”
辛作田愕然道:“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辛小妹瞟了王炽一眼,道:“这小子为了备战,把家底都搬出来了,还欠了人家几百两银子。我想给他赎身,把他买过来,留在身边好使唤,这样哥哥你也不用担心他会欺负我了,只有我欺负他的份儿。”
辛作田哈哈一笑,情知小妹是想帮扶王炽一把,却也不说破:“哥哥予你一千两,待昆明的战事平息后,再来接你。”
辛作田交代一番后,让人把银票交给小妹,便上马领着队伍走了。
辛小妹拿银票在王炽面前晃了晃,道:“本姑娘告诉你,现在我虽看你有一点点顺眼,但还并不喜欢你,日后你要是哄本姑娘开心了呢,我就把你扶正了,收你做个正室;若是伺候得本姑娘不满意呢,就收你做个偏室,好歹给你个名分;要是惹恼了本姑娘,就收你当个下人使使。日后何去何从,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炽知道这位大小姐不好惹,再者她刚刚帮了一城百姓脱离危险,也便没与她顶嘴,只笑了一笑,随众人入城去。
[1]临安:今云南建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