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机会,的确使王凤起大喜过望。他紧握手枪,跟着前来营救他的上尉,依在镂花门敞开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一片死寂,没有一兵一卒。“这是何故?管它呢,冲出去再说。”王凤起虽有些狐疑,但眼下的良机诱惑着他。然转念一想:不行,我这一逃倒好,脱了个干净,可我到底是犯了什么案子还没搞清楚,怎么能够一走了之呢?于是,他抓住上尉的肩头问道: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什么也不说了,只有一件事,你告诉我,不然不能跟你走。”
“什么事?”
“我犯了什么案子?”
“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个。”
“不,你告诉我!求你了。”
“只知稽查队抓去了徐文山徐参谋,翻出一封什么信,说与你有关,还说从你那里翻出一本什么花名册,别的我就全然不知了。行了。反正这是上边安排的,走,我在前,你在后。”说着轻轻拉开了门。
可王凤起却死死地站在那里,两眼发直,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上尉焦急地喊道:
“科长,你怎么了,还傻呆在那里干什么,走呀!”
王凤起一愣神,上前拉住上尉的手,把枪放在他手上,坚定地说:“谢谢你,我不逃了,你完成了任务,走吧!”
“什么——”上尉圆瞪着双眼惊奇地叫了一声。
“你不知道,既然那花名册已搜到,将校团所有的人,还有我那几位兄弟的性命干系,已担在我身上。我既已被捕就不能再连累他人,哪怕一死,我决不做出不仁不义的事情。你走吧,谢谢你。”
“哎呀,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讲什么仁义之类的话,快走吧!”
“不!你快走!”
“咳!”上尉一拍大腿,跺了一下脚,狠狠地推门走了出去。
他走到院当心,一挥手,步哨不知从何而出,进来几个大兵重又把王凤起捆绑上。
王凤起气得眼中冒火,牙关紧咬,腮肌一鼓一鼓地颤动。咳,有道是,一着错,全盘输!徐文山哪,徐文山,你可是……
眼下,他的脑子乱极了。
这能怪谁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夜暮已降临,王凤起终于从“麻将桌”上逃出来。他匆匆走进自己的卧室,连忙带紧门窗,走到桌案前打开台灯,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急不可耐地伏案细读起来。
学长:
重庆的军队部署,于我们的行动计划十分有利,所有部队均在城郊,市内唯一有战斗力量的是两个宪兵团。其一,刘清把持,他是你的挚友;另一个是曹省团长掌握,他就是你从恩施到楚雄途中在冠生园会到的那位。当时化名王为一,现已为我发展为骨干分子。他已打通重庆卫戍司令部的关节。
这里几位极力建议你速速到渝工作,卫戍司令部正缺作战科长一职,如抓到手,就取得调动部队之权力。
李汉充(也是我团骨干)已调卫戍司令部参谋部工作。
现在,宪兵部队、卫戍部队均已在掌握之中,切要抓紧。
亟待指令向将校团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王凤起一口气阅完“青年将校团”6人核心组成员之一陈蕴山从陪都重庆转来的绝密信。
王凤起,这位“青年将校团”的领袖,手紧紧攥着这封绝密信,慢慢抬起头来,然后推开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透过门上挂着的竹帘子,望了一眼屋外月光下斑驳诱人的景色,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他那小眼睛,片刻更加精神,阔圆的脸膛泛出兴奋的光彩。他又看了一眼手中攥着的信,便急促地在屋内走动起来,他下意识地咬紧牙关,腮肌仍一鼓一鼓地不住地颤动,这是每当他情绪高亢时的习惯动作。他提了一下衣领,拂了拂少将装上的纤尘,又回到座位上,伏案欣然挥笔书写回信。
他刚要落笔,忽地站起来,关上门窗,返身俯下提笔,可又觉不妥,连忙起身探头望了望已经昏暗的庭院,回转身坐下来激动地奋笔疾书起来。
信的内容是:
1.我须等陆大十八期毕业生分配到职才能定。
2.我须筹集100—200万元活动经费。用这笔钱在重庆建立一个军官俱乐部,作为将校团秘密联络中心,请在渝代为选择地址。
3.所有“清除对象”官邸内外,地形地物,活动规律应分头派专人绘制地图,编写材料。
4.我们从现在开始着手建立突击队,此突击队必须由思想一致,目的明确,绝对忠诚可靠之校尉级军官组成,作为举事时的实际行动者。
信写好已是深夜,他用火漆封口,然后揣在军装的兜里,走出门外。
绕过一座假山,来到作战科办公室,只见室内的灯光已熄灭,他借着月色推开门,把正在值班的上校参谋、“将校团”成员徐文山喊醒。
徐参谋朦胧中醒来,见是王科长,马上站起来去点灯,王凤起制止道:“不要开灯了,这样更好。”
徐参谋见王凤起如此神秘地深夜前来,知道可能有什么事情,便问:“科长,有什么情况吗?”
