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手中的笔,心中感慨万分。
我为面前的女同胞鸣不平。
我接触过不少病人,毫无疑问,童欣是最惨的。
结婚后,童欣以家庭为中心,放弃了自己。
她寒窗苦读十几年,终于走上了社会,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恋爱后,她一心扑在老公的身上。孩子出世后,她又一心扑在孩子的身上。
她放弃了自己的前程,放弃了大学的专业,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娱乐和爱好,结果呢,她并未得到家人的感激和关心。
有些男人天真地以为工作的太太贡献更大,而全职太太不需要关心,这是非常危险的观点。
全职太太很容易被忽视,恰恰更需要关心。一旦没有正反馈,全职太太很容易抑郁。
更悲惨的是,童欣失去了排解抑郁的所有出口。
童欣没有朋友,母亲去世了,父亲极少出现(不知道原因),唯一能谈心的还是整日为生计奔波的姐姐。
如果抑郁得不到缓解,童欣会抱怨。
她会抱怨老公不顾家,不感恩,不替她考虑。
面对童欣的情绪和需求,大男子主义的张一楠会很难理解,更难以好好沟通。
说不定,他还会把原生家庭的观念用在童欣的身上,结果可想而知。
得不到正反馈,童欣会产生不安全感。
不安全感累积,抑郁症会很快演变成受迫害妄想症,或者叫精神分裂症,意识里经常浮现出老公想加害她的场景。
所以,她有这样的幻想就不足为奇了。
这次治疗有很大的进展。童欣第一次说出自己变疯的过程,这意味着两点。
第一点,童欣客观地说出事情的经过,说明她正走在康复的路上。
精神病人需要首先意识到自己不正常,才有可能不抵触治疗,才有可能康复。
试问,哪个疯子会认为自己疯了呢?
第二点,童欣第一次提到治疗老公哮喘的气雾剂。
这是害死张一楠的作案凶器。童欣虽然没有明确说出作案动机,但我能感觉到,再经过两三次治疗,我有信心让她开口说出来,以及动机后的根源。
我感觉胜利在望,终于可以对高院长和刑警关天有所交代了。
我合上记事本,略显迫切地问道:
“童欣,你从栏杆上下来后,张一楠向你承认出轨了吗?他告诉你小三是谁了吗?”
童欣歪着头说:
“张医生,你说过男人既胆小又骄傲,死活不肯承认。沟通是双向的,我说完了我的经历,下面该你了。你男友背叛了你,说说那个野女人的情况吧。”
我只能顺从,说道:“我追踪了男友,但没找到那个野女人。”
“野女人可不是那么好找到的。”童欣告诉我,“你迈出了第一步,我很高兴。张医生,想要了解男人的想法,就要看他的手机。男人的手机上藏着很多秘密。”
我踌躇片刻,吐露出我的秘密:
“我在男友的手机上安装了监控软件,他的一言一行我都知道。”
“现场直播?”童欣尖声大笑,“干得好!”
我涨红了脸,无奈地摇头。“童欣,说实话,我不想这样干。”
“你以为我们想吗?”童欣逼问,“还不是被男人们逼的?”
过了一会,童欣又问:“你在他的手机上发现了什么?发现他偷情的证据了吗?”
“暂时还没有。”我小心翼翼地反问,“你呢?”
童欣的嘴唇上掠过一丝笑意。
“张医生,你又在套我的话。”童欣突然大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如果你找不到野女人,我绝不会告诉你的!”
我们俩的爱情之路正在交叉,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这不是我期望看到的结果。我努力摆脱我们两人的纠缠:
“童欣妹妹,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找老公出轨的证据,我只想赶走野女人,挽回男友的心。”
童欣失望地说:
“张医生,我说了很多次了,你就是不长记性!男人都是冷酷的,你不反击,不抓住他们的把柄,他们会蹬鼻子上脸。他们用完你后,会一把甩开,就像不再喜欢的宠物猫。”
我不得不同意精神病人的话。我悲苦地说:
“我花了三年的心血照顾男友,花了三年的时间调教他,让他理解女人,让他变成好老公的模样——”
“——却被一个野女人抢了个现成。”童欣大笑,“你太可悲了。”
我忍着怒意说:“有时,我还真想伤害野女人,伤害男友,报复他们!”
