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刘病已时代的汉帝国。
政治方面,他改变了自汉武帝以降酷吏横行的局面,开启了一个良吏治世的时代,让这个被恐怖氛围笼罩多年的国家变得安然祥和,让老百姓的脸色由惶恐不安、噤若寒蝉变为其乐融融、淡定安详;他规范了官员的政治生活,要求每五天上一次朝(类似于例会);他敏锐地看到二千石官员在国家治理过程中的重要性,因而重视对二千石官员的培养、考核和奖励;他开启了官员“长任”机制,在一定程度上给百姓创造了稳定的政治环境;在内外朝并行的情况下,他压制了内朝势力,恢复了以丞相为首的行政部门的行政权力。据史书记载,在刘病已治下,国家各部门充分发挥职能,官员们努力奋斗、奉公守法、各司其职。
经济方面,他听从一个叫耿寿昌的建议,将京城的粮源从关东地区改为距离京城较近的三辅、弘农、河东、上党和太原七郡,省去了一大笔漕运粮食的钱;他依旧听从耿寿昌的建议,在边郡修筑粮仓,囤积粮食,用以调节粮食市场,这些粮仓就叫常平仓。这看起来和汉武帝时候在京城设置的平准机构类似,只不过常平仓和平准机构的目的完全相反。平准机构是官方办企业,设置目的是与民争利,即贵卖贱买;常平仓虽然也是官方操作,但设置初衷是为了维持粮食的价格稳定:市场上粮食便宜了,就加价购买,粮食贵了,就降价出售。
军事方面,他保持了汉武帝创下的军事成果,同时在这个基础上发扬光大。他通过外交和军事的手段,一边打一边拉一边屯田,逐步在西域站稳脚跟,终于在他执政的第15个年头(前59),设立了西域都护府,将新疆那片广袤的土地纳入华夏文明的版图,完成了汉武帝的夙愿;他派遣赵充国等将领打击西羌,将西羌一举降服,置金城属国安置羌众;那个和汉朝打了一百多年仗的匈奴,也在他任期内发生分裂,其中呼韩邪单于主动降汉,向汉朝称臣,这是汉匈斗争多年来成果的集中体现。无论西域、西羌还是匈奴,都是刘病已的曾祖父刘彻打击过的,从刘彻到刘病已,汉朝多年的军事努力终于有了突破性成果。
在文化方面,刘病已召开了石渠阁会议,这是自汉武帝以降的又一次文化改革。
在呼韩邪入朝的那年,汉宣帝二十三年(甘露三年,前51),刘病已召集了一批人,在未央宫石渠阁举行了一场学术辩论,整个会议刘病已亲自坐镇。
就像汉景帝时代辕固和黄生的儒道之争一样,皇帝亲自参加学术辩论,这恐怕不是一场简单的学术辩论,而是关乎国家文化政策甚至是国家意识形态方面的争论了。
汉武帝时代不就已经确定了儒家思想为官方意识形态吗?这中间又没改变过,汉宣帝时期怎么又讨论这个问题了呢?
关键是儒家内部也分许多派别,就像同样是华山派,也要分个剑宗和气宗一样。
比如儒家经典《春秋》,到汉宣帝时期就有五个流派:公羊、穀梁、左氏、邹氏和夹氏;
《易经》,有施氏、孟氏、梁丘氏、京氏、费氏和高氏等;
《诗经》,有鲁诗、齐诗、韩诗和毛诗等;
《尚书》,有欧阳、大夏侯、小夏侯氏等。
为何出现这么多派别呢?
因为后人都要根据自己的理解,对这些典籍进行解读。以《春秋》为例,该书是孔子口述的鲁国自鲁隐公元年(前722)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之间242年的历史,但太过简略,只有一万多字,就很难被人理解,而且由于是口口相传,不同人的记忆就有偏差,就算同一个句子,每个人的理解也不同。《春秋》是孔子的作品,被认为那些简单的话语中包含着许多微言大义和深刻思想(所以也可以称它为《春秋经》,经,有总纲、永恒不变的意思),于是许多人就根据自己的理解来阐释《春秋》(解释经的,就是传),渐渐地,就分了许多流派。
打个比方,对于《春秋经》中的第一句话“元年,春,王正月”六个字,《公羊传》和《穀梁传》都对其进行了非常复杂的解读。《穀梁传》说:
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为公也。君之不取为公何也?将以让桓也。让桓正乎?曰不正。《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隐不正而成之,何也?将以恶桓也。其恶桓何也?隐将让而桓弑之,则桓恶矣。桓弑而隐让,则隐善矣。善则其不正焉何也?《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先君之欲与桓,非正也,邪也。虽然,既胜其邪心以与隐矣,已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与桓,则是成父之恶也。兄弟,天伦也。为子受之父,为诸侯受之君,已废天伦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若隐者,可谓轻千乘之国,蹈道则未也。
同样这六个字,《公羊传》的看法就不同: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读者就不必去深究两段话的意思了,总之,孔子的《春秋》过于简略,后人觉得孔子的作品肯定“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所以极尽想象,对之进行解释,借以阐发自己的思想(尤其是政治哲学)。当然,每一派都会声称自己的观点是原汁原味的孔子思想。
