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下了,那通红的一轮圆盘悬在空中浮游,虽已日近向晚,但它的光依然透着炙热。地上未褪的热气又蒸腾上来,相互氳氤成一张网,使人有些透不过气。偶尔有一阵风徐徐拂来,它像一把柔软而锋利的剑,将席天幕地的热笼割开一条缝隙,捎来缕缕清凉,令人十分的惬意。
在凤岗的一座小山上,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在荔枝园里忙碌,那张清瘦文静的脸上汗水如溪,全身衣服像水淋过一般。他一边施肥,口中一边念念有词:
起炮在中宫,观棋气象雄。
马常守中卒,士上将防空。
象要车相附,卒宜左右攻。
居将炮车敌,马出渡河容。
他就是年仅十一岁的杨官璘。
杨官璘虽出身书香之家,但身逢乱世,兵匪横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杨氏家族也身不由己地渐渐陷入衰败之中。至杨官璘父亲手上时,家里只有五亩瘦田,一家人节俭干巴地过日子,虽是如此,有时依然食难裹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杨官璘在放学之后,还得帮家里干些农活。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除了上学,下棋便是他最大的爱好了。这时他已是名声在外的“乡下棋王”,于是常有各地的棋手慕名前来挑战切磋。每每下完棋后,杨官璘便在脑海里拆当天的对局,稍有不通,就拿起棋子苦拆,直到拆通为止。
日子在贫寒而“宁静”的生活中水一样流过。在杨官璘13岁时,也就是1938年,日寇从大亚湾登陆,珠江三角洲相继沦陷,不久日本人打到东莞县广九铁路天堂围车站,离塘沥村只有五公里。日寇所到之处,奸淫烧杀,无恶不作,杨官璘所读的端风学校也被迫关门停学。
为逃避战难,已嫁人随夫移居香港的姐姐杨友娣把两个弟弟带到香港避难。在香港做小生意的姐夫接纳了这两个小舅子。
杨官璘随身只带了几件破衣服,其余的就是课本和象棋,在姐姐家避难的日子里,他有空就拆棋,这样住了两个多月,他看见姐姐一家也在艰难度日,心下甚为不安。这时香港的慈善机构组建了几座难民营,杨官璘征得姐姐同意后,又和哥哥去难民营躲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凤岗。
在日寇的铁蹄下,山河破碎。驻扎在平湖一带的鬼子常常打到塘沥烧杀抢掠,学生根本无法读书。1939年,端风小学不得不停课休学,14岁的杨官璘从此不得不辍学在家。
求学的希望被日本侵略者无情地粉碎了,杨官璘小小的胸膛里灌满了国仇家恨!他无法再进学堂,为了生存,他开始帮父亲摆地摊,摆完地摊后又去耕田种地,每天忙得像旋转个不停的陀螺。有时他还要去做挑夫,用稚嫩的肩膀去给父亲分担生活的重担。
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劳耕苦作,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见此情景,杨官璘心中暗暗着急,一天他跟父亲商量道:“爹,我想去学裁缝手艺。”
杨茂祯想了想,说:“也好。身有一技,饿不死人。你去学吧!”
杨官璘有个远房亲戚是裁缝,生意做得马马虎虎,正差一个帮手。得知杨官璘的情况后,便同意了他的要求。杨官璘于是在那里帮忙缝缝补补学了三个多月,学会了一些基本功,但一直没有学到裁剪的技术。
离开裁缝铺回到家里后,杨官璘为了避免浪费,他想出了先做纸样的方法:他把旧唐装拆开铺在白纸上,划剪出样纸来,反复比较无误后,才依葫芦画瓢裁新衣。他第一件唐装是给哥哥做的。杨官寿穿在身上居然十分合体,这给了杨官璘莫大的鼓舞,于是毅然打出了“承接车衣”的招牌开始招揽生意。
杨官璘一边帮父亲打理生意,一边利用空隙时间帮人做衣服。他手脚麻利,一天从早到可以缝制四套唐装。但兵荒马乱,人们食难裹腹,谁又会去讲究衣着?杨官璘的裁缝手艺,更多是用来帮人们修修补补一些旧衣裳。
祖父“秀才公”杨喜春去世后,家中还留有很多藏书。父亲杨茂祯常为儿子读书少可惜,有一天对他说道:“璘儿,今后我辅导你学习秀才公留下来的四书五经好吗?”杨官璘甚为高兴,一口答应下来。于是杨官璘白天为生计奔波,晚上拆完棋后,又背诵四书五经,一直用了十年的空余时间,于1949年才将家中所有的藏书都背得滚瓜烂熟。
