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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废帝杀子(1 / 1)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

这首《黄台瓜词》是武则天杀李贤之前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诗。诗中通过写一个种黄瓜的人不断摘取蔓上的黄瓜,最后只能落得“抱蔓归”的结果,影射出武则天对自己儿子的连番废杀。

高宗皇帝共有八子。武则天从感业寺回宫以前,高宗已有四子:燕王李忠,原悼王李孝,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武则天生了李弘、李贤(也有说是韩国夫人所生)、李哲(即李显)、李旦。但他们都是武则天脚上踢来踢去的玩具。高宗皇帝活不长了,选择一个年岁轻、性情柔顺的皇子继承大统,对武则天独揽大权至关重要。为了独揽大权,武则天先是视李弘为眼中钉,在李弘死后,又把矛头对准了二儿子李贤。

对待自己的权力竞争对手,武则天从不手软。在当皇后前,她消灭了王皇后与萧淑妃,泰然自若。她自己并不真恨王、萧二人,但为情势所迫。既然做了,也无须难过。后来,当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为权力的绊脚石时,她也是这样,没有手软。

上元元年(公元674年),皇帝和皇后同时改为天皇和天后,武则天这年51岁,已坐稳二圣临朝的格局,内无情敌,外无强争,儿子李弘是太子。但她还是要提升自己的权力和威望,不允许任何人对之有丝毫毁损。

太子李弘早习政治,有自主性,而且能体恤民情。咸亨三年(公元672年)到四年的冬天,于前年夏季大旱之后,接着冬季大饥,西北各省最苦,人民不断死于饥馑。太子李弘看见兵卒的粮食里有榆皮和草籽,他立刻吩咐先把自己仓廪里的米分发给兵卒。他又奏请皇上把同州沙苑的闲地给贫民耕种。这些都足以与武则天好权的性格形成对立,被疑为收买关中人心。后来他到洛阳时,发现萧淑妃的二女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因为母亲的缘故,一向被幽禁在后宫,无人照顾,早已被人遗忘。她们年纪已经将近四十,没人为主婚嫁。他去向母后武氏说,请母后把两个姐姐嫁出去。从此,母子关系紧张了。

这些还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皇帝表示了皇位要传与子孙的态度,即逊位于李弘。李弘死后,曾被谥为孝敬皇帝,高宗曾为此下敕,敕云:“皇太子弘,仁孝著于四海……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从这点看,李弘已成了天后的主要障碍,母子俩的关系已处于势不两立的地步。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太子李弘暴死,死因不明,当时就有人怀疑是武则天毒死了他。这一年,武则天另一个儿子李贤被立为太子。李贤由被立至被废,时仅五年。李贤的废宫,是传位斗争的第二回合。

李贤的身世就给后人留下了许多疑团。根据当时《实录》写的《旧唐书·高宗纪》记载,李贤是永徽五年(公元654年)十二月十七日生于高宗和武则天前往祭谒唐太宗的昭陵路上。这应属早产,离预产期至少还有半个月,否则高宗不会让武则天以临盆之身去祭谒路途并不算近的昭陵的。现在的问题是,武则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早产的这个小孩,是否能够存活下来。后来宫中有人私议,李贤是武则天的姐姐韩国夫人所生,而且李贤本人也对自己的身世有疑问。

李贤在武则天的四个儿子中天分最高。当他还在孩童时代,高宗就曾对司空李勣夸奖过他,说他小小年纪已读得《尚书》《礼记》《论语》以及大量的古诗赋,不仅过目不忘,而且对经典的深奥含义也有所领悟。难怪高宗见他“容止端雅”而大加赞赏了。李贤为人也爽快活泼,既喜爱苍鹰骏马,也喜爱琴棋书画。他比起太子李弘来,为人更实际,也很有个性。而他的聪明有主见,也就导致了他的不幸。

鉴于太子的早死,李贤更愿离母后远些,当时高宗全家人都住在东都洛阳,他住在长安。在调露元年(公元679年),高宗皇帝的病又犯了一次,李贤曾奉旨共摄朝政。平时如能避免,他决不去见父母。母子的关系变得非常勉强。

李贤被立为太子后有一项重大的行动就是,他招集了当时的一批著名学者为范晔的《后汉书》作注。《后汉书》的作者范晔,是站在封建宗法制度的立场上,对武后临朝现象进行过猛烈批判的经典史家。反对吕后临朝是《后汉书》的基本观点之一。李贤对这一部倾向性极强的书作了大量的注释,他这样做绝非一般的史学爱好,而是有其政治目的的。它是李贤在意识形态领域向武则天发起的一场进攻。李贤是在利用《后汉书》的倾向性表明了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也就是他反对即将要出现的武则天临朝称制。

