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高院长的办公室,发现刑警关天和主治医师胡蕙也在。
关天从靠墙的沙发上直起身,热情地跟我握手,然后关切地问:
“张医生,我听说你受了伤。”
我对关天露出朋友间的微笑,嗯了一声。
童欣发狂后,抓伤了我的脖子和额头。
好在于萍等人及时拉走了病人,治疗也很及时,脸上没有留下疤痕,我感到很幸运,但后脑勺一直隐隐作痛。
高院长指着沙发,对我们三人说:“坐下说。”
我坐在了胡蕙主任和刑警关天的下首。
高院长严肃地说:“关警官,你看看,晓蓝为了治好病人,勇闯虎穴,光荣负伤,令人敬佩。”
领导幽默的话很暖心,驱逐了不少挫败感。
胡蕙主任则板着脸,一言不发。
“可不是嘛!”关天敬佩地看了我一眼。
今天,关警官身穿干净的蓝色T恤衫,脚踩一尘不染的棕皮鞋。
他国字脸,宽下巴,剑眉大眼,头发浓密,长相很帅,非要说缺点,就是太瘦了。
关天温和地问:“张医生,能说下事情经过吗?”
我回答:
“我问了她几个关键的问题,她失控了,一直重复‘有人进来了,有人知道她的秘密’这句话。我问她什么意思,还问她是不是杀了张一楠?”
“然后呢?!”关天侧过身子对着我,按捺不住地问。
我无奈地笑了笑,答道:“她扑倒了我,然后用小房子砸我。”
关天叹息道:
“功亏一篑!如果她能说出杀夫的经过,我这边就可以结案了,市里的领导也可以对社会有所交代了。”
高院长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嬉笑着问道:
“童欣死不开口,但杀人的事实在这摆着呢。关警官,你就不能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吗?”
关天笑道:“高大哥,您还是个院长呢,怎么能说出这么没轻重的话呢?还是当着您的两位得力干将。”
我若有所思地说:“关警官,我们单位的主业是治疗精神病人,顺便帮你获取你想要的东西。”
胡蕙主任不动声色地说:“很显然,前期的治疗失败了,童欣比原来更疯了。”
高院长、关天和我都没有搭话。
关天好奇地问:“张医生,我有个疑问,被逮捕后,童欣就一直拿着玩具,那个东西肯定意味着什么吧?”
我回答:“童欣手里的小房子是件陶艺品,是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做的。这个玩具是她心理映射出来的家,是她一直在守卫的东西。”
高院长点点头,说:“也是支撑她的东西。晓蓝,两周过去了,向我们说说你的阶段性成果吧。”
我挺直脊背,翻开手中的记事本,郑重地向他们汇报:
“高院长,胡主任,关警官,经过七次诊疗后,童欣的创伤应激症由重症转为弱性,受迫害妄想症有所好转,心因性遗忘得以遏制。交谈后,童欣的回忆正在恢复,并逐渐接近案发时的场景。”
“你是说她想起了事发经过?”关天提起了兴趣。
“是这样。童欣提到了气雾剂,也提到了杀害张一楠的念头。”我回答。
关天对我竖起大拇指,赞道:
“精神医师有两把刷子。童欣疯成这样,还是被你活生生地掰过来了。我原来还不信呢。高明!”
“公正的评价。” 高院长满意地点头,“关警官,下次开联席会议时,希望你在市领导的面前指出这件事实。最好当着卫生局王局长的面,适当提下我的名字。”
“当然。”关天笑着点头,然后转向我,“张医生,根据你的记录,童欣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我回答:
“表面上看,是夫妻关系不和睦。成为全职太太后,童欣并不开心。月子没坐好,再加上母亲去世,童欣患上了抑郁症,满足不了老公,结果老公出轨。”
“出轨?”关天急切地问,“童欣发现老公出轨了?”
我翻了下笔记本上的记录,回道:
“童欣给张一楠洗衣时,在裤兜里发现了一支女人用的口红。这件事让夫妻关系急剧恶化,上升到死去活来的程度。”
关天疑惑地问:
“在裤兜里发现的?张一楠把口红放到裤兜里,故意让童欣发现?他没这么傻吧?”
高院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么是张一楠太粗心大意了,要么是有人动了手脚。”
我的困惑跟他们一样。我说:“的确。张一楠不像一个粗心大意的人。”
高院长笑道:“他不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吗?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关天展开他的超大记事本,在上面记下了这个疑点,然后问我:
“张医生,你认为是谁放的?”
我回答:“关警官,这个不方便推测。”
“瞎猜嘛。”
“会不会是小三故意放的呢?”我胡乱地说。
“跟我想到一起了。”关天笑道,“第三者插足后,她逼张一楠离婚。张一楠顾忌到女儿,不肯就范,结果第三者使出这一招。”
“张一楠也顾忌童欣的身体。”我补充,“童欣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如果逼得太紧,童欣有可能干出糟糕的事来,比如自残,甚至自杀。”
关天惊讶地问:“有这么严重吗?”
我轻轻点点头。
“你们把出轨说成板上钉钉的事实,”胡蕙主任突然发问,“有证据吗?”
