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宣帝二十五年(黄龙元年,前49),是刘病已执政的第25个年头。这一年他虽然才43岁,可是身体不行了。
他有些放心不下刘奭,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刘奭并非一个好的接班人。可是一想到许平君,他就不忍心废掉刘奭。不过他又想,刘奭再差劲,总要比汉武帝临终前留下的8岁孩子强吧。刘弗陵能把皇帝当下来,刘奭为何不能呢?
刘病已效法刘彻,给刘奭找了三个辅政大臣:太子太傅萧望之、太子少傅周堪和乐陵侯史高。前两个是刘奭的老师,后一个是刘病已的表叔。
安排好这一切,当年十二月初七,刘病已驾崩于未央宫。
刘病已是汉朝皇帝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前面已经说得很多。他爱民如子,他把汉朝的国力推向了最高峰,他改革用人制度,重用循吏……这些举措都让他受到好评,成为后人心目中的一代明君。不过,一个执政25年的人,他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让人满意,也不可能永远正确。
比如他杀了赵广汉、韩延寿和杨恽等人,还致使盖宽饶自杀。赵广汉断案如神,能力超群,竟至腰斩;韩延寿以德治民,在百姓中好评如潮,最终弃市;盖宽饶克己奉公、廉洁无私,却被逼着自杀于长安城下;杨恽轻财好义、神采飞扬,也落了个腰斩下场。
这就成了刘病已饱受诟病的地方。北宋司马光说:这是汉宣帝施政中的很大污点(其为善政之累大矣)。他的皇太子刘奭,也觉得刘病已这么做太狠了。
但我觉得刘病已处死这些人并不是发神经,也不是昏了头,这几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
赵广汉当京兆尹期间,他的门客违反国家规定,在长安私自卖酒,被丞相府的官员发现并撵走,赵广汉不但不秉公处理,反而替这个人强出头,怀疑这是一个叫苏贤的人捣的鬼,把苏贤抓了。苏贤的父亲也有渠道,立即上书状告赵广汉公报私仇,结果赵广汉受到问责,贬秩一级。赵广汉吃了瘪,非常愤怒,他又怀疑自己被问责是因为一个叫荣畜的人,便找了个借口把荣畜杀了。这件事情很快又被人告发,惊动了丞相。赵广汉见丞相魏相非要管这个事,就往丞相府安插内线,寻找魏相的把柄。后来,魏相的一个奴婢因为犯错被打后自杀,赵广汉非要说此女为魏相的老婆所杀,以此要挟魏相,让魏相在荣畜的案子上罢手。魏相堂堂丞相,怎可能被赵广汉要挟,他不吃这一套,说什么也要查下去。赵广汉被逼之下,带着一队人冲入丞相府,抓了魏相的妻子,将魏相的妻子屈打成招。后来案子查清,刘病已对赵广汉非常不满,遂将其处死。
赵广汉在事情的整个过程中非常卑劣,他的门客犯了法,别人依法处理了,他就报复,在报复时吃了亏,他更加猛烈地报复。丞相要依法追究了,他就构陷丞相,威胁丞相,最后还准备制造冤案。从他这一系列行为来看,他最终被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就算他临死前有数万人为之求情,就算他断案能力强,这也不能掩盖他滥杀无辜、公报私仇、无法无天的事实。如果说一个人能力强了,就要处处享受特权,就要求所有人必须给他面子、必须给他搞特殊,除非这个帝国少了他就运作不下去,否则这种“强人”不要也罢。
再说韩延寿。萧望之听说韩延寿当东郡太守时挪用了一千多万公款,就派人去调查。萧望之为御史大夫,听说了这种事情,调查韩延寿是本职工作。韩延寿不想被调查,就想办法反击,安排属下去搜集萧望之挪用公款的罪证。这似乎也情有可原,但韩延寿查不出证据,竟逼迫左冯翊一个小官,使之不得已承认曾经与萧望之狼狈为奸,挪用公款。后来朝廷查到的是,韩延寿所说子虚乌有,萧望之所言俱为事实。同时,朝廷还查到韩延寿在东郡时当“土皇帝”,超规格阅兵,虽然韩延寿没有不臣之心,可他的行为在君主专制社会是不能被容忍的。我们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认为,韩延寿怎么可能有不轨企图呢?那刘病已是神经质了。可你应该知道,一个人愈是在乎某个事物,就对影响他得到这个事物的因素愈加敏感。你是一个领导,如果下属整天学你,事事学你,你会不会担心他有一天把你取代了呢?