署名为李贤注的《后汉书注》流传至今,我们可以从中窥知其政治态度。《后汉书》中有大量吕后临朝、外戚干政的事例,李贤等人都作了详细的注释,甚至不乏举一反三。这些注释完全是事实的罗列,是一种有意的强调。

《后汉书》中说:“东京皇统屡绝,权归女主,外立者四帝,临朝者六后。”对于这一条,李贤注道:“四帝:安、质、桓、灵也;六后:章帝窦太后、和帝邓太后、安帝阎太后、顺帝梁太后、桓帝窦太后、灵帝何太后。”李贤还特别对《后汉书》中许多涉及吕后的事作了大量的注释。

《后汉书·崔驷传》所载崔驷与窦宪书“外家二十,保族全身、四家而已”句下,李贤注曰:“谓高帝吕后产、禄谋反诛。”《后汉书·丁鸿传》载丁鸿封事,其中有句云:“诸吕擅权,统嗣几移。”李贤注曰:“诸吕,谓吕产、吕禄也。产领南军,禄领北军,谋危刘氏。故曰:‘统嗣几移’。”《后汉书·何敞传》载何敞封事,其中有句云:“臣观公卿怀持两端,不肯极言者,如宪等陷于罪辜,则自取陈平、周勃顺吕后之权,终不以宪等吉凶为忧也。”李贤注曰:“吕后欲封吕产、吕禄为王,王陵谏不许,陈平、周勃顺旨而封之。吕后崩,平、勃合谋,卒诛产、禄也。”

联想武则天做皇后尤其是参政以来的表现,不难看出李贤等人褒贬现实的用意所在。说吕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使人想起武则天对王、萧二氏的“骨醉”之刑。说到“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则更与李贤当时的处境有关。

武则天对李贤的这种做法很不满意。李贤刚做太子就拉起了写作班子,无疑是要树立自己独立的政治力量。尤其是这些人在借历史而影射现实政治,对武则天参与政事隐含批评,这更使她无法忍受。

武则天针锋相对地对官僚展开宣传教育。她唱出一支悦耳又峭厉的高音。这便是她为《臣轨》所作的序言。《臣轨》在名义上是皇后写的,但实际的撰著者是皇后的私人写作班子“北门学士”。这个班子中的人物有刘祎之、元万顷、范履冰、周恩茂、胡楚宾等人。他们的著作有《烈女传》《臣轨》《乐书》《百僚新诫》等。《臣轨序》现存于《全唐文》内。在文中,她力图在读者中树立“孝”的观念。她发现了“孝”与“忠”处于不两立的地位。她强调人们尽孝。她的读者,就是各级文武官员。她以慈母般的口吻向臣下们暗示:积累栋梁而成大厦,凭借舟楫而过大河,君臣之间要唱和相依,同功共体!暗含的意思是,你们要跟着我走!跟着我走,就是孝!自然前途似锦!从这个角度来说,忠与孝并不矛盾。如果不跟着我走,后果又是如何呢?武则天并没有说出来,这是她留下来请读者去思考的问题。但我们也可以根据她文章的思路,得出答案。这答案就是:大祸临头,一片黑暗!

李贤已经成为武则天谋权道路上的重大障碍,必须搬倒。这就不仅是意识形态上的斗争所能解决的了。武则天借一个偶发事件废掉了李贤。

高宗仪凤年间,有一个在政治上相当活跃而又极得武则天信任的术士,名叫明崇俨。他提出了一套说法:据相术,李贤、李显、李旦兄弟三人,李贤的相最坏。这位术士又说,相王李旦的相最好。这个说法无疑是为武则天立幼君造舆论的,也就是为武则天临朝称制创造条件。

调露元年(公元679年)四月,居住在京师的明崇俨,在一次夜间出行的时候,突然被人杀害。这是震动一时的大案,许多人被捕下狱。但武则天认定,谋杀是在李贤安排下进行的。皇后要惩办李贤,就从明崇俨一案入手。李贤的亲信户奴赵道生被逮捕了。赵道生供称:李贤指使他刺杀了明崇俨。这样,李贤就被引出来了。