在汉武帝时期,穀梁派的江公和公羊派的董仲舒都是儒学大家,对《春秋》有深入的研究。然而刘彻尊儒之时,董仲舒由于博学多闻,能说会道,善著文章,把穀梁派江公比下去了,加上公羊春秋和穀梁春秋相比,更符合刘彻的执政理念(比如公羊较穀梁更侧重于法术、变革、大一统等),而当时的丞相公孙弘也是公羊学派出身,就导致刘彻对《春秋公羊传》情有独钟,以至于《春秋公羊传》大为流行。
当时,汉武帝欣赏公羊春秋,就让皇太子刘据也学习公羊春秋。刘据学了“公羊版”《春秋》,听说还有个“穀梁版”,就私下里求学,学了之后对这个版本非常喜欢。
刘病已登基后,听说他那可怜的爷爷曾喜欢过穀梁学,对穀梁学就有了天然的好感。同时,《穀梁传》的作者穀梁子是鲁国人,《公羊传》的作者公羊子是齐国人,因此穀梁学被称为鲁学,公羊学被称为齐学。而我们知道,当年刘病已出狱后,曾在鲁国史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刘病已继位之初的丞相韦贤是鲁国人,少府夏侯胜也是鲁国人,所以当刘病已询问这些人《穀梁传》和《公羊传》哪个更好时,这些人都说《穀梁传》好。
除了个人好恶,随着刘病已执政时日的增加,他越来越觉得,穀梁学比公羊学更有利于他施政。比如说,汉昭帝时期来了个假冒的刘据,引来许多人围观,使得朝野轰动,霍光等人不知该如何处置。就在这时,京兆尹隽不疑以《春秋公羊传》鲁哀公三年的事件为据,认为即便真的刘据来了,也是反贼(事见汉昭帝五年,前82)。隽不疑的处置让霍光非常满意,他表扬了隽不疑,并做出重要指示:公卿大臣要向隽不疑学习,加强理论修养(主要是儒家经典),以便更好地开展工作。(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谊。)
公羊学强调大义灭亲,穀梁学侧重于礼仪教化、血缘关系,而如果提倡大义灭亲也就意味着刘病已的爷爷该杀,注重礼仪教化则正好和刘病已希望创造宽松社会环境的想法相符,推崇血缘关系也是“外来户”刘病已一直强调并需要的。
许许多多的原因让刘病已下决心对文化领域进行改革。
在霍家覆灭之后,刘病已就开始着手这项工作。他积极寻找精通穀梁学的大师,并选拔了十个优秀的学生,跟着大师们努力学习。刘病已要他们好好准备,因为这批人将是他以后进行文化改革的重要力量。
这些人足足准备了十多年,到汉宣帝二十一年(甘露元年,前53),刘病已才觉得是时候向公羊学摊牌了。
那是两种思想的交锋,算是汉代的“真理大讨论”,即便公羊学者知道皇帝倾向于穀梁学,可他们为了维护学术正统和自身利益,也一定会血战到底的。那是一场非常激烈的辩论,激烈到双方在参与人数上都不愿意吃亏。辩论的具体内容已经不可考,但两种学说能够兴盛于一时,就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在当时也就有一定道理。
既然每种学说都有点儿道理,那么哪个更有道理,就得评委来决定了。
可刘病已会让推崇公羊学的人来当评委吗?
所以结果是必然的:评委们“多从穀梁”。
通过这场大辩论,穀梁学终于对公羊学取得了优势。有了这番准备,两年之后,刘病已在未央宫石渠阁召开了“全国文化工作会议”。
这场会议除了给穀梁学正名,同时也讨论了包括《周易》《礼》《尚书》在内的其他儒家经典。
那时候,一门学问取得正统地位的标志,就是朝廷将这门学问立为官学,并针对这门学问设置博士官。汉武帝五年(前136)时,刘彻下令设置了五经博士,这五经包括《春秋》《周易》《礼》《尚书》《诗》。但我们知道,这五经里面,每一“经”都有多个派别,只有官方认同的派别,才能代表该学问的正统,当上博士官。所以在汉武帝时代,能当上春秋经博士的,自然出自公羊学派了。同样,周易经博士出自杨氏学派,礼经博士出自后氏学派,尚书经博士出自欧阳氏学派。
刘病已召开文化工作会议,就是要打破经学为某一派别所控制的局面,他在会议上指出:要增强文化的多元性。
于是会议结束后,朝廷就做出决定:春秋经增设穀梁学博士,尚书经增设大、小夏侯氏博士,周易经增设梁丘氏博士。
总的来说,汉武帝时期的汉帝国,像一头猛兽,呼啸着四方征战,勇猛无匹,可这头猛兽的动作太多太激烈了,以至于很快就筋疲力尽。然而它又不愿意停下来休息,便只好透支体能,竭泽而渔,所以这头猛兽虽然看上去仍旧是庞然大物,可早就已受了内伤、外强中干了。那时,汉朝为保证威震四夷,所付出的代价是连年征战,透支国力,最终使国家满目疮痍,百姓困苦不堪,国内危机四伏。
汉宣帝时期,猛兽看起来依然高大,但它意识到隐藏在身体的疾病,于是它不再频繁地和对手厮打,而是通过啸声、展示力量和向对方喊话的方式来震慑对手。这样猛兽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和威严,还给自己创造了休养生息、治疗伤病的机会。那时候的汉帝国,兼具文景时代的富庶和武帝时代的刚强。它不像文景时代有内乱、有外侮,也不像武帝时代民怨沸腾、财力告罄。如果问汉朝在什么时候最为强盛,我想就是汉宣帝时代了。
那么,刘病已取得了比刘彻更为辉煌的成就,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刘彻的政策是低效的呢?
不能这么看,因为刘病已所取得的成就,尤其是开疆拓边,都建立在刘彻多年征战的基础上,如果没有刘彻前期的努力,刘病已能耐再大,也很难通过秀秀肌肉、吼两嗓子就吓住西域西羌、降服匈奴的。就像文景时代虽然很好,但你不能因为文景时代比高祖时代有钱,就认为文帝、景帝强过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