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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有义(1 / 1)


刘病已对刘彻的感情应该最复杂了。这是他的曾祖父,没有刘彻就没有他,是他的根,可这个人又亲手杀了他的爷爷、父亲以及他的所有直系亲属,残害了他的岳父许广汉,跟他可谓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继位之初,就试图给爷爷刘据平反,可是在霍光的干预下,他没能成功。然而我们也发现,当他亲政以后,他对待刘据,也只是增加了一百户守陵人,在一定程度上把刘据的地位提升到了诸侯王的高度,但刘据的谥号仍然是那个“戾”。他没有给刘据平反。

他刚当皇帝时,非常希望给刘据平反,可是等他有能力的时候,为什么没这样做呢?

因为这件事情太复杂。如果非要借助行政手段强行给刘据平反,那他该怎么给那死了数万人的巫蛊事件定性呢?

如果定性为冤案,那些反对刘彻的人必然拍手称快。可问题是,这个定性很可能成为引起全面否定刘彻的运动的导火索。这不是没有可能,汉昭帝时期的盐铁会议,发展到最后就成了儒生对汉武帝政策的全面攻击,刘病已登基之初打算给刘彻定庙号时,学者夏侯胜也对刘彻持否定态度。

老实说,刘病已生于民间,深知百姓疾苦,他对刘彻的很多政策都不以为然,他不喜欢酷吏,不喜欢公羊学,不喜欢苛法,他甚至知道老百姓对刘彻的评价不高。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全面否定刘彻。

汉朝立国才一百多年,否定刘彻,就是否定刘彻在位五十多年的历史,那将是对汉帝国执政之基的重大破坏;否定刘彻,不但会对刘弗陵继位、霍光辅政的合法性造成影响,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他自己继位的合法性。

所以,即便到后来他已经取得了对朝政的绝对控制权,但始终没有给爷爷平反。一方面是这件事太复杂、牵扯太大,另一方面也是他不需要再通过给爷爷平反的方式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如何对待霍光他也矛盾得很。霍光对他恩重如山,可这家人又对他伤害甚深。在恩情和仇恨面前,他如何处置呢?局外人都会说刘病已应该报恩,他们指责刘病已对霍家过于残忍。可刘病已是个人,霍家人给他的伤害,让他如何释怀?刘病已在处置霍光及霍家的问题上,恩怨分明——他恨霍家,但感激霍光,所以即便灭了霍氏一族,即便对霍光有种种不满,仍然肯定霍光的功劳,肯定霍光对他的大恩大德,在评定麒麟阁功臣时将霍光排在第一。

刘病已是个在感情方面饱受磨难的人。从记事起,他就失去了最亲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在鲁国史家,有祖奶奶和舅爷爷照顾他,可几年后他就去了京城,一个人闯荡,这两个亲人也相继死了;在京城他好不容易娶了个妻子,终于有了一个家,可仅仅过了4年,妻子就被害死;之后他又找了个妻子,然而在他们爱得正深的时候,她的家人有了谋反的迹象,他只好从爱情中抽出身来,镇压屠杀她的家人,他们也无法一起走下去。

霍成君之后,刘病已还喜欢过一些女子,比如华婕妤、张婕妤和卫婕妤。他也想从这几个女人中挑选一个皇后,可一想到霍成君曾经想杀死皇太子刘奭,就觉得如果让这几个女子当了皇后,她们很可能为了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继续谋杀刘奭。为了后宫的和谐,为了许平君和刘奭,刘病已选择将没有子嗣的王婕妤立为皇后,虽然他并不爱她。

王婕妤,是刘病已在民间斗鸡时结识的好友王奉光的女儿。

这个女人似乎命里克夫,每当要出嫁时,丈夫就会死掉,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敢要她。后来刘病已当了皇帝,顾念和王奉光的友情,将她召进宫里,给她封了个婕妤。

刘病已之所以选择一个不爱的女子当皇后,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刘奭,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刘奭的皇太子之位。

刘病已的目的达到了,那之后确实没有人再想毒害刘奭,也没有人再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动过歪脑筋。可渐渐地,刘病已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刘奭不行。

刘病已在位期间,一些人因为胡乱说话获罪,比如盖宽饶、杨恽等,这些都是名人,他们的死惹得朝野议论纷纷。作为皇太子的刘奭,觉得刘病已的处置欠妥,曾在服侍刘病已时,说父亲用法有些严酷,建议重用儒生,以儒家学说为治国理政的指导思想。

刘病已听罢,勃然变色。其一,他在位期间,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减轻刑罚,可刘奭竟因为他杀死了盖宽饶和杨恽等人(盖宽饶还是自杀),就否定他多年来的努力,这让他很不舒服;其二,刘奭以后是要做皇帝的,可听他如此迷信儒家,看来根本就不懂权术,一个国家的事务纷繁复杂,不是哪一家思想就能包办一切的。对待百姓要仁慈柔和,可是遇到不听话的刁民,就必须动粗。刘病已整天嚷嚷儒学、仁义,但他非常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所谓的重用儒生,不过是说给老百姓听,他要通过这样的宣传,让被统治者发自内心地认可汉朝的统治。说白了,儒家思想不过是裹在暴力外边的一张皮。执政者要做的,是利用儒家学说中对维护自己统治有益的观点,而不是被儒家学说所利用。可这个老实幼稚的儿子,没有意识到治理国家的复杂和人心的难测,竟然像普通百姓一样,成为儒家学说的信徒。

刘病已大声训斥道:“我汉家自有制度,向来都是以霸道和王道杂糅而用,怎能像周朝一样,只依靠道德教化呢?再说了,那儒生往往迂阔,总是以古非今,整天弄些炫目而不切实际的东西,怎敢重用呢?”