皇帝起初不愿意下诏审判李贤,但在皇后的逼压下,他不得不下诏:由中书侍郎薛元超、黄门侍郎裴炎、御史大夫高智周组成了高级专案组,会同法官审理此案。整个审讯过程是按照皇后的意图进行的。人们后来又给李贤安上新的罪名,说他谋反。证据是从李贤宫中搜到皂甲数百领。有这个证据,皇后便提出了废宫的要求。当时内心痛苦的皇帝迟延再三,不肯签发废宫的诏书。高宗当然明白太子不会谋反,他根本没有谋反的必要,天下早晚是他的。他想不追究下去,但皇后向他施加压力:“李贤谋逆,大义灭亲,没什么可宽恕的!”皇帝不得不下诏,顺从了武则天的意思。

调露二年(公元680年)八月二十二日,李贤被废为庶人,幽闭在宫中,数百领皂甲被运送到洛阳的天津桥南,烧毁示众。因李贤宫废而受到牵连的人,大体有下面两种。一种是与注《后汉书》有关的人,如张大安被左迁为普州刺史,刘讷言被流放振州等。另一种是与李贤有过交往的皇室。《资治通鉴》对发生在永隆元年(公元680年)的这件事如此记载道:冬,十月,壬寅,苏州刺史曹王李明、沂州刺史嗣蒋王李炜,因为连坐李贤之党,李明降封零陵郡王,在黔州安置,李炜被从贵族中除名,在道州安置。但是,对于大多数官僚,武则天采取了比较宽容的态度。史书记载:李贤之案发生后,其余官僚的罪过,皇上全赦免了。武则天此时的打击对象主要是李贤,并不想把网张得太大。

李贤在被废以后,于巴州安置。巴州离长安近2400里,离洛阳近2600里,是一个远离首都政治生活的地方。但武则天即使对这个被废的太子的才具也敬而且畏,深惧其谋反,又怕他为众人拥戴,从而给武则天以后的掌权带来麻烦。武则天深谋远虑,预为提防。谋杀李贤,势在必行。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在把中宗逮捕废掉的三天之后,武则天派左金吾将军丘神勣到成都去。到了成都,那位特使首先把李贤监禁在后院屋内,然后逼迫其自缢。

为掩饰此次谋杀,武则天令人在显福门举哀,文武百官恭祭李贤之灵,武后以丧子之母,亲与祭奠。把此次李贤自缢的过错都推在丘神勣身上,贬丘神勣为垒州刺史。次事做得可谓干净利索。一般而论,丘神勣因“过错”而致一个皇子于死地,是不会轻易逃出法网的。但是,几乎还没有过半年,丘神勣又被召回东都,官复原职。于是可知,丘神勣只是奉行武后旨意。

正如民间流传的那首《黄台瓜词》一样,武则天摘去了李弘与李贤两个黄瓜,但是,她的争权斗争并没有到此为止,她还在与自己的亲生儿子的争权中乐此不疲。

废李贤的第二天,八月二十三日,李显被立为皇太子,并宣布改调露二年为永隆元年(公元680年),大赦天下。中宗李显是武则天四个儿子中最平庸的一个。除了那个术士明崇俨为了排挤李贤,称其面相有点类似太宗之外,史书上再未见到表扬他的记载。相反,他在京师监国期间,就由于颇事游玩、打猎,荒怠政事,使高宗和武则天大伤脑筋,在一些元老重臣的规谏下仍未见改变,被迫把他召到洛阳。

开耀二年(公元682年)正月,皇太子李显为高宗生下一个皇孙,这使高宗喜出望外,毕竟李唐皇室有了后嗣。高宗为他取名为重照,并在满月的那天,大赦天下,改元永淳,寄托了高宗对子孙们承继大业的厚望。不久,高宗又下令立皇孙李重照为皇太孙,并且想为他开府置官属。这是一个极不正常的举措,因为李显刚被立为太子,重照也只生下来一个多月,高宗就想为太子指定接班人。据时人王方庆说立皇太孙在历史上仅有三例,但都是在皇太子已经死去的情况下。从理论上说,当皇太子健在之时,另立皇太孙的作法是荒谬的。任何一个君主,不论他的才智如何杰出,能选定一个合适的接班人,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至于在既定接班人之后,又再指定接班人之接班人,是越俎代庖,画蛇添足。

自武则天的眼光看来,皇帝的那些措施是不足畏惧的,因为她已经大权在握。立皇太孙是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想出来的绝招。好比一个财主,出远门的时候,在自己的大门上先扣上一把锁,再扣上一把锁,自以为固若金汤。

这回皇帝真要出远门了,这便是要到极乐世界去。他的身体,自显庆以后日益恶化。按理,患这种病的人应该静养。但是,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却大搞封禅活动。而支持乃至敦促他大搞封禅的正是皇后。皇后的目的似乎是把皇帝的注意力从她夺权活动上引开,而这也加速了他病情的恶化。

