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和皇太后亲自去霍光府上探望,看到奄奄一息的霍光,刘病已流下了眼泪。
那天,霍光准备好一封奏疏,交给刘病已:希望朝廷给哥哥的孙子霍山封侯,让霍山能以列侯的身份对哥哥霍去病进行祭祀,也不需要朝廷破费,只要从我霍光的封国中分出三千户给霍山就是了。
当年三月初八,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薨。
再也没有哪个臣子能有霍光这样高规格的葬礼了。不但最有地位的皇帝、皇后、皇太后亲临,而且在整个葬礼中,有许多环节都超越了一般臣子,用天子葬礼的规格操办。比如刘病已派了五个特使,持节主持,以保证葬礼的有序进行;他要求中二千石级别官员在霍光的墓地上搭建临时值班点,体现出对霍光葬礼的极度重视;他拿出许多宝物,作为霍光的陪葬品,而其中有一些只有帝王才能使用。朝廷安排了三百户人家看守霍光的陵园,而当初刘病已的父亲刘进以诸侯王的规格安葬,也只安排了三百户人家看守陵园,至于刘病已的爷爷刘据,才二百户。
霍光虽然是侯,其葬礼规格却远超侯爷,他享受如此礼遇,是刘病已批准了的。
刘病已对霍光的感情非常复杂,有感激有惧怕,就像当年刘邦对大功臣韩信一样。因为惧怕,所以霍光跟在他身后,他就感觉如“芒刺在背”;因为感激,所以当霍光死后,他给予了高度认可。
刘病已初登帝位时,曾对霍光有个评价:其功劳大于昔日安定刘氏的周勃。
霍光死后,刘病已对霍光重新做了评价。
在霍光和刘病已并存的六年间,他们有过明争暗斗,有过相互猜忌,六年前刘病已初登帝位,说霍光的功劳大于周勃,那么六年之后呢?
刘病已对霍光的评价,比六年前更高了,他说霍光的功劳,等同于汉初的萧何萧相国——这对汉代臣子是个极高的评价。
与此同时,刘病已还下令,免去霍光后代的所有徭役和赋税,且永远不减少博陆侯的食邑数量。
五十多年前,十几岁的霍光被他的哥哥霍去病带到朝廷,他凭借哥哥的关系,当上郎官,然而不过几年,哥哥就英年早逝,他瞬间举目无亲,无依无靠。那卫青、卫子夫等人,虽然是霍去病的至亲,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会看在霍去病的面子上照顾他,也一定有限得很。
哥哥去世时,他还是个少年,他有的,顶多是哥哥留给他的一些财产。
霍去病死后霍光应该没少吃过苦,没少被人欺负过,毕竟他是在突然之间失去的大靠山。那之后他和孤儿有些相似了,哥哥去世后,他渐渐明白,要想在复杂的皇宫生存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忍让、低调、谨慎,于是他这样坚持了二十多年,终于得到刘彻的信任。
逼死刘据也许是刘彻一生中最大的错误,然而任用霍光可能是他在那个错误之后所做的最正确决定,这么讲的原因只有一个:霍光忠心。其实霍光早就是实际上的皇帝了,可他始终没有去触碰篡位的红线,也许是他不够大胆,但只要他胆子没有大到要当皇帝或者让江山改姓的程度,就是忠心的。我们真的很难保证其他人在同样的情况下,会不像上官桀一样觊觎那个唾手可得的皇位。
史书并没显示霍光在刘彻时代参与过多少军国大事,就算有参与,想必也很有限,所以在辅政之初,霍光的水平有限,理政可能还有些生疏。加上当时政局不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霍光的地位并不稳固。那时候,霍光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急着立威,而是选择了低调,任由燕王在外边折腾,而他慢慢积蓄自己的实力。他处理事情的原则就一点:稳住局势,给自己扎根争取时间。
霍光是大司马大将军,拥有军队领导权,他又领尚书事,所有的奏疏都要经过他,之后他又控制了人事权,以至于其他几位辅政大臣无法培植自己的势力。上官桀和桑弘羊都想给亲信求官,可是被霍光拒绝。
霍光的越来越强让他和其他几位辅政大臣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后来终于进行了血拼,在拼斗之后,霍光取得了胜利,从那以后他一人掌权的局面逐渐形成。
慢慢地,霍光有些霸道了,以至于刘弗陵成年后,汉朝仍然由他做主,那绝非刘弗陵不想掌握权力,而是霍光不愿意给,因为我们知道,刘弗陵成年后连选择女人的权力都没有。
废刘贺,是霍光这辈子所做的最惊心动魄的事,后来霍光再回想起废黜刘贺那天的场景时,不禁摸着胸口道:“当时的情形,我至今都心惊肉跳。”
霍光成功废帝,之后选择了刘病已。在和刘病已相处的几年,霍光似乎有意识地开始放权,他应该明白,刘病已掌权是迟早的事情,所以在很多时候,他不阻挠刘病已做事情。但有时候他也会反对,那也许是刘病已夺权的步伐太快,让他感到了不舒服。他计划好了要把权力交给刘病已,只不过怎样交、交的速度,得由他来控制。他可以容忍刘病已培植自己的势力,甚至让刘病已重用他不喜欢的人,但他想刘病已慢慢来,不要一下子把他不喜欢的人提拔得太高。刘贺的悲剧,就是因为他想控制霍光交权的速度,而刘贺想要的速度,让霍光不能忍受。
在这个过程中,他俩肯定有过摩擦,不过他们都是聪明人,把这个速度把握得很好,所以始终都平平和和。
以上就是霍光的从政之路,那么,霍光的执政水平如何呢?他对汉帝国有什么影响呢?
