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霍光在病榻上请求刘病已,希望用自己的三千户食邑给哥哥的孙子霍山封侯,刘病已当场没这么做,而是将霍光之子霍禹封为右将军。
霍光下葬后,四月初二,刘病已将霍山封为乐平侯,同时让霍山接替霍光“领尚书事”。尚书,即皇帝的秘书,领尚书,就是所有尚书的领导,类似于秘书长。但“领尚书事”的人,不仅仅是当那群尚书的领导(也不需要,因为那群尚书有个尚书令管着),而主要是帮助天子审阅奏章,甚至帮天子处理事务。
那么当所有奏疏集中到尚书处的时候,最终报送给天子的奏疏,“领尚书事”的人都会看一遍,他会把那些不重要的奏疏剔除,把那些他可以定夺的直接处理,以免耽搁天子的宝贵时间。
可我们也知道,“领尚书事”的人既然有初步筛选奏疏的权力,那么他在屏蔽不重要的奏疏的同时,也能把那些对他本人不利的奏疏屏蔽掉。而且,由于每天从各个部门、各个地方呈上来的奏疏非常多,所以臣子的上书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递给皇帝,就可以由“领尚书事”的人安排了。甚至臣子的上书能否递到皇帝手中,“领尚书事”也能做主。
汉武帝死后,霍光秉政近二十年,把“领尚书事”渐渐规范化,使“领尚书事”的人有了很大权力。让霍山领尚书事应该不是刘病已的本意,这很可能是霍光临终前就安排好了的。霍光安排好了,刘病已就不能明着反对,他和霍光看起来毕竟是一团和气的。而且,他也实在不能在霍光尸骨未寒时就急着削弱霍家权力。很多事情,就算你想做,也不能做得太难看,把目的暴露得太明显。
“领尚书事”的人被霍家控制着,他刘病已就不能了解下情,他所看到的,也只是霍家人想让他看到的而已。“领尚书事”的人越不老实、越想弄权,皇帝了解的情况就越失真。
霍光竟然把权力交接得如此没有缝隙,刘病已该如何突破“领尚书事”这一道“防火墙”,听到底下真实的声音呢?
刘病已想啊想,终于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办法:允许臣子直接把奏疏交给自己,即臣子可以将奏疏密封起来,跳过“领尚书事”这一环,由中书令交给皇帝。这种密封奏疏的奏事方式,也叫封事。
那么,中书令又是什么呢?
中书令也是帮皇帝处理文书的。虽然皇帝有尚书帮忙处理公文,可尚书的人事关系在少府,属于外朝官,而皇帝一般都身居禁宫,又不是天天都上朝(一般是五天上一次朝,有点儿像例会),尚书们不是很方便经常和皇帝打交道。毕竟,皇帝生活的禁宫中,女人非常多,如果不严格限制男性臣子,久而久之就容易给皇帝戴绿帽子。尤其到汉武帝时期,刘彻喜欢在禁宫中游玩,经常不到外边去,这样尚书就更难接触到他了。为了玩好也不耽误工作,刘彻就需要一个既能负责尚书事务又不会淫乱宫闱的官员。能担此重任的,必然只有宦官了。由于这种处理文书的官员居住在禁中,所以就叫中书令。见于史书的第一个中书令,就是《史记》的作者司马迁。
现在,刘病已发明了封事,官员有不方便让尚书看的奏疏,就可以通过封事这一特殊渠道,直接由中书令交给天子。
如此一来,刘病已虽然让霍山“领尚书事”,可这个职位就不能像之前那样审阅所有奏疏了。
可仅仅发明一个封事,根本撼动不了霍氏家族,因为就算你发明了电子邮件,也总要有人愿意归附你吧。刘病已想从霍氏家族手中夺权,可他面对的,是一个控制朝政十多年之久的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如铁板一块,要单枪匹马夺权,难如登天,他必须有帮手才行。
谁会是这个帮手呢?
一个叫魏相的人主动靠上来了。
魏相是个很有政治头脑的人,他和霍光谈不上关系好。
当年,魏相为河南郡太守时,属于铁腕型的领导,在他的治下,郡中豪强莫不畏服。丞相田千秋去世,其子洛阳武库令知道自己若不是父亲的庇佑,早就被魏相收拾,于是就辞职回家了。魏相得知后,忙派人追赶,可田千秋的儿子说什么也不回来。当时魏相就意识到事情要糟糕:大将军要听说他辞职,一定认为我因为“车丞相”去世而不用其子,世人也一定因此而非议我,我要危险了。
果然,不久之后霍光就派人责备魏相:洛阳武库乃精兵所聚之地,非常重要,是我特意让丞相之子当洛阳武库令,你作为河南太守,没有大局观念,看到丞相去世就罢黜其子,你该有多浅薄哟!
