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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1)(1 / 1)


在匈奴闹内乱的那些年中,汉朝国内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批汉宣帝一朝的风云人物,都性格鲜明,就像艺术作品中的角色。有心高气傲的文人,对朝政不满,甚至对皇帝不满;有人批评朝政,认为刘病已尽用些无能之徒,却把他这样的能干者束之高阁;还有高官给夫人画眉,弄得人尽皆知,以至于得不到提拔。

在赵充国破羌归来、郑吉当上西域都护的那年,汉宣帝十四年(神爵二年,前60),一个叫盖宽饶的人,给刘病已上了一道只能刘病已看到的封事,说国事衰败,还表达了对刘病已用人之道的不满,让刘病已斥退无能之人,重用像他那样能干的人。

听盖宽饶这口气,颇有“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意思,那么,他究竟有多大本事呢?

盖宽饶是个做了官的知识分子,他有些本事,有些理想,但是又恃才傲物。这样的人即便在今天也多得很,他是怎样混迹官场的呢?

他混得比较艰难。

据史书记载,盖宽饶要管理从地方来长安服徭役的人,他平时对这些人非常好,以至于一年的徭役期结束,皇帝赐酒食给这批人送行时,这批人竟然齐刷刷跪下去叩头,只为皇帝能收回成命,让自己多服一年徭役,好报答盖宽饶的恩情。

这可是青天大老爷啊!

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作秀,这种把戏当年魏相和赵广汉都干过。因为我实在难以想象,他盖宽饶究竟要给那数千人施什么恩德,才能让那些人宁愿抛家弃子,也要在京城多当一年民工(还没有工资)。就算他盖宽饶是魅力四射的明星,但要在有限的人群中圈到那么多死忠粉,还是让人难以置信。我不怀疑有部分人的确对盖宽饶感恩,但更多人恐怕是被道德绑架了,只要他不答应留下来,就会被骂为忘恩负义、没有良心。

虽然如此,可这种事情仍然少见,所以当刘病已见到这个场面的时候,和我们大部分人一样的反应:这盖宽饶是个人才啊!

是人才,就立即升官,盖宽饶很快被升为太中大夫(比千石),负责精神文明建设(使行风俗)。在太中大夫任上,他认真做事,经常检举那些有伤风化的人,刘病已对他很满意。

接着盖宽饶就被升为司隶校尉了。司隶校尉,是当年汉武帝刘彻整治巫蛊的时候设置的官员,他负责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河(河南郡、河东郡、河内郡)和弘农郡的监察工作,职权不可谓不大。

在担任司隶校尉期间,盖宽饶非常严厉,检举不法分子时,不管对象是谁,也不管对方的级别多高,都无一例外弹劾。

但不能因为盖宽饶喜欢检举就说他是个青天大老爷,他只是喜欢较真而已。我们应该明白,很多时候“较真”并非是夸奖一个人,这个词说好听点儿,是做事一丝不苟,说难听点儿就是死脑筋、吹毛求疵。官场之中,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很多结果并非取决于事情本身的对错,而是取决于各方势力的博弈结果。盖宽饶什么都检举,搞得廷尉也很难办,所以盖宽饶近一半的弹劾都被廷尉搁一边了,因为就算是那么个理,也不能完全按那个理办。

除了喜欢告状,盖宽饶还清高得很,他连皇帝的岳父许广汉都瞧不上。

有一年,许广汉修了新房子,要办个乔迁的酒席,京城的高官都跑到门上道贺去了,唯独这盖宽饶不赏脸。

许广汉出身民间,虽然地位陡升,但总是个厚道人,也许出于礼让、谦恭,出于对盖宽饶的尊重,他竟然亲自去邀请了盖宽饶。

盖宽饶也答应去了。

但他实在太傲慢了。他到许广汉家里时,酒席已经开始,可他竟无视现场的三公九卿、诸位将军,径直到了最尊贵的座位。这举动,简直视在场所有宾客如草芥。

现场的人虽然有所不满,但毕竟还有些涵养,没和他计较。许广汉也看出现场气氛有些尴尬,于是笑嘻嘻地说:“盖先生来晚了,得罚酒啊!”

这实在是盖宽饶挽救之前失礼的最好方法,你罚了酒,甚至多罚两杯,不但让人看出你的诚意,反而表现出你的豪爽,增加别人对你的好感。

可盖宽饶竟然黑着脸说:“你别劝我,我喝了酒可是要发狂的!”

丞相魏相再也看不惯这厮——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在这里还轮得到你来装大尾巴狼?

魏相冷笑道:“你啊,就是醒着也是狂妄的,哪需要喝酒哇!”