王凤起把那封火漆封口的信件掏了出来递到徐参谋手里。嘱咐道:“明天你到重庆出差,顺便把这封信交给陈蕴山。”
徐参谋接过信,装入怀里。
王凤起拍着徐参谋的肩头说:
“事关重大,一路上千万要小心。”
“请放心。”
“好!明早我送你上车。”
返回住处,王凤起好似办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躺在行军床上,思前想后,此刻,他“醉”了,他沉浸在“事业”之光环里,以往是几个人的构想,如今是群体在行动,要不了多久的努力,成功即在眼前,他怎么会不“醉”呢!
次日,天刚蒙蒙亮,徐参谋披挂整齐来至王凤起住处喊醒他去找车,王凤起领着徐参谋到了约定地点,汽车司机大个刘正在发动车。
“大个刘,你帮忙捎到昆明,到那再费心让徐参谋搭上去重庆的车。”
“好说!王科长,咱们谁跟谁呀,放心吧。”
“那就拜托了。”
说着,大个刘打开驾驶棚的车门让徐参谋进去,然后启动了车子。
徐参谋坐在大个刘身边,回头隔窗望望空荡荡的车厢问道:
“老刘,怎么跑空车呢?”
“空车?哼!”大个刘向徐参谋眨眨眼睛,神秘地捂着嘴说:
“哪能跑空车呢,这是进城里捞外快。”
“你货呢?”
“在二层隔里。”
“二层隔里?”
“你可真会装蒜。你们参谋处还少捣腾了,谁不知道云南产大烟、白药值钱哪。”
“你别说,我还真不知道有这档子事儿。”
“也许。不过不知道的事多了,可谁能瞒过我!”
大个刘一边驾着车,一边谈他新知道的“海外奇闻”。
“也不光是咱们,六战区和远征军三战区干得更欢。顾祝同那小子脑瓜灵着呢,人家从上到下都建立了什么公司,还办企业咧。这里还有个名堂,叫做‘以商养兵’,所经营货物样样全。戴笠派到那里的特务都有油水可捞,于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买卖越做越大。”
说到这儿,大个刘叹了口气说:
“咱们就不行了。咱这个陈长官和戴笠不对付,总别扭着,结果派到咱这儿的特务,个个像黑眼蜂似的,不是打家劫舍,就是稽查报告,在咱这儿吃这碗饭,难喽——”
徐文山想:这军队还有个好?哪有心思打仗,都搞起长途贩运,发起国难财来了。真像王凤起所说,非把这个腐败政府推翻了不可!
大个刘开车像脱缰的野马在山路上颠簸着,徐参谋被颠得迷迷糊糊的,前面突然出现急转弯路标,大个刘忙打舵,徐参谋的头一下撞在门玻璃上。
“你看你,怎么打起瞌睡来了?”
