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四年(公元659年)三月,高宗下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修改的理由是《氏族志》中没有列入武则天家族的郡望。
武则天皇后之位稳固后,再撼永徽政治格局,在大的策略、措施上有二:一是把大量“杂色”放入“流内”;二是建立《姓氏录》的门阀体系以取代太宗时期《氏族志》的体系。这两项措施,一个让许多没有门第资荫的人能进入上流内官的行列,另一个让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能名列天下士族榜,抬高他们的社会等级。这些都是收买人心的大举措。
唐代的选官,到高宗显庆年间出现了官阙(空缺的职位)有限而应选人多的严重矛盾。当时内外官员的编制只有1.3万余人,而每年取得做官资格等候任命的多达1400人左右,以每人任官30年计,约1.5万名的员额每年只需500人入流即可补充,现在每年入流1400人已是此数的三倍,更何况现任官员中30年之后还有许多人在任。所以,每年铨选结束之后,仍有许多人得不到官职,造成“九流繁总,人随岁积”的混乱情况。显庆二年时,黄门侍郎知吏部选事刘祥道曾上疏奏请进行改革,后来中书令杜正伦也想整顿一下此事。高宗下诏让百官集议,由于人们大都不愿做大的变更,讨论没有结果,只好不了了之。其实,刘祥道、杜正伦等人提出整顿选官制度,主要还是着眼于“杂色入流,不加铨简”,即许多没有门荫又未经科举的人进入到流内官的队伍中。
当时,正统的官僚阶层称为“正色”。“杂色”是跟“正色”相对的,指的是流外官,仿佛是足球场上的替补队员,只有流内官退下一小批,才有相应的流外官替补上场,这叫做“入流”。流外官是高门大族所不齿的,一般是由庶族担任。孙悟空在弄明白弼马瘟是个什么官后,就羞愤地说这是个不入流的小官,而且一生以此为耻。在唐太宗时代,杂色入流必须经过严格的铨选,因而每年的入流量是不大的。但在武则天夺得皇后宝座后,入流量便猛增了,杂色入流,几乎不要经过什么铨选。这种现象之所以产生,恐怕与她巩固皇后宝座的图谋有关系。善于收买人,树置党羽本来是武则天一贯使用的手法。过去,她是一个一个地收买。现在,她位居皇后,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大批大批地收买。在外廷,同意或支持长孙无忌的人是众多的,武则天如果不在流内官员中广树腹心,她将陷入孤立的境地,有被长孙无忌击败的危险。
考虑到当时科举入仕的人很少,进士每年平均只有十余人,明经也不会超过此数三四倍,在每年入流总数1400人中,科举出身者所占比例极小。大量的人还是从流外入流、或通过应募从军获取军功跻身官场。刘祥道、杜正伦等关陇集团中人要求限制杂色入流,根本上还在于强调门荫,就是根据父、祖的官品取得做官资格,然后入仕任官,这是门阀制度在选官制度中的残余。如此看来,这次整顿如果成功,将是对大量新兴阶层进入官场的一种重大打击,也是对门荫制度即贵族特权的一次强化。
而实际结果是“事竟不行”,主管部门的建议没有被通过。一种解释是,刚刚做上皇后的武则天正急于取得新兴社会势力的支持,为了收买人心,必须给这种新兴势力以机会,也就必须对这样的动议进行干预。
这时候,政治上的另一种突出的现象便是李义府卖官。李义府是唐代历史上第一个大贪官。不仅他本人卖官,他三子一婿全都参加卖官活动,门庭若市!他卖官的目的,自然有敛财的目的在内,但政治方面的意图却是主要的。这种意图即是“多引腹心,广树朋党”。李义府的这种活动如没有得到武则天的支持,是说不过去的。李义府的朋党,自然也就是武则天的朋党。将“杂色入流,不加铨简”与卖官二事合而观之,我们就可以看到武则天意图所在,这就是广树腹心,以摧毁长孙无忌这一派的势力。
与此同时,武则天又采取了钦定士族的方法。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唐太宗颁布《氏族志》。现在,武则天为什么要修订《姓氏录》呢?