我的所有判断都是来源于童欣的口述,当然没有证据。一时间,我回答不出。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停顿。
高院长解围了:“胡主任,我认为,这是比较靠谱的判断。”
关天笑道:
“胡主任,这种家庭,如果夫妻关系不和谐,十有八九是男人有了新欢;夫妻二人持刀相向,十有八九是男人出轨。”
说完,关天对我笑道:“张医生,你刚才说这些都是表面,那内里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
“在治疗过程中,童欣多次提到了报复。可惜我问得太急,她没有来得及说出报复的过程,就把我抓伤了。我猜想,她的确展开了报复。”
“你是说出轨让童欣产生了报复的念头,但不至于杀掉张一楠。可是她还是这样做了,这背后有深层次的原因,我理解得对吧?”关天严肃地问。
关警官的确很聪明,怪不得在一年内就升为了刑警大队长。
我告诉他:
“童欣是个乖乖女,很难做出杀人的动作。她提到关键的一点——她对男人恐惧。可惜我还没找到恐惧的根源。我推测,案发时,张一楠的某句话触发了童欣儿时的场景,为了自保,或者为了发泄儿时积累的怒火,童欣自然而然地下了毒手。”
“杀人动机下的根源。”关天敬佩地点头,“你们医生跟我们刑警的关注点果然不一样。”
高院长问道:
“童欣一直在喊‘那人进来了,那人知道她的秘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跟案件有关联吗?”
关天回答:
“我浏览了童欣小区的监控视频,的确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影。因为角度问题,我看不到这人是不是进入了童欣的家。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张一楠死亡时,房内只有夫妇俩和孩子。”
高院长问道:
“晓蓝,想要查明真相,只能找到她对男人恐惧的根源了,可以这样理解吗?”
胡蕙主任说:
“高院长,张医生的说法过分乐观了。童欣的应激障碍没有减轻,分裂症更明显了,治疗的办法只剩下了电击和药物治疗。”
关天不太同意:“高院长,心理治疗颠覆了我的认知。我感觉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高院长喝了口咖啡,长脸上露出一点苦相,像是咖啡馊掉了。他说:
“关警官,我虽然很想配合,也很想往上爬,但我不能被高官厚禄迷了双眼。这次,童欣挠伤了晓蓝,再治疗下去,如果童欣把晓蓝抓个大花脸怎么办?我可不想让我的人受伤。”
我对院长露出灿烂的笑容。
关天笑道:“高院长,治疗时,医生和病人隔着玻璃门不就完了。如果还感到不安全,就多穿一件马甲。”
说完,关天和高院长这两个男人哈哈大笑。
我可没笑。
是放弃还是继续,我在心里激烈地思索着。
为了治好童欣,我投入了所有的精力,最后却得到一块后脑勺的伤疤。
童欣是开口了,也恢复了不少,但我诉说了自己的爱情,揭开了自己的伤口,这些都是既隐秘又疼痛的私事。
我彻底暴露在童欣的面前,感觉赤身裸体。
童欣固然是个可怜的精神病人,但她终究是个陌生人。
这一切值得吗?我问自己。
胡蕙主任说:
“对话治疗没希望了。我建议将童欣转为长期病人,以药物治疗为主,以心理疏导为辅。下一步,咱们应该严密地监视童欣,并加大药量。”
高院长转向我,笑道:
“晓蓝,对话治疗取得了明显的进展,现在退下来,没什么不光彩的,你仍然是重州精神病院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们三个人的目光都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没有抬头,默然不语。
我转动手里的签字笔,内心在翻涌。
短短几次的对话,就把我和童欣的爱情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我们俩互相诉说自己的爱情历程,从相识到相恋,从相恋到甜美地生活,从生活到猜疑,从猜疑走向对立,在对立中寻找拯救之道……
童欣,我在心里说,冥冥中,我们俩注定携手走完这段艰难的旅程……
我别无选择,也不能放弃。
我合上记事本,坚定地说:
“童欣抓伤我,看似更疯了,实际上表明,她很想表达自己。如果一味用药,这表明咱们医院无计可施了。对于病人来说,这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
胡主任的脸当即沉了下来。她审视我,严厉地说:
“不负责任?你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张医生,我是你的上级,我建议你立即停止童欣的工作。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病人这么用心,你想得到什么?”
我对童欣用心,因为我们的爱情很相似,但这些话不能说。
我回答:“胡主任,我对每个病人都很用心。”
“那就把心用在别人的身上。”胡主任说。
高院长及时站了出来:“晓蓝,你受了伤,仍然愿意治疗下去?”
“我愿意。”
“这种不放弃病人的态度让我敬佩。”高院长直起身,然后转向关天,“关警官,你什么看法?”
关天回答:
“张医生的记事本上藏着犯罪嫌疑人的秘密,是一手的资料。我会立即寻找第三者,调查口红的来龙去脉,然后调查童欣的成长背景,看看她的家人怎么说。”
关天思考片刻,继续说:
“高院长,我请求张医生跟我同行。她可以帮我梳理童欣的心理轨迹,找到该问的人,并发现可疑的点。”
我为关天指明方向:
“只要找到童欣对男人恐惧的根源,说不定能治好她的心因性遗忘,让她说出作案的过程。”
高院长点点头。
“这是不明智的,”胡主任反对,“也是浪费时间。”
“这个嘛,不试一下怎么知道?”高院长调皮地说,“至于后果,我来承担。”
刑警关天朝我笑道:“张医生,看来咱们俩要结伴大冒险——找小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