“你这车开得也太毛了。”
“图稳当,你去坐轿子呀!怕你还没这个福气。”
徐参谋被抢的无言以对,心想,王科长怎么给我找了这么个东西,这不是定时炸弹吗?万一碰上戴笠老板的稽查队,我还不得跟着吃锅烙啊。抓着,受累事小,这信件在身可非同小可。不行,我还真得想法换换车,不能跟着他倒霉。
说也凑巧,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小轿车的影子在返光镜中出现了,刹那间已开到卡车的尾部,直按喇叭要超车。可这位大个刘也真够损的,硬是左闪右晃的不给让路。
徐参谋把门玻璃摇下来,伸出头往后望,发现是参谋处洪大公子的车,忙让大个刘停车。
“怎么,你真要去坐轿子了?”
“我们处的,我换换。”
“好,中途换车,没你好。你是怕担风险哪,告诉你这车保险得很呢。”
“你快停车吧。”
大个刘猛地一停,把徐参谋的头闪到前窗上重重地磕了一下,由于他未开刹车灯,后边的轿车险些追了尾。
轿车里钻出个白净脸儿,跳着高地骂起来:
“你他妈的,找死怎么的?”
大个刘也不示弱,也下车对骂起来:
“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土司的少爷呀。怎么?这路也是你家的吗?不要脸。”
白净脸儿听着就要掏枪,大个刘抢先从腰里抽出两把手枪。徐参谋这回可有事干了,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地劝开了。
“都是自家人,好说,好说。”
“大个刘,我这有个赔礼钱,到昆明办完事喝两盅,解解乏。”说着徐参谋从兜里掏出一把票子塞到大个刘的上衣口袋里。“求求你了,你开车去吧。”然后回头跑到白净脸这小声说:
“大人不见小人怪,你和他胡缠什么。来,我搭你车上昆明。”说着便钻进车。
白净脸儿也钻进车,把车倒了一下,飞也似的开向前去,大个刘冲着车吐口唾沫,骂道:
“哼,臭美的,看不把你掉到山涧里。”说着把枪揣到腰带上,掏出徐参谋塞给他的钱,往手指头上吐口唾沫数起来,然后满意地哼着小曲上了车。
这个白净脸儿确实是滇西一家大土司的儿子,叫洪启智,白族人,家财万贯。他在云南地方军校毕业后混进远征司任参谋处上尉地图参谋。这个人是个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人们看他有钱,榨他的油水,他反以此为荣。一次,他竟把为数好几万元的几捆钞票,扔到王凤起竹床上,说:
“你和代处长交情好,帮忙说句话,提拔提拔。”说完就跑。
参谋处代处长怕日后惹出事来,就令他辞职了。谁知他在外面鬼混了一阵子,花钱买了个滇南中将游击司令的官衔,坐着自己的小轿车到处招摇过市。
车内,徐参谋对洪启智说:
“你怎么能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呢?和他你是秀才见大兵——有理说不清啊!”
这轿车又稳又快,徐参谋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就在离昆明城不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卡子。
车一放慢,徐参谋醒了。
“怎么回事?”徐参谋有些奇怪。
“管它呢!”
洪启智依然向前开动车辆。
“停下!停下!他妈的,听见没有,怎么还不停下。”卡哨挥动着旗帜骂道。
车一停,一个连长上前,指挥士兵把洪启智从车内拉出来。
“你们干什么?我是参谋处的。”
“你叫什么名字?”
“洪启智。”
“那就没有错,抓的就是你。”
连长转身看了一下车中的徐参谋,忙问: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作战科的,是顺路搭车的。”
“作战科的?搭车?你也请下来吧!”
正在交涉之际,从远处开来一辆大卡车和西辆摩托车,一律中山服。徐参谋有些慌张,因他知道卡哨扣下他们可能是误会,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可要坏事,这些人分明是军统特务的稽查队,但不知是为何而来。
一时间,两边都下了卡子。
正在这时,大个刘的车从山角露了面,慢慢滑到了卡哨边。
“看看,终于等着了!”