魏晋南北朝以来,士族风气浓厚,士族与庶族之间地位悬殊。唐朝建立后,社会等级的编制也出现了否定门阀制度的趋势。但是,几百年来的门阀观念在唐初社会上还有着强大影响。唐室天下的取得主要靠关陇士族拥戴,既得天下,关陇士族集团成为稳固统治的重要基础。唐太宗为稳固统治,也要依靠这一集团。他想抑制一下旧朝士族,目标主要是声望和历史传统地位很高的山东士族,特别是崔、卢、李、郑等山东大姓,而不是关陇士族。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唐太宗命高士廉等撰写《氏族志》,是想借此提高包括皇族在内的当朝贵族的声望。
贞观十二年《氏族志》修成后,唐太宗见崔民干被列为第一等高门,甚至排在皇室之前,深感这种做法与时代精神不合,于是提出了一个新的原则来划分等级,命令加以修改。新旧原则都承认现时权贵也承认过去冠冕、父祖官荫的做法不同,是以当今官爵高下划分社会等级的原则,说白了,不看祖宗多大官看你现在多大官。
但是,那些熟悉和维护门阀制度的修撰者们一时还跳不出旧有观念,修改后的《氏族志》中,许多当今没有高官厚爵而以过去冠冕著称的旧士族,仍是居于皇族、外戚之下的最高等级。所以说,贞观《氏族志》只是提高了皇族和外戚的地位,许多现时新贵的社会地位没有得到承认。于是,还有一些高官以通谱联姻等方式攀附高门,同时,更广大的一般地主出身的官吏们,虽然通过各种方式以得到迅速升迁,但在门第上仍不能跻身于高层。这在当事人看来是荣辱攸关的大事。
尤其是高宗即位后的几年来,边境战争连年不断,对军功的赏赐也很丰厚。像薛仁贵在太宗末年白衣从军、立功后由兵卒致位五品游击将军,这种情况越来越普遍。又如苏定方,虽说隋末已投身农民起义,贞观初年也曾随李靖击突厥,但至永徽初年也只是个四品下阶的中郎将,显庆后连立大功,迅速提拔为正三品的大将军,封为从一品的国公。这些为数不少的新近因军功而置身高位的官僚们,越来越迫切地要求取得法定的社会地位。还有一些人虽无军功却也迅速做了高宫。如李义府,在投身武则天的过程中做到了三品中书令。即便是李勣,虽在贞观时已位重官高,但到死,他在贞观《氏族志》中也没有列入很高的等级。很难想象,经过几十年的出生入死,做到了位极人臣的三公(正一品),李勣没有抬高自己家族门第的愿望。而旧的《氏族志》里面记录的是当年和太宗一起打天下治天下的勋贵,武则天的支持者大多不在其中。
世易时移,打破《氏族志》的框框,重新确定权贵们社会等级的任务被提上了日程。显庆四年(公元659年)三月,由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建议,高宗下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
《姓氏录》本是针对武氏和新贵而定的,所以它比《氏族志》更加“崇重今朝冠冕”。《姓氏录》的指导原则是“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这样一来,连以军功至位五品以上的军卒们都成了士族。
《氏族志》虽然也列入了没有旧时去冠冕的新贵之家,但不记其郡望,而只对旧士族却叙录郡望,着意考辨其真伪。其实,像武氏这样在开国过程中兴起的新贵在《氏族志》中未叙郡望的家族还有许多,李勣即是一例。所以,许敬宗的提议,不应只是得到武皇后的赞许,背后还有更多的人加以响应。为此,高宗下诏编辑200卷的新《姓氏录》。高宗亲自作序并确定应遵循的等级序列。
《姓氏录》在长孙无忌被贬之后迅速修订成,并于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六月颁布,这无疑是武则天势力的一个重大胜利。在《姓氏录》中,武则天与长孙皇后的家族并列第一等,但作为长孙家族的中心人物长孙无忌却已被削去官爵,其家族弟侄及子孙即使没死的也已被除名为庶人,实际上已无人入叙《姓氏录》的族谱中。李勣之家进入第一等,许敬宗、李义府以宰相资格进入第二等,还有大量因功提拔为五品官爵者都列入了《姓氏录》中。尽管由于根深蒂固的门阀观念的影响,社会上还存在着对《姓氏录》的抵制,但是,《姓氏录》毕竟以皇帝的名义颁布推行了,李义府还上奏收天下《氏族志》而焚之。