在和萧望之斗法的过程中,韩延寿为了脱罪,就诬陷萧望之,后来朝廷穷究其事,又查到他在东郡的僭越之事,他就是因为这两点才被处死的。刘病已在处理韩延寿的过程中,没有颠倒黑白,也没有胡乱下命令,你可以说刘病已对韩延寿的处置有一些重,但韩延寿有问题是不能否认的。
对于盖宽饶,刘病已其实挺宽容的。盖宽饶喜欢陷害人,在朝廷人缘不好。他自以为能力超群,是皇帝有眼无珠才没有给他升官,就经常讥刺刘病已,和刘病已唱反调,总之就是工作消极、不配合。刘病已想到他是个知识分子(即儒生),对国家做过贡献,虽然看不惯他的行为但也一直忍着。他的死,导火索就是那封批判刘病已执政理念、质疑刘病已不用贤臣的上书。
那封上书上去后,刘病已让人传抄多份,由大臣来讨论。那时执金吾给盖宽饶扣了一个想当皇帝的大帽子,谏大夫郑昌得知后,拼命给盖宽饶脱罪,不过刘病已没有听郑昌的,仍然决定处置盖宽饶。
但刘病已也没有说要杀死他,只是让把他下狱,说不定和对待当年反对给刘彻立庙的夏侯胜差不多,可这盖宽饶火气大得很,听说要关押他,就拿了把刀,在长安城墙下自刎了,让人们看看刘病已是个多么昏庸的君王。在看待这个事件时,我们往往只看到有本事的盖宽饶死了,他死后百姓怜悯他,却不愿去想刘病已之前对他的容忍,以及他自杀的事实。这很大程度上是我们从一开始就给刘病已定了个滥杀无辜的罪,于是读史的过程中有意地忽略那些不利于给刘病已定罪的事实。
杨恽是因口出狂言被杀。
杨恽在和刘病已昔日好友戴长乐斗争的时候,戴长乐对他的弹劾书中,提到了他的许多以下犯上的言论,比如讥讽皇帝,说皇帝没有眼光,批判朝政等。后来廷尉又发现杨恽私下里要求张延寿(张安世之子)帮自己作伪证,同时查到杨恽的确说过大逆不道的话。当时,刘病已虽然对杨恽不满,但考虑到杨恽当年在霍氏谋反过程中立过功,饶了他的死罪。
杨恽对这个处置心怀怨望,整天呼朋唤友,一副“老子不当官也活得很好”的样子。他的好朋友孙会宗劝他低调做事,别和天子搞软对抗,可杨恽不但不理会孙会宗的建议,在回信中还羞辱孙会宗,说孙会宗在偏远的地方待久了,连品格都变得差劲。后来,他侄子杨谭又说他罪过不大,很快就能被重用了,可杨恽竟然说不值得为当今天子效命。之后有人将杨恽告了,朝廷发现了他给孙会宗的回信,信中颇多怨望,引起了刘病已的极度不满,最终以大逆不道之罪,将其处死。
从表面上看,杨恽因为批评了朝政而被杀害,是专政机关对言论自由的血腥镇压,但实际上我们看到,他的不满,并非善意的批评,而是对天子、对政权的不满,他的批评没有多少建设性,而主要是在发牢骚。杨恽说当今天子不值得效力,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心目中有另一个值得为之效力的天子或政权呢?他因为皇帝没有一再迁就自己,就否定皇帝,和皇帝进行对抗,这是任何皇帝都不可能容忍的。在刘病已看来,他们属于“反动派”,是反对自己的力量,他们在没有能力推翻自己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等哪一天有了机会,肯定会来革自己的命。就算刘病已不相信杨恽有推翻自己的想法,但从他的话中,也明显可以感受到杨恽对自己的轻视。
由此可见,刘病已处死赵广汉、韩延寿和杨恽,以及将盖宽饶下狱,并非都是刘病已的错,这几个人本身就有很大问题。
刘病已深知官员执法不公给百姓带来的伤害,知道酷吏断案时往往做有罪推定,也知道官员中有许多人都喜欢利用法律和权力陷害无辜之人,所以他一直不遗余力地要求官员们公正执法,宽松治民,力图创造一个好的社会环境。赵广汉和韩延寿利用手中权力栽赃陷害政敌,和刘病已提倡的“不滥用法律”背道而驰,这正是刘病已深恶痛绝的行为。
对于杨恽,用现代的观点来看,就算他出言不逊,说了反动的话,刘病已也没权利杀死他。可问题是,那是两千多年前的汉代,你用今天的人权去要求那个时代的人,不是苛求了吗?那是专政统治的时代,有符合那个时代的法律和道德准则。处在那个环境中的人,都必须遵守“对天子忠诚”的原则,否则他的行为就是大逆不道,是颠覆政权。
刘病已死于汉宣帝二十五年(前49)十二月初七,下一年正月初四,被葬于杜陵。这座陵墓,是刘病已在继位的第9个年头(前65)开始修建的。这里之前叫杜县,正是刘病已少年时最喜欢游玩的地方,也是埋葬他很早就逝去的妻子许平君的地方。
汉帝国在刘病已的手中达到了鼎盛,这段时期也被认为是汉朝国力的巅峰。只是刘病已不会想到,在这形势大好的背后,是深深的危机,而留给这个帝国的时间,也只有五十几年了。那个他不是很看好的儿子刘奭,将怎样治理这个帝国呢?他留下的那一个辅政班子,比得上汉武帝留下的班子吗?这之后的精彩故事,只能留在我下本书中再细细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