军统特务们喊叫:
“停车检查!停车检查!”
车“嘎——”一声停下,三四个特务刚要往车上爬,突然卡车猛地向前冲去,爬到一半的特务被摔下来,前面拦车的被吓得迅速闪开,特务忙开枪,可被大个刘一梭子打来,当场被撂倒了几个。
稽查队的队长忙喊:
“快记住他的车号。”
一个小特务瞪着眼睛望着。
“看清楚没有?”
“报告胡队长,车号全用泥巴涂上了,看不清楚。”
“这家伙,真他妈的鬼。算了,早晚和他算账!”
胡队长没好气地返身向卡哨这边走来。
“赵连长,辛苦,你们是什么差事?”
赵连长不愿搭理他:
“扣人!”
“扣人?”
“代处长和王科长让我们扣可疑的人。”
“可疑?怎么回事?”
“奉命扣留,别的不知。”
胡队长觉着今天出来太亏了,暗想,何不在这里捞捞看,或许有油水,便说:
“能不能让我们带走哇?”
“那不行,你带走,我们没法交差呀。”
“那搜搜总算可以吧?”
“我看不必劳驾老兄了,要搜我们会搜的。”
“好,那你们就搜搜看。”
赵连长知道这帮特务惹不起,心想作个样子打发他们算了,于是命令道:“一班上去搜!”
不搜还好,一搜毛病出来了。一个士兵从洪启智身上搜出不少钞票和银洋,乐得几个特务凑上去动手就要抢,嘴里不住喊:
“我看看!我看看!”
徐参谋见这是个机会,刚要溜走,却被胡队长发现了。
“快,这小子想溜,他身上油水更大,快!”
经他一煽动,呼啦蹿上一大帮特务,一个特务终于从徐文山身上搜出那封信。
胡队长接过特务交给他的火漆封口的信,感到这是意外的收获,一边讥讽道:“我说其中必有奥秘嘛,要不干嘛要溜哇。”一边就动手撕开封口,抽出信来。
“不许动,这是军事秘密!”徐参谋厉声喝道,随即从皮靴里拔出一支枪,命令道:“快,还给我!”说着上前把信抢了回来,并用枪击倒胡队长,返身向山崖边跑去。
胡队长中弹倒下,但并没击中要害,倒在地上命令手下开枪。
徐参谋没跑多远,一阵排枪打烂他的腿,他仓皇把那封信撕碎就往嘴里塞,士兵一拥而上,掰开嘴巴,掏出纸片,连同散落在地上的纸屑一同搜集一处,包在一个布包里,把徐参谋押到上司那里报功去了。
徐参谋换车被截实属意外,太意外了!原来有人向参谋处报告:原参谋处上尉地图参谋洪启智坐着小轿车戴着中将领章在街上兜了一圈向昆明方向驶去。代朴怀疑洪启智是奸细,便连忙让王凤起挂电话给前方步哨把他扣留,谁知徐参谋反被同时抓获并落到军统特务手中。王凤起怎么会料到这一层呢?
军统特务小头目在队部小心翼翼地把搜集来的纸片拼到一起,待到辨析内容后,吓得浑身冒冷汗,火速逐级上报,正好报到当时正在昆明视察的军令部次长,原蒋介石侍从室主任兼军统局局长林蔚那里。
林蔚见此拼凑一起的密信,顿时惊恐万状,圆睁着眼睛不知所措,是直接抓人呢,还是返渝面禀老头子呢?最后,他急令隐蔽在云南山中的秘密电台,以万分火急编号向陪都蒋介石官邸发报。
这就是蒋介石对戴笠大发雷霆时手中握着的那封电报。
戴笠从蒋介石那里回到住所,立即以校长名义发出逮捕令。
于是一道紧急密电打到陈诚的长官部,命其马上逮捕远征军少将作战科科长王凤起,解渝待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