那天,刘病已说完,长叹一声道:“日后败坏我大汉江山的,就是这太子了!”

这话里虽然不免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也说明刘病已对刘奭极其不满了。刘病已执政多年,国家在他手中繁荣富强,他自信自己的那一套执政理念才是最佳的,如今刘奭不但不认同他,反而觉得他的执政方法不好、执政理念有问题,这让他怎能不气?而且在刘病已看来,刘奭的想法非常幼稚,用刘奭的理念治国,汉朝非亡了不可。

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奭的皇太子之位是危险得很了。

刘病已有个理想中的接班人:淮阳王刘钦。

刘奭迷信儒学,被儒学牵着鼻子走,可刘钦聪慧过人,在学习儒学的同时,更懂得利用儒学,对法术、律令也很感兴趣。刘病已理想的接班人,是在执政过程中,“霸王道杂之”,即多种学说共同使用。刘钦懂经术、律令,正是刘病已求之不得的,以至于刘病已经常感慨:这才像我的儿子啊!同时,刘钦的母亲张婕妤,是刘病已所有活着的姬妾中最受宠爱的一个,当年刘病已选择皇后时,张婕妤就是最热门人选。这样的刘钦,刘奭如何能比呢?

刘病已想废掉刘奭,改立刘钦。

可就在刘病已跃跃欲试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许平君,想起当年他们还在民间时,他抱着刚刚出生的刘奭,陪伴在许平君身边的场景。许平君的死,让刘病已多年来一直怀有深深的负疚感。他是堂堂天子,竟然保护不好妻子,而妻子的死,又和他不无关系。他已经对不起许平君了,那么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能做的只有把那些没来得及给许平君的爱,都补在刘奭身上。

想到许平君,刘病已的心就软了。那毕竟是唯一一个和他过过寻常百姓生活的儿子,看到那一脸茫然的刘奭,他的目光中多了怜爱。

刘奭最终因为他死去的母亲保住了地位。

刘病已选了刘奭来继承帝位,可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还有些担心:那个曾一度是皇太子热门人选的刘钦,会不会因为失落而怨恨刘奭,自己驾崩后兄弟不和呢?

类似的情况在之前也发生过。当年,汉景帝刘启废掉太子刘荣,更立刘彻,也担心刘彻登基后刘荣对他不满甚至举起造反的大旗,就找了个由头将刘荣逼死了。

刘病已会怎么做呢?

他想到了另一个法子:找一个懂得谦让的老师教导刘钦、感动刘钦,让刘钦看到老师的高风亮节后,不再萌生和兄弟抢夺皇位的想法。

刘病已觉得最合适的人应当是故丞相韦贤之子韦玄成。韦贤去世前,本想让次子韦弘(韦贤长子早夭)继承其扶阳侯爵位,岂不知韦弘刚巧犯了罪,正在审判之中。家里人眼见韦贤活不了几日,就问他准备把爵位留给谁。韦贤想起韦弘,就恨铁不成钢,便不想说话,因为倘若给了韦弘,而韦弘恰恰被定个严重的罪,侯爵就没有了,与其鸡飞蛋打,不如传给其他儿子。

韦贤不说话,其门生就跟家里人商量,想假托韦贤的意思,说韦贤已经决定了让小儿子韦玄成继承。韦贤死后,韦玄成听说要他回去当扶阳侯,觉得这不可能是父亲的意思。为了让哥哥继承,他开始装疯卖傻,睡在床上大小便,整日里胡言乱语,见人傻笑。等到要他继承爵位时,他已经变成一个什么也听不懂的疯子,这样朝廷就不会让他继承爵位了。朝廷觉得平日里声誉极佳的韦玄成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很不正常,而懂他的人已经怀疑他这是想把爵位让给兄长。后来,调查这件事情的人就翻来覆去劝韦玄成,还有人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收拾韦玄成的机会,告韦玄成装病。最后是刘病已下诏,让别弹劾韦玄成,韦玄成也别扭扭捏捏,该受的爵位就受。

从这件事情之后,刘病已对韦玄成的品行佩服得五体投地,让这样一个懂得谦让的人给刘钦言传身教,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只是,刘钦有一个舅舅张博,想尽一切办法鼓动刘钦,最终撩得刘钦把持不住,在皇位上动了歪脑筋,那已经是刘奭时代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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