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发疯了。
它用风雪拍打整个世界,屠宰场前的树林齐齐倾倒,像是深深鞠躬忏悔的人。
我还听到了吱呀呀的断裂声。
地面上的雪飞入空中,子弹般掠过我们三人。
正午天空的颜色像迟暮,几块乌云则像黑墨。
“雪暴马上来了。”胜男一边说,一边走。
我惊问:“这还算不上雪暴吗?!”
大块头陆一回答:“不算。雪暴两个小时后到达。”
胜男补充:“雪暴降临时,能见度不到一米。你很难睁开眼睛。”
我问:“你们经历过雪暴吗?”
陆一回答:“我经历过。当时我被埋了,被我哥刨了出来。”
雪花模糊了眼睛,我默然不语,跟随两人在雪地中跋涉,来到了树林中。
“你确定双胞胎走这条路?”我问胜男。
胜男已经开始了忙活。她用一把木质的推雪板推雪,说:“确定。”
“凭什么?”我疑惑地问。
“双胞胎性格机敏,只沿小路走。”胜男回答。
陆一挥舞起铁锹,雪地下的黑泥四处乱飞。
我和胜男也挥起了锄头,开始挖掘陷阱。
整整四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终于挖出一个深两米的圆形陷阱,直径一米二左右。
这次挖掘耗费了我和胜男的所有体力,所以接下来的活都是陆一完成的。
我们姐妹俩靠在树上,喘息如狗,看着强壮的男人继续忙碌着。
胜男望向我,一缕鬓发在她额头前飞舞。
她大声说:“知道吗?在咱们大东北,这种捕猎办法叫‘窖猪’。”
“窖猪?”
胜男回答:
“没错。猎人跟踪野猪群,在野猪路过的‘猪道’上,猎人挖出陷阱,在陷阱的底部钉上柞木签子。野猪的皮很厚,唯独肚皮很脆弱,一碰一个死。”
果然,陆一上下晃动背包,尖利的签子一落而下。
很快,密密麻麻的柞木签子遍布于整个陷阱中。
我问道:“柞木签子能杀伤双胞胎吗?如果他们穿着皮靴怎么办?”
胜男笑了笑,没有回答。
胜男抛下绳子,拉上来陆一。
陆一又在陷阱的顶部搭上了缝隙很大的木棍,在木棍上铺上树枝和泥土。
最后,胜男把雪推在最上面。
完美,我心想,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陷阱。
时间来到了三点半,东北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加快速度!”胜男催促我们,“他们快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双胞胎喜欢在夜晚捕食。”胜男回答,“我们需要做的,是把狩猎者变成猎物。”
我们开始布置钢铗子。
这种圆形的钢铗子是夹野猪的,直径近四十厘米,重十三四斤,有八对锋利的铁齿钢牙,能轻易地咬断人的小腿。
胜男说:“钢铗子用大火燎过了,气味全被烧尽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说:“这是为了防备双胞胎的细犬。”
胜男笑道:“你猜到了。细犬的鼻子最灵了,老远就能嗅到异样的气味。”
按照陆一的安排,我们在陷阱的两侧分别设置了一个钢铗子。
天黑了下来。我们埋伏在林子里,开始了等待。
“能成功吗?”我身穿白色的防寒雪地服,坐在雪地里,靠在一棵树上。
胜男对陆一努努嘴:“问红胡子。”
“陆一什么时候变成红胡子了?”我问。
同样靠在树上的胜男回答:“还不是因为他的枪。”
陆一站在我们中间,右手握住了一把土枪。
这把枪很长,快比我高了,枪管很粗,做工粗糙。
胜男对我说明:“这叫‘老洋炮’,也叫‘大抬杆’,是陆一哥哥留给他的。”
陆一从裤兜里掏出火药,往枪管里装填,然后用平头铁棍压实,最后用系着红绸的塞子塞住,以防受潮。
胜男问我:“看到塞子了吗?”
“看到了。”我回答。
“双胞胎落入射击圈后,陆一拔出塞子,衔在口中,举起枪,坐在雪地里,然后扣动扳机。暴风雪中,红绸子在他嘴巴上呼啦着飞。我就问你,陆一帅不帅?”
我回答:“帅!”
“像不像咱东北爷们?”
“像!”
“是不是‘红胡子’?”
“是!”我激动地喊。
“收声!”陆一轻声说,“他们来了。”
静悄悄地,双胞胎来了。
风更大了,发出野兽尖啸般的嚎叫声。雪花像着了魔一样,狂乱地飞舞。
陆一收起单筒望远镜,匍匐在雪地里。
我屏住呼吸,双目望向南方。
五分钟后,两个身影落入我的视线中,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高壮的是哥哥李强,矮瘦的是弟弟李胜。
兄弟俩蹚过雪地,果然往陷阱这个方向走来。
走得更近些,我才发现一个更矮小的身影。
这是一只细犬,细腰、细腿、尖头,但身材非常矫健,在雪地里疾步如飞。
我的心脏难以抑制地剧烈跳动,但我欣喜地发现,惊慌很快离我而去了。
我判断,一定是胜男的训练提升了我。
趴在雪地里的胜男扭头,给了我一个赞许的微笑。
唯有镇静下来,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做出合理的动作,才能消灭凶残的敌人。
否则,我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胜男低声告诉我:“干掉双胞胎时,不要犹豫。他们犯下了太多罪恶,死十次都不能弥补。”
“什么罪恶?”
“在宁东时,秦峰放高利贷,野蛮催收。李强李胜兄弟俩充当打手,有一次下手太重,打死了干小买卖的。他叫赵子刚,有一个残疾的老婆和正在读初中的女儿。”
胜男又说:
“咱们点的油料罐——那片厂房原来属于林生茂。双胞胎先绑架了林生茂,打断了他的右腿,然后逼他把厂子低价转给了秦峰。林生茂以为自己破财消灾,能活下来,他错了。”
我问:“听新闻说,林生茂不是搬出了哈州吗?”
