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起在那间空屋里耽搁并没有多久,傍晚时分便被解到楚雄监狱。
这里的设备仍是清朝末年的样子,在戏剧里常见的公堂还完好无缺地保存着。进了天井折入一个满是积水的石头路。路很窄,两边是破旧的明暗牢房,隔一段有一个牢头拄着个竹节棍子在那垂立,倒有些森严。
王凤起被推进牢房,几个牢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倒在地,钉上沉重的脚镣。
牢头们走了,牢里静下来,王凤起带着一颗受伤、受辱的心,看了看自己的周围:石头垒起的四壁抹过的白灰,大多都已脱落,潮湿的墙面长着苔藓,一张破木板床上有一条破被。王凤起提着脚镣的锁链,慢慢从水淋淋的地面上爬起来,蹒跚地挪到床边,急着想歇息一下,他实在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当他接触到那如铁一般的硬被时,不禁有些踌躇,但他还是把被子揭开,这一揭,吓得他踉跄地倒退几步,险些摔倒。浑身顿时泛起鸡皮疙瘩。那被子里分明爬着蜘蛛、蜈蚣和毒蝎,密密麻麻的虱子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虫,王凤起忙窜上去把被捂在上面,躲瘟神一般跌坐在墙角发起呆来。好久,嘭嘭跳动的心才有些平静,他侧身望了一下钉着铁栅栏的窗口,贪婪地看着窗外的一小块蓝天,好像从来未见过天是那样的宝蓝明彻。王凤起挪动一下哗哗作响的脚镣,想象被枪决的情景,唉,好好看看这天吧,兴许再也看不到它了。
这时,牢头进来对王凤起喊道:
“你在那乱看什么?在外面是英雄,进来就是狗熊。告诉你,是虎你趴下,是龙你盘起来,到这里头就要受老子管!不然的话,老子对你可不客气。”
说着便上前一边推推搡搡,一边喊:“里边去!里边去!”凶神恶煞的样子,简直不可一世。
王凤起知道眼下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提起铁锁链艰难地向墙角挪去,靠墙坐在潮湿的地上,品尝着阶下囚的滋味。他好像意识到有些不妙,死亡的恐惧一阵阵袭上心头,内心里好像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被拉到一个密林里,双眼蒙上黑布,他的喉咙里渴得像冒了烟,他张着嘴要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来,只觉得嘴边一个瓷碗,他想去捧,手臂被捆绑着,只好蹲下身用嘴够那瓷碗,却原来是酒,好使哪!怎么在这有这么好的酒呢?他咬住碗边索兴全都灌到肚里。喝完,一张嘴,碗当啷掉在地上。啊!明白了,这是临行了,喝了这碗酒万般烦恼一旦丢。“当啷,当啷!”啊,枪栓响了,时候到了,他把黑布蒙着的双眼紧紧闭着,咬紧牙关,屏着气息,等着那最后的一刻。说也怪,只听到“当啷、当啷”声,没听到什么枪响,怎么回事?
王凤起使劲地睁开眼,看了看,却原来是在牢房,只听“当啷”一声门被打开,一个穿着雪亮马靴、全副武装、佩戴上校军衔的军官跟在牢头的后面走进牢房。定睛一看,啊,是他,这么说其他人并没遭到株连。
进来的军官是远征军司令部特务团团长彭中亮,他也是王凤起发展的“青年将校团”骨干。
原来,蒋介石去开罗参加盟军首脑会议,临行前,命戴笠把“青年将校团”为首分子秘密拘禁起来。这其中的缘故有二,一是擒贼先擒王,一是抗战期间,用人计,不好打草惊蛇搞得人心惶惶。因此,军统特务未敢轻易造次,“青年将校团”成员中的其他军官依旧在职未动。
当然,这王凤起是无从知晓的,但彭中亮的露面,使他悬在半空的心暂时总算放下了。
彭团长进了门和王凤起握手,王凤起苦笑:“非战之罪也,天亡我也!”
彭团长拍着王凤起的肩头说:
“哪里,哪里。不要多想,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啊。”
然后转身看看四周,问生活情况如何。
王凤起想起刚进来时牢头几乎想打自己煞威棒的样子,便不自觉地向牢头瞅去。
那牢头一惊,赶忙低头赔笑。
彭团长立即明白,转身向牢头胸脯就是一拳,接着就是两马靴。
“混账王八蛋!”他骂着掏出手枪,抵住慌忙站稳的牢头胸脯。“我枪毙了你,他犯了你的法吗?他犯的是国法!明天枪毙他,今天也要好好给我伺候好!”
“是,是,我再也不敢了。”
从这以后,彭团长每天派人送来些酱肉、烧饼之类,王凤起把它分给同牢人分享。
王凤起这位第六战区长官部陈诚的侍从机要参谋、少将作战科长,一向桀骜不驯的角色,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此刻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暂且按下不表。只表他被捕在国民党内部所造成的骚乱吧!