非常可惜,我的话没能引出精神病人复仇的话。
童欣板着脸说:
“张医生,真这样做,你就吃亏了。到最后你会发现,为了男人伤心很不值!你要抓住他的把柄,让他开口道歉,让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你原谅他!我提醒过你的。那个野女人是谁?查到了吗?”
“好像是他的一个客户,我不是很确定。”
“你男友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个律所的律师。”我回答。
“律师可挣不了很多钱。”童欣鄙夷地说,“张医生,你得不到很多赔偿的。还不如踹他一脚,然后离开他。”
我想到男友买的大房子。我说:“事情没这么简单,他好像得到一笔外财。”
童欣的目光变得有神。她说:
“听我一句劝,什么都是假的,唯有钱和孩子才是真的。我要是你,我会把钱财据为己有,让他无路可走。”
“我不想让钱财玷污我们的爱情。”
童欣喊道:“错!张医生,你死不听劝,太让我失望了!你必须这么做!”
跟男友闹个死去活来?
这时,我忽然想起男友的话:跟疯子相处久了,我就会变成疯子,跟童欣一样的疯子。
我要帮助童欣摆正位置,于是说:
“童欣,你是我的病人,我是你的医生。我没有义务说出我的私事,更没有义务按照你说的做。”
“你必须做,”童欣坚持,“直到你们俩斗得头破血流!”
说到这里,童欣用蔑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我。
她一定是在鄙视我的出身,鄙视我的样貌。
童欣受到了来自男人的的伤害,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反倒嘲笑同样遭难的女同胞。
目睹同类遭难,一个女人可以暗喜,可以暗中寻求心理平衡,但不能明火执仗地嘲笑。
这是在伤口上撒盐,是不道德的!
我对她怒目而视,喝道:
“童欣,这几次治疗,我诉说自己的故事,是帮助你移情,目的是为了治疗你,不是让你取笑我!”
“我就是想取笑你,”童欣狂热地说,“我就是要看到你比我过得更惨!”
怒火腾地升起。
我喊道:
“我比你惨?看看你自己吧!你身穿病号服,瘦得像螳螂。你老公家暴你,嫌弃你。我男友至少没家暴我,我至少还有工作。你呢,你什么都没有!”
童欣死死盯着我,嘴巴大张,像是要把我一口吞下。
过了半晌,童欣大声嘶喊:
“那人进来了!那人知道我的秘密!”
不知道为什么,我顺势急问:
“谁进来了?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你为什么对男人恐惧?你小时候经历了什么?你是不是换了药水,用气雾剂杀了你老公?!”
面对一连串的疑问,童欣像个痴呆一样望着我,身体瑟瑟发抖,下巴颤个不停。
我不该这么问的,我懊悔地想,这会把刚刚恢复一些的童欣重新逼疯的。
冷静下来后,我想真诚地道歉。但我尚未开口,童欣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我飞身扑来。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就和她撞到了一起,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在地板上。
我摔了个头晕眼花。
童欣骑在我的身上,一手掐我的脖子,一手用陶艺小房子砸我的额头。
她大声嘶喊着,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
诊疗室的大门“轰”地打开了,护士长于萍带着两名护士,三个人一起用力,才分开了我们俩。童欣挥舞双臂,蹬踏双脚,拼命挣扎着,像陷入陷阱里的野兽。
于萍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后,她才安静下来。
之后,童欣被绑到推车上,被推回自己的小房间。
整个过程我都是懵的。我摸着脖子上的抓痕,心有余悸地想,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护士长于萍扶我站了起来,同情地问道:“张医生,您没事吧?”
我摸了摸后脑勺,鲜血出现在手指上。
一个护士惊讶地喊:“呀——流血了!”
另外一个护士忿忿不平地说:“真是个疯子!”
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不觉得童欣是疯子呢?
三个心跳后,我赫然警醒。
问题出在我自己的身上。
平庸的爱麻痹我们,真正的爱逼疯我们,我距离疯狂只有一步之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