“那是明面上的说法。在逃出哈州的路上,双胞胎拦下了他们,把他们一家四口埋到了林子里。”
我问胜男:“你怎么知道的?”
胜男回答:
“陆一哥哥走投无路时,林生茂给他们钱,还帮助陆一哥俩开了这家屠宰加工厂。哥俩有恩必报,把林生茂当成了亲爹。林生茂死后,还是陆一哥哥通过定位器找到了尸体,安葬了一家人。”
几个心跳后,胜男又说:
“接下来的不用我说了吧?陆一哥哥是个直性子,他去找双胞胎报仇,反被双胞胎弟弟插了,死在了医院里。双胞胎一个残暴,一个精明,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闭嘴!”身前的陆一对我们低吼,“到跟前了!”
借助月亮的一丝浅光,我隐约看到两人的大致身形。
如胜男所料,他们背着一把弓弩,腰间别着箭壶,里面插满了箭支,腰间好像有把刀,但黑暗中看不太清楚。
细犬走在最前,鼻子贴着雪地。
一步一步地,细犬走向我和胜男设下的钢铗子。
千万别发现!
细犬停下来,沿着钢铗子的边缘嗅来嗅去,然后冲着两个黑影吼了三声。
双胞胎哥哥踩着膝盖高的深雪,俯身,用双手扒开了积雪,露出了钢铗子。
细犬故伎重演,又发现了另外一侧的钢铗子。
狗东西!该死的狗东西!我在心里暗骂。
“别担心。”胜男用最轻微的声音抚慰我。
细犬继续走,步幅更大了。它躲过了钢铗子,但没躲过前面的陷阱。
细犬落入陷阱中,跟着发出一声极细的尖叫。尖叫声随即被哀鸣所替代。
之后,哀鸣声减弱,被风暴声吞没了。
我这才明白了胜男的意图:钢铗子是为了吸引双胞胎的注意力,陷阱则是为了杀狗。
双胞胎的狗子一死,等于剜出了双胞胎的眼睛。
妙妙妙!
兴奋感只维持了一个心跳,“轰”的一下惊雷声,陆一开火了!
哥哥李强应声倒地,矮小的弟弟李胜慌忙趴伏在地,头转向了我们这个方向。
几乎在一瞬间,一支不明物体“嗖”地从飞过,几乎是擦着我的头皮飞出,惊出我一身冷汗。
这是弟弟李胜射出了弓弩。
这厮的确有一手,这么快就发现了我们的位置,这么快就反击了!
更可怕的是,本应该受伤的双胞胎哥哥却站了起来,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
坐在雪地上的陆一迅速装填好火药和钢弹。
十个心跳后,老洋炮再次喷出橙色的怒火和白色的烟雾。
面对杀害哥哥的凶手,陆一这次射急了,应该没有射中。
高大的李强没有停止脚步,疾步走来,手里的弓弩对准了我们。
“嗖”的一声,陆一躲过迎面而来的箭支,却没有躲过另外一支。
一声硬实的声响后,一支箭射穿了陆一的右臂。
我抬头,看到矮小的李胜继续装填弓弩。
雪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来了!
天和地之间只剩下狂暴的飞雪,打在脸上像弹珠。
陆一和胜男就在身旁,我却看不到。
但我听到了胜男的声音:“退回去!”
陆一扯着我的手,往回走。
我们三个拖着沉重的脚步,根据直觉和经验走向屠宰场的方向。
绕过一座凸起的大石头后,屠宰场隐约出现在视线中。
屁股后传来双胞胎走路的“欻欻”声,他们撵上来了。
雪在我们的脚后跟飞扬。
我们终于穿过了树林,穿过了被雪掩盖的道路,来到屠宰场的大门前。
看门的刘大爷打开门卫室的小门,侧身走出,在黑暗中对我们大喊:“这个天还出门——”
话没说完,一支箭便穿透了他的脖子。
刘大爷扶着箭杆,往前扑倒。
陆一个子高,一下跳过了收缩门,然后用左手提起我,把我提了进去。
我刚站立稳,另外一支箭袭来,卡在了收缩门之间。
胜男爬过大门,带着我们俩人冲向屠宰场的后院。
跑动时,我大声说:“失败了!接下来怎么办?”
胜男对我大吼:“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说失败!双胞胎肯定受伤了!我们还有机会。”
“机会在哪?”我冲胜男喊。
“林场和大湖!”胜男喊了回来。
胜男一向是我们的主心骨,于是我们跑过屠宰场的后院,跑向屠宰场后面的林场。
我们进入林场,胜男带着我们先左转,然后右转。
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只能紧紧握住陆一的手,并倾听胜男的声音。
风暴声越来越大,胜男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们摔了好几次。相比摔跤,我更担心陆一的伤口。
他胳膊受伤了,还是惯用的右臂,肯定端不起老洋炮了。
即将从林场中走出时,我们看到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发光,像十倍亮的萤火虫。
第二双、第三双,一共十几双眼睛同时升起。
“狼。”胜男大声告诉我。
狼不发声,一双双眼睛盯着我们看。
它们一定是嗅到了我们的虚弱,看到了我们的恐惧,等我们疲惫时,再给我致命一击。
我已经疲惫不堪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但我们定了下来,逃出了林场,进入废弃的居住区。
“跟我来!”风暴里的胜男说。
我们踩着阶梯,进入一处小木屋。
屋内,陆一鲜血直流,站立不稳。屋外,雪暴肆虐,杀手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