第七天清晨,一个全副武装的押解车队在人们面前出现了。一辆装甲车开路,中间是辆轿车,后面压阵的是一辆满载士兵的大卡车,车头上架着机枪。这个特殊车队由市区向一条山路开去,引起无数惊疑的眼神。
人们小声议论着:
“莫非什么大官上山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不像,不像!倒有些像押解一个什么重要囚犯。”
“可别乱说。”
“……”
车队翻山越岭,拐弯抹角地开进了昆明。
轿车终于在一幢市内长官部旅馆楼前停下。
王凤起被押入客厅。
这里暂且充做王凤起的牢房。进门来只见一位穿中山装的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上前与王凤起握手,然后示意与他同座。待坐定,此人弹出两支“三五”牌香烟,一支递给王凤起,一支衔到自己嘴上,边点烟,边自我介绍:
“我是新任远征司少将副参谋长刘云翰。”说完,挥手让押解人退出客厅。待室内别无他人,他用狡黠的眼神打量着王凤起,以极为平静的语调说:
“王科长,陈长官听到此事,急得咳了血,如今住进医院,不然他要亲自前来的。”
刘云翰停了停,又向王凤起瞅了一眼。王凤起此时羞愧难言,觉得确实对不起长官,但他是一个不愿透露心迹的人,何况此时此刻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用途,只好紧闭嘴巴,恭候刘云翰赐教。
刘终于下定决心,极为严肃地嘱咐开了:
“学长,陈长官叮嘱我向你讲明几个要点,望你体察长官心意,念及长官的知遇之情,从大局出发,慎重行事,切勿急躁乖戾,感情冲动,再酿错事。”
这时,客厅内的大立钟叮当、叮当地打起点了,显得格外宁静,王凤起的内心猛然像被利刃刺了一下,心在激烈地跳动着,满脸现出惨相。刘云翰打住话语,头也不抬,自顾自地从茶几上的茶盘里拿了只桔子剥了皮摆到王凤起面前,自己又拿了一只,剥起来,剥完塞到嘴里品品滋味说:“好吃,好吃,学长,别光看着,快吃啊!”
刘云翰接着自己的话题说:
“你到重庆,校长要亲自审问你,这是一定的。因此,你的谈话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能有丝毫涉及长官。你不知道,中央有多少人在那里日夜苦思冥想,恨不得马上搞垮长官。如果此事让他们得知,他们会使出浑身解数,逼出他们需要的口供。而在这场斗争中,学长不过是他们的工具,一旦供出长官,这样大树一倒,学长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刘云翰以很重的语气,强调了后边的几句话。王凤起平抚了激动的心情,异常冷静地分析着。刘副参谋长的话并没有过分,事实确也正是这样,但听那语气,看那态度,着实让人有些受不了。但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沦为阶下囚呢?
刘云翰一味说下去:“从现在起你就要设想校长会问你些什么,你如何回答。校长问的时候不会太长,一定要简单,简略,有说服力,力争取得校长的好感,使事态获得转机。”
王凤起此刻又有些按捺不住了,这算什么?简直把我当成了阿斗——他异常激动地打断刘副参谋长的话头,说:“好了,好了,不要再嘱咐了,我一定遵照长官的旨意行事就是了。请你尽可回禀长官,我王凤起‘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既然敢做,定然敢当,决不为任何不仁不义、有负长官之事。你所叮嘱之言,即令你不做此举,我也会如此办理的!”
刘云翰听完以后,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暗想,难怪长官这样器重他。尽管王凤起的话也使他有些难堪,但必定还是感到十分满意,王凤起并没有与他过不去。于是刘云翰打着圆场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老兄不要在意呀。”说着,要王凤起写一书面材料具结。王凤起把自己准备向蒋介石供出的内容要点一一写出,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名下。最后,签字画押。
刘云翰站起来,眨着眼,晃动着具结的材料,对王凤起说:“任何威逼利诱,情况千变万化,不能离此根本,决不能在忍不住煎熬之时,或一怒之下失去理性而中途改变立场,越改越坏!”
王凤起内心很不耐烦,总觉得一种莫名的羞辱一个劲地泼向自己,但他知道眼下只有承受之份儿,于是连连点头称是。
送走刘云翰,他跌坐在方才彼此会谈的沙发上,望着窗外梧桐叶像醉罗汉一样纷纷坠落。秋意,正浓的秋意引起他内心一阵阵地悲凉。他在心里发出低沉的颤音:
人到这个时候,都是想着自己如何得以解脱,落得一身清白!而我在这里却大讲仁义、气节。
“哈哈哈,哈哈哈!”王凤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狂暴,感情的潮水使他敞怀大笑。
看押的士兵闻声推门探望。“哐!”一个茶壶砸在门框上,人头赶忙缩回去,门“叭”的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