凤岗从来就是英雄尚武之地,不愿做亡国奴的凤岗人民纷纷组织起来,组成抗日救国军和游击队,英勇顽强地打击日本侵略者,不少人参加了东江纵队,抗日斗争如火如荼。
塘沥村坳于南门山、鹅公山、老虎山之间,东深河(旧称河沥)穿村而过,由于地势扼要,一时成为日本人、国民党军队、共产党游击队争夺的地方,三方展开拉锯战,你抢我夺,枪声不断。
1940年9月的一个傍晚,残阳如血,破败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小巷深处不时传来几声鸡啼狗吠,看上去倒也一片祥和。突然间,几声清脆的枪声划破这黄昏的宁静,一队凶神恶煞的日寇进村扫荡。他们用几挺机枪将塘沥村的几个出口封住,一些村民躲进了杨屋楼。杨官璘一家还没来得及躲进去,一帮日军已进入杨家院子,见门户紧闭,便大声呼喝道:“开门开门!不开门就放火烧死你们!”杨官璘深知日军的残忍,他们说得出做得出,于是鼓起勇气把门打开,对日军说道:“我们是乡下的耕田人,不是游击队。”日军那容他分说,一把揪住他就要拉去枪毙。杨官璘的母亲疯一样地扑到外面,泪流满面地对日军哀求道:“你们要杀就杀我吧,千万别伤了我儿子!”杨官璘的父亲和哥哥吓得躲在屋里,门也不敢出。
这时一个中国翻译对日军小头目说道:“这孩子瘦仃仃的,不像一个游击队,我们到别处去找吧,别让真正的游击队给跑了!”那个小头目把手一挥,把杨官璘给放了。
死里逃生的杨官璘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说道:“叫你不要出来,就是不听,多危险呀!”母亲听得泪如雨下,声音发抖地说:“璘儿呀,要是日本仔杀了你,我也不活了!”
母亲的舍身相救,给杨官璘的灵魂以极大震憾,使他刻骨铭心地体验到了什么叫母爱,从此对母亲的感激和爱戴之情有如高山大海,巍巍而汤汤,对母亲更孝顺了。
这是杨官璘的第一次遇险。第二次则是发生1941年的春天。
一日,游击队接到情报,有一支日军中队要经过塘沥村。游击队迅速布署,利用有利地形设下一个“口袋阵”,日军浑然不知,气焰嚣张得像刚刨过地瓜的野猪,骄横不可一世。游击队员伏在屋顶上、墙垛间、窗户后……织成了一蓬天罗地网,等日军进入“口袋”后,游击队员一起开火,日寇猝不及防,被打得鬼哭狼嚎,尸横遍地,抱头鼠窜而去。
翌日,日寇进行报复性大扫荡,一个大队的日寇开进塘沥村,穷凶极恶地杀人放火,一时浓烟滚滚,不少手无寸铁的群众倒在血泊中,塘沥顿成人间地狱。全村男女老少急急慌慌地躲进杨屋楼。日寇恼羞成怒,将杨屋楼(状如碉堡,亦作防卫用,为凤岗客家人所独创)围得水泄不通,轻重机枪一齐开火,弹飞如雨,但杨屋楼岿然不动,那些枪弹射在上面像是挠痒痒。日寇越发激怒得像疯狗一样乱蹦乱跳,找来木柴架在排屋楼下,威胁着要放火。村民们无奈,只好走出楼来。日军将村民赶到杨家围屋场,要他们交出地下党员和东江游击队员。村民个个眼里喷着怒火,仇视着侵略者一言不发。日军恼羞成怒,拉出两个年轻的村民严加拷问,这两个年轻人临危不屈,怒骂日寇。鬼子狼性大发,用刺刀将他们活活剌死。随即又点燃几家农舍,霎时间火光冲天,侵略者像一群喝满鲜血的野兽在火光中喋喋狂笑。众人个个钢牙咬碎,但面对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大伙只能把仇恨暂时埋在心里,等待他日一同火山迸发,再将小日本鬼子一个个挫骨扬灰,以报国仇家恨!
杨官璘与母亲相拥着站在人群前面,一个对鸡眼的小日本军官顺手一把抓住杨官璘,恶狠狠地咆哮道:
“小孩游击队的干活,死啦死啦的有!”不由分说就猛扇耳光,另外一个鬼子则端起枪瞄准了杨官璘。杨官璘的母亲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像老鹰护小鸡似的护住了杨官璘,求情说:“太君,这孩子才十四、五岁,年纪还小,不会打仗,也不是游击队员,求你们放过他吧!”
日军见杨官璘瘦瘦仃仃,大概连枪也扛不动,怎么看也不像是游击队员,于是狠狠踹了杨官璘一脚,骂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