如果看看高宗遣葬日的《高宗天皇大帝哀册文》,那是武则天亲自撰写的,里面充满了对亡夫的深切追念:

瞻白云而茹泣,望苍野而摧心。怆游冠之日远,哀坠剑之年深。泪有变于湘竹,恨方缠于谷林。念兹孤幼,哽咽荒襟。肠与肝而共断;忧与痛而相寻。顾慕丹楹,迥环紫掖。抚眇嗣而伤今,想宸颜而恸昔。寄柔情于简素,播天声于金石。

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感情颇为感人。但在《资治通鉴》中还有这样一段记载:弘道元年(公元683年)七月,高宗头晕目不能视。侍医张文仲、秦鸣鹤曰:“疾风上逆,刺头血可治好。”武则天内心里希望皇帝早死,好得以自专,怒曰:真该杀!龙体怎么能刺血呢?御医叩首请恕罪。高宗说:“医生说治病的事有什么罪?况且我目眩难以忍受,听任他们治吧。”御医刺了几次。高宗说:“我的眼睛能看到了!”话未说完,武后在帘中拜谢曰:“天赐我师!”厚赏御医。司马光认为武则天是盼着高宗早死,也有研究者认为武则天是爱之切而乱了方寸。无论哪种解释更合理,此时的武则天不会因为高宗的先去而使情感大乱的。作为一个政治家,她更多考虑的是高宗的身后事,自己在高宗死后怎样更牢地把握住权力,乃至夺取更大的权力。

高宗死前留下一道遗诏。关于武氏的权力,遗诏中说:“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这个遗诏对武则天作了很大的限制,武则天感到了权力的失落。要武则天放弃权力,退而闲居度日,不是她所能容忍的。她的第一个表示是违反遗嘱的规定,未使中宗立刻在“梓宫前”继位。在高宗驾崩后的那几天,武则天对太子李显继承王位,也踌躇不定。究竟是让太子登基继承王位呢?或是采取激烈办法,或假造圣旨,或采用政变行动,立刻自己称帝即位呢?实际说来,她早已不愿再演配角坐第二把交椅,或做帝王之后,或做帝王之母。不自己手执王节,终不称心惬意。六天六夜里,她自己心中争辩不决。她当然可以毒杀太子显,但是下一步仍要毒杀太子旦。这样做究竟是否得策,颇为犹豫。她最终决定不采取阴谋的毒害办法,而采取“合法”手段。她要临朝称制,立个幼子,可以使幼君退隐在背后,自己利用幼君之名,行统治之实。有人反对时,就犯叛国之罪,因为她临朝称制,代皇帝行使职权,于法有据。如此决定之后,她才在第七天,依照裴炎的主张,让太子登基,继高宗为中宗皇帝。

文明元年二月(公元684年),在天皇死后61天,武则天又行动了。她利用外朝的裴炎集团,完成了废李显、立李旦的使命,而李旦又被迫“居于别殿”,政事由太后处置。至此,武则天实质上已登上了权力的最高峰。

武则天并没被胜利冲昏头脑,她还有几件扫尾的工作要完成。

第一,废皇太孙李重照。废李重照是废李显的必然。李重照被立为皇太孙,是传子孙原则的最明白无误的表现。子既已被废,孙的被废,就不在话下了。对李重照的处分是很严厉的。这个还只有两岁多的小孩,被废为庶人,永远开除出士族队伍。高宗苦心经营的传子孙原则,就被武则天这么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第二,剥夺李重福西京留守的职位。李重福为李显长子,因为系庶出,非李显妃韦氏生,不得立为皇太孙。高宗朝末,李治与武则天赴东都洛阳时,李重福被任命为西京留守,副留守是刘仁轨。现在李重福被剥夺了留守位置。

第三,将李显安置在房州。二月废立后,李显被废为庐陵王。四月份,他被迁往房州,房州是个专门安置失意皇子的地点。被剥夺了帝位的李显,被人严加看管。

第四,除去她最不放心的李贤。

到了五月,大势已定,武则天完成了流放并软禁废天子(李显),挟持新天子(李旦),秘除有潜在威胁的废太子(李贤)--他们都是她的亲生儿子。至此,武则天才令大行皇帝李治的灵驾西归,葬在乾陵。

武则天有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刚狠性格,哪怕是亲生儿子,只要成为障碍,也决不手软。她在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施尽手段之后,终于独揽大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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