新志的标准很明确:皇朝得五品者书入族谱,也就是说,五品(当然包括五品以上的人)官可列名于《姓氏录》。而且,《姓氏录》一律不注明郡望,完全以官品高下排列等级。这与传统的标准如婚宦、血统、门风、家学等是针锋相对的。现代人可能不把这当做一回事,但是在唐初,门阀观念的残留还很深远,无论多显赫的官员,都把立门户、传姓氏当做头等大事和无尚荣耀。而《姓氏录》打破了高门大族长期依据“家庭出身”和社会承认对门第的垄断,让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能榜上有名,这是多大的诱惑啊。
《姓氏录》同样重视军功。与旧的《氏族志》不同的,新志收录的多是近期对外战争中涌现出的新的英雄人物。一个出身庶族的普通战士,可以通过积累军功,达到五品,上升成为士族。这是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措施。
如果说,通过“杂色入流”,使得大批的胥吏,得以入流内,从而在流内低层官员中,安排了武后大量的拥护者的话,那么,通过《姓氏录》的修订,就使得那些五品以上的人,成了钦定士族。于是,在中层以上的官员中,特别是在武官中,又收买到了一批拥护者,军队指挥官中有不少的人,成了武则天的党羽。至少,他们在武则天与长孙无忌的斗争中,不会采取支持无忌的态度。如果一个统治者没有牢牢地把握兵权,他的宝座是不稳固的。长孙无忌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永徽夺宫之后不久,他逐渐丧失了发动反政变的能力,武则天已逐渐地控制了军队。也就是在这一年,武则天发动了对长孙无忌的最后进攻。
除了杂色入流和修订《姓氏录》之外,还有一项更具跨时代意义的举措也开始实施,那就是科举制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些变化,即“制科”举人开始多了起来。唐初科举取士还处在官僚队伍来源的补充地位。与此同时,庇荫为官的制度仍盛行,而且贵族子弟上升速度非常快,勋旧大臣的子孙一下就授以高官。制科是皇帝临时下诏选拔特殊人才的途径,高祖、太宗时情况不详,高宗永徽三年以后,不断设科举人。尤其是显庆四年(公元659年)三月,设八个科目举人,应举者达900余人,选拔出了郭待封、张九龄等人,进入弘文馆随仗供奉。这似乎是对长孙无忌集团发起总攻之前一次招兵的象征。武则天从此看到了通过制科选拔人才在收买人心方面的效应,所以等她将来临朝称制以后,便大开制科,既以禄位收天下人心,又因此选拔出许多经世治国之才,这些都是后话了。
要想牢固地把握住权柄,最根本的还是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给他们以利益,这样才能换来他们发自内心的支持。对武则天来说,不仅要在外朝笼络住自己的私人势力,更重要的是取得大多数中下层的官僚的认可和支持。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关陇旧贵族,维护的是小集团的利益,排斥大多数关外势力和庶族地主。武则天正是反其道行之,获得了大多数官僚的支持。
“杂色入流”为武则天获得了大批低层官员的心,《姓氏录》的修订使五品以上的人成了钦定士族。士族和庶族之间严格的等级界限终于被彻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