之后又有人状告魏相,说魏相杀戮无辜,魏相很快就被调查。当时,河南郡听说魏相落马,有二三千在京城服徭役者拦住了霍光的车马,要求给自己加一年徭役,只愿能赦免魏相。
这一定是非常壮观的场面,这也是魏相深得民心的最佳证明。
不仅如此,河南郡还来了一万多老弱病残,跑到函谷关,给朝廷上书,希望放过魏相。
这魏相的民众基础也太强大了吧。
是太强大了,强大到让我不能相信。
你愿意为了一个父母官,跪着求别人给自己加一年徭役吗? 我想,就算这个官员再好,就算你真的愿意为他做点儿什么,也很难做出这种牺牲。就算有人愿意如此,那也非常有限。单单在关中服徭役的河南郡人,就有两三千人愿意如此,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另外,那些老弱病残,吃不饱穿不暖,他们整天想的肯定是如何解决温饱问题而不是魏相能不能当太守,就算有关心政治的人愿意为魏相申冤,但一万多人都丢下手头的事跑去函谷关,还能被统计出来,在那个时代,可能性不大。
在史书记载真实的情况下,出现这种群体性的事件,很可能是有人专门组织的,目的就是依靠群众和舆论的力量,给朝廷施加压力。若非有组织有计划,就算真的有那么多人想救魏相,也绝不会异口同声,都要求给自己延长徭役时间。若非有组织,若非这些人在短时间内集体出现在函谷关,也不会有人知道去函谷关的有一万多河南郡贫苦百姓。这些数据,都可能是假的,目的就是让不了解事实真相的人同情魏相,成为支持魏相的一分子。这伙人虽然不知道魏相,可一旦听到两三千和一万多这两个数字,想都不想就会认为魏相是个好官,从路转粉。
任何执政者,都不喜欢老百姓乱哄哄地闹事,这不一定都是专制,因为群众在很多时候都很盲目,容易被群体性事件的氛围感染,变得异常激动。他们经常在不了解事实真相的情况下,被人煽动和利用,意气用事地要求执政者做出能令他们满意的改变。然而等执政者真的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最终却得到不好的结果,他们绝不认为是自己的主张有问题,而又将所有矛头都指向执政者。
霍光也很反感这种事,他似乎也看出这不是自发性群体事件而是被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鼓动,所以尽管河南郡的百姓们一波一波地闹,他还是顶住压力,将魏相关了起来。也许杀戮无辜本就子虚乌有,可霍光因为田千秋之子辞职而讨厌魏相,所以硬是把这个罪安在了他身上。
魏相蹲了一段时间班房,遇到朝廷的大赦,被放了出去。不久后他又被任用,一步步成为扬州刺史。
刺史,汉武帝三十五年(元封五年,前106)设置,是汉武帝刘彻用来监察地方的官员。当上扬州刺史的魏相,行事依旧强硬,举报了许多地方大员,其频繁的动作和显眼的成绩,引起了朝廷的关注。
两年之后,魏相被调到中央,当上谏大夫,之后又再次成为河南郡太守。几年后,刘病已继位,魏相被调回去,当上大司农,一年多后,宣帝三年(前71)成为御史大夫。
三年后,霍光死,魏相立即活跃起来。他打算给刘病已奏封事,说些制衡霍氏家族的想法。
魏相担心自己的奏疏泄露,委托刘病已的岳父许广汉呈交给刘病已。
许广汉来自民间,为人老实,应该不会去看魏相的上书,就算看了,得知内容是针对霍家的,也巴不得交给刘病已呢,要知道,就因为霍光,许广汉多年来一直不能封侯。
就这样,许广汉成了魏相和刘病已沟通的安全通道。魏相向刘病已表示,自汉武帝去世以来,汉朝就大权旁落,政局由臣子掌握,刘氏渐微,这不是好势头。如今霍家的权势太大,不能不加以限制了,霍光去世后,大将军之位空缺,但不能再由霍氏子弟来当,必须另觅贤人。这既是为了江山社稷,也是为了保全大功臣。
魏相心目中的大将军,就是霍光的好搭档:车骑将军张安世。
其时,张安世在内朝的官职是车骑将军,外朝职务为光禄勋(故郎中令),是宫中所有郎官的总领,负责皇宫的安保工作。魏相建议张安世当大将军,而让张安世之子张延寿担任光禄勋。
另外,为了进一步削弱霍家的权力,魏相给刘病已建议,臣子上书时去掉副本。
当时,臣子上书,都得一式两份,“领尚书事”的人看了副本,如果认为里面的内容对自己不利(比如弹劾他的),就会把这封奏疏拦下来。魏相建议刘病已取消文书副本的做法,是逼着“领尚书事”的人必须把所有文书都交给天子。
那段时间,魏相给刘病已提了许多建议,刘病已也逐渐发现,这是个有头脑的人,也是个可以合作的人,他很快给魏相加官侍中,令魏相可以在禁中服侍自己,方便与自己沟通。
有了魏相这个得力助手,刘病已的动作就频繁起来。
霍光去世的当年,是汉宣帝六年(前68),了解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汉宣帝六年就是地节二年。地节,是汉宣帝的年号之一。但真实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在那一年的时候,不会有人说“今年是地节二年”,当时的年号也不是“地节”,而仍然是之前的“本始”。
其实这个猜测不能被任何史书印证,因为所有的正史都说“本始”这一年号一共四年,本始四年之后就是地节元年,而没有什么本始六年之说。
那么我为何如此猜测呢?