魏相这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简直是给盖宽饶甩了一个大大的耳光,所有人都暗暗为魏相叫好,也都鄙视盖宽饶这“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也不知当时盖宽饶是何反应,不知他恼羞成怒还是不予理睬,但是以盖宽饶的心胸,气愤是必然的。

这是许广汉的酒宴,开始前的一点儿小插曲还不至于影响众人的兴致,宾客甚至隐隐觉得,自己玩得越开心,就越能把盖宽饶干晾起来,越显得盖宽饶像个小丑。

现在,酒酣耳热的宾客们都放开了,长信宫少府檀长卿表示,自己要献个丑,跳支舞给大家助兴。

众人满堂喝彩。

檀长卿的舞,惹来一阵阵欢呼,很多人把肚子都笑疼了。

这倒不是说檀长卿的舞技高超,而是他跳的舞太好笑。檀长卿平时是长信宫的高官,不苟言笑,威严无比,可这天他竟然模仿猕猴,和小狗相斗(为沐猴与狗斗)。

在众人一片欢呼声中,盖宽饶的脸越来越黑,他忽然仰望着屋顶,长叹了几口气,等大家都转眼看他的时候,他阴阳怪气地说:“跳得真美啊!只是富贵无常,很容易就会被人取代。这房子是如此华丽,以前怕是有很多人住过了吧。你要想住得久,哼哼,最好还是谨慎些!”

盖宽饶说完,离开席位就走了,搞得在场宾客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在大家都开心的时候泼冷水,也不知大家开心一下惹着他什么了。

也许当盖宽饶离去后才有人反应过来,可已经晚了,因为盖宽饶回去后立即写弹劾信,说檀长卿身为政府高官,居然不顾形象,在众人面前扮演猴子,是严重失礼,是对皇帝大不敬(失礼不敬)。

你要知道,盖宽饶可是对那天在场宾客都不满意的,所以他形容的檀长卿,一定可笑之极、丑陋不堪,因此,看到奏疏后的刘病已非常生气,觉得这檀长卿不成体统,必须问罪。

幸好许广汉极力求情,檀长卿才免于牢狱之灾。

盖宽饶这算什么呢?檀长卿在大庭广众下跳了个滑稽点儿的舞,以他的身份的确不合适,但还不至于上升到“失礼不敬”的高度吧。你可以说檀长卿有错误,但这种事情都要给皇帝告状,都要上升到大不敬的高度,未免有乱扣帽子、借职权打压异己的嫌疑。

事实上,史书有明确记载,那盖宽饶对人严厉苛刻,而且喜欢陷害人。

盖宽饶这种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又清高自傲的人,肯定有很多人讨厌。

但是在官场中,有这样一种人,就是对同事傲慢不已、咄咄逼人,但对待领导时就判若两人,温顺得像只小狗。盖宽饶是不是这种人呢?

那倒不至于,盖宽饶毕竟是读书人,他之所以目中无人,是因为觉得众人的才干而非权力不如自己。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和那些在权力面前奴颜婢膝的人截然不同。所以面对刘病已这个领导,他经常表达不同意见,还动不动说些难听话,惹得刘病已对他渐生不满。

盖宽饶这个人,对工作是一丝不苟的,为了工作,他甚至自掏腰包。他家里不宽裕,但仍然从每个月工资中拿出一半的钱,发给那些平时给他打探消息的人。那时候,每个人都有服兵役的义务,但有些人不想去,就出钱找人代替,这种现象在上层社会非常普遍。可身为司隶校尉的盖宽饶,他就不干这事,不但不出钱找人代替儿子,还让儿子步行去北方戍边(连车都不派一辆)。

知识分子,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但也有需求。

盖宽饶需要什么呢?他需要人的认可,说得直白点儿,就是名声。

可上面并不认可他的工作,也就是说,领导对他的评价不高。

其实,他整天说酸话已经让刘病已很不满了,若非因为他是个儒生,是个知识分子,刘病已早就把他撸了,至于想升官,那是白日做梦。

可盖宽饶很傲气,他觉得许多比他级别高的人,才能都不及自己,而自己才高行廉,上面居然看不上,简直就是瞎了眼。有了怀才不遇的想法后,他没有想着从自身改变,而选择了和刘病已唱反调。

一个叫王生的人觉得盖宽饶这人不错,见他走上邪路,就写信劝他收敛些,说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诎,要学会明哲保身。

可盖宽饶不但不听,还在不久之后,写了个封事给刘病已,说当今之世,舍弃儒术而重用法家,用法律来代替道德教化,是距离正确的治国之道越来越远。这个封事中,他除了吐槽时政,还引用《韩氏易传》中的话,说家产应传给儿子,官位应传给贤人,功成者应该身退,无能者不得再居其位。