因为在出土的文物中,出现了本始五年、本始六年的记载。就算是因为改元的消息不能很快抵达边关以至于边关人仍然用旧年号,可也不会在改元两年后,边关官吏仍然对改元毫不知情而使用之前的年号,因为“地节”一共才包含四年。所以很可能是,到了本始六年这年,刘病已突然将年号改为地节,而且由于一些原因,将本始年号的跨度定为四年,同时把用过的本始五年改为地节元年,本始六年改为地节二年。
实际上,自从汉武帝第一个使用年号,每个年号涵盖多少年基本都有一个定数。刘彻一共11个年号(最后那个后元算不上),在改用太初历之前的6个年号(建元、元光、元朔、元狩、元鼎、元封),每个年号都有6年,改用太初历后,“太初”“天汉”“太始”“征和”四个年号都是四年。到汉昭帝时期,“始元”“元凤”每个年号包含六年。
刘病已要在本始六年改元看上去是很正常的举动,可问题是,倘若刘病已只是单纯要改元,他把公元前68年(本始六年)的下一年改为地节元年就是了,为何费那么大劲,连过去用过的本始五年和本始六年都要改呢?
我看,刘病已想改的不是“本始”,而是“六年”。
什么意思呢?
新上任的皇帝,在自己的年号跨度上,往往会和前任皇帝有所不同,比如昭帝的年号的跨度就由武帝的“四”变为“六”,刘病已之后,每个皇帝上台,也大都会让自己的年号时间跨度和前任皇帝不同。在当时人看来,每个年号对应的时间跨度,都代表着某种重要含义。年号中包含的“数”,有天数的意味。只要皇帝不变,天数就不变化。皇帝变了,这个数就也要相应地变化。所以,每个皇帝登基后把年号的时间跨度变得和先帝不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展示“天子变了”。
然而,刘病已登基后,在霍光的控制下,这个数字没发生变化,和昭帝时代“一脉相承”,仍旧是六年。
刘病已上台后居然没有变化,正是霍光想展示自己的实力:天子虽然变了,但只要霍光还在,这国家就还跟以前一样。
这就完全把刘病已当摆设了,刘病已怎能忍受呢?
所以,霍光甫一去世,刘病已就立即改元“地节”,并且改变年号的使用年限,将“始元”和“地节”的年限都定为“四”,以昭告世人:这大汉的气数掌握在我的手里,我也不是霍光的傀儡!
刘病已通过种种手段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加强自己的影响力。到宣帝七年(地节三年,前67)正月,那个曾经是汉昭帝刘弗陵老师的丞相韦贤,感受到朝廷的凶险,提出辞呈,刘病已准许。
当年四月二十二日,刘病已立他和许平君所生之子刘奭为皇太子,刘奭外公即刘病已岳父许广汉被封为平恩侯(之前霍光是不同意的)。同日,车骑将军张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同时接替霍山“领尚书事”。
刘奭成为皇太子的消息让霍光夫人愤怒:刘奭不过是个出身民间的小子,他凭什么继承帝位?霍成君是皇后,日后生了皇子,岂不只能当个诸侯王?
霍成君当皇后,就是为了生个当皇帝的儿子,让霍家永远富贵,如果刘奭继承帝位,霍家之前做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当年为让霍成君当皇后冒的那个险也就白冒了。
愤怒的霍夫人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可刘奭已经是皇太子了,该怎么办呢?
对霍夫人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因为当年许平君也是皇后,她为了使自己的女儿当皇后,就杀死了许平君。如今她依然可以通过杀死刘奭的方式,帮自己未来的孙子上位的。
霍夫人让霍成君毒杀刘奭。
霍成君有什么法子?即便知道危险,也只能听母亲的话,在食物中下毒,然后引诱年幼的刘奭来吃。
可这一次没有她们上次毒杀许平君那样容易了,因为刘奭的保姆会先品尝刘奭即将要吃的东西,霍成君始终不能得逞。
与此同时,加官侍中的魏相也不再担心自己的上书会被别人知道,他给刘病已讲了个爆炸性消息:前皇后许平君,并非正常死亡,而是被霍家人害死的!
刘病已如遭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