刘病已早就不满盖宽饶了,读了封事,发现他又是满腹怨言,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就他最行,非常生气,他让人把这封奏疏传抄多份,下发给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员,然后开会讨论。

臣子们看完这封奏疏,各有各的看法。执金吾认为,盖宽饶说这些话,是以为自己的能力太强,希望刘病已把皇位传给他,大逆不道之极。

老实说,这就是扣帽子了。盖宽饶虽然死脑筋,但还不至于蠢到问刘病已要皇位的地步,盖宽饶的本意,是希望刘病已远离无能之臣,多用像他那样的贤臣。盖宽饶的确说有些人不合格,但他说的是皇帝身边的臣子,而绝不是说皇帝不称职。盖宽饶也确有所求,但求的也不是皇位,而是官位。执金吾这样解释,可以说是想将盖宽饶置于死地。

执金吾的言论被谏大夫郑昌知晓,郑昌实在看不惯执金吾乱扣帽子的行为,上书为盖宽饶辩解:盖宽饶是忠臣,说那些话都是为了国家。盖宽饶平时为人耿直,奉公职守,得罪了不少人,他上书谈点儿正常的国事,就被某些大臣乱扣帽子,这实在不好。

刘病已对盖宽饶忍耐已久了,他虽然不至于听信执金吾的话,但也想借此机会收拾一下盖宽饶,让他明白该怎么当官,所以他没有听郑昌的话,下令将盖宽饶下狱。

盖宽饶得知刘病已要逮捕他,对刘病已失望透顶了:那昏君果然容不得批评,听不进善策。

盖宽饶是个傲骨嶙嶙的人,绝不愿当那阶下之囚,受人侮辱,就拿着刀,来到长安城北的城墙下,自杀而亡。似乎是想以死来抗议刘病已,揭露刘病已有眼无珠、昏聩无能。

盖宽饶的死,究竟是因为怀才不遇,还是他自身的问题呢?

我认为两个方面都有,但他自己有问题才是关键。

一个混迹官场的人,想往上爬,至少需要两股力量:第一,自身能力;第二,人际关系。两者缺一不可,尤其级别越高,就越需要这两股力量相互配合。如果只想凭借其中一股力量向上爬,他能达到的高度一定有限。

盖宽饶的傲气使得他得罪了许多人,所以人际关系这方面只会给他的发展拖后腿,他能凭借的,就只有个人能力了。于是盖宽饶拼啊拼,终于拼到司隶校尉的位置。然而那已经是他所能到达的极限了,因为他的性格使他不但得罪了大多数同僚,连皇帝也得罪了。

盖宽饶为何如此目中无人呢?

我想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他的才能一般。其实史书并无他非常能干的记载,而真正的有才华之士,虽然也有傲气,但傲气是内敛的,外在表现是谦恭的。盖宽饶傲气外现,那也许并非真的傲气,而是希望通过折辱他人来显示自己高明。可这种行为本身就暴露出他内心的不自信,因为自信的人根本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人家甚至都不屑于向外界证明自己。真正的有能力之人,懂得敬畏,懂得自身能力之有限,所以给人感觉是温润的。

盖宽饶可能有点儿能力,但距离德才兼备之士还远得很。他喜欢斤斤计较,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还爱陷害别人。就说那次宴会吧,就算他想折辱一下在场的百官,那么在对耍猴的檀长卿冷嘲热讽一番后,他应当见好就收,可他居然滥用职权、乱扣帽子,非要将檀长卿一棒子打死,说檀长卿跳个滑稽舞是“失礼不敬”。他就像个狗腿子,整天往刘病已那儿告状,这个也看不惯那个也看不惯,这个也不对那个也不对,世上就他一个人永远正确,他对这个世界不能多一些包容吗?

盖宽饶目中无人还有第二个原因,即:他自认为能力超群。

当年,那数千个跪下去请求延长徭役的人,让盖宽饶着实爽了一把:天哪,有几个人能如此受人爱戴?有几个人能有如此的人格魅力?加上他为官时曾经做过的一些成功的改革,都让盖宽饶觉得自己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但在官场上的人,会受到来自官场和民间两个系统的评价。这两个评价系统,很多时候都没有多大关系。在官场上被评价好的人,可能是百姓眼里的垃圾;百姓认为的好人,可能被同僚嗤之以鼻。之所以如此,除了官员评价机制有问题,还因为官员面对的百姓和同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群体,这两个群体对该官员的期望值不同,于是该官员干同样一件事情,百姓和同僚的反应是不同的。

盖宽饶死后又过了四年,另一个知识分子也遭了殃。

这个人,和盖宽饶有相似之处。

他叫杨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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