霍光并非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大改武帝政策。霍光掌权后,汉帝国的改变并不很大,除了很少对外征伐,他基本沿袭了汉武帝时期的政策,而不再打仗其实也是汉武帝死前下诏书强调的。霍光甚至没有听从刘彻在轮台诏书中不许屯田的命令,派了一批人去轮台屯田。
在汉昭帝六年(前81)的盐铁会议中,贤良文学们将汉武帝时代的政策进行了全方位的批判,尽管一些言辞有失偏颇,但却是从根本上反思了武帝政策的得失。然而,在那场大辩论过后,朝廷所做的仅仅是取消了酒类专卖和关内的铁官。这种隔靴搔痒的小改变,不过是为了缓解百姓的不满,而非执政者真正意识到需要改革。
如果说霍光当时不改革是因为他尚有上官桀、桑弘羊等政敌,那么当上官桀、桑弘羊等人被他除掉后,他不但没有改革,反而开倒车,就是他没有改革意识的体现了。
霍光开什么倒车了呢?我们知道,汉武帝时代的刑罚非常严酷,整个国家都被笼罩在恐怖的氛围中。到刘弗陵继位后,辅政大臣们迫于维稳的压力,在一定程度上实施了宽松政策,稍稍缓解了武帝时代风声鹤唳的局势。然而,在霍光除掉政敌后,整个帝国就霍光一个人说了算,他非但没有因为控制了局势而改变武帝遗留下的种种弊政,反而效法汉武帝,以严酷手段驾驭臣子,前些年的那一丝清明,瞬间就消失殆尽,弄得官员们不敢发表言论,整个官场一片肃杀。非但官场,有了霍光这一施政导向,下层小吏也以严酷执法为能,搞得老百姓吃尽了苦头。这样一来,国家又回到汉武帝时那种紧张、恐怖的环境中。
在近二十年的执政生涯中,霍光虽然行使着帝王的权力,却没有帝王该有的气度。他不顾信义,没有作战目标,只求有所缴获,竟不考虑汉朝应该打谁,要求度辽将军范明友不分敌我、见人就杀(事见后文);他为了降服楼兰,采用非常卑劣的刺杀手段,虽然达到了目的,却对汉朝的信誉、国家形象产生了极大破坏,可谓得不偿失;有很多遗留政策其实可以改,也应该顺应潮流改,可他没有。一个有气魄的帝王,考虑最多的是老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如何使国家繁荣富强,而霍光首要考虑的不是这些,而是稳定。在经济水平、行政效率低下的农耕政权中,稳定和发展的矛盾并没有多么尖锐,所谓的发展,不过是让老百姓吃饱穿暖,还不至于到发展威胁稳定的地步。有远见的帝王很清楚,只要老百姓生活好了,国家自然就会稳定,他们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盛世;可霍光不同,他想到的只是如何维持现状,如何不改变,如何压制不同的声音,他的目标是国家如何不在自己的手中垮台。霍光的这种想法和理念,注定了他不能被称作“伟大”。
霍光不改变,和他臣子的身份有很大关系,正因为这个身份,让他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谨慎。他毕竟不是皇帝,他做很多决策,都必须借着皇帝的名义才行。他的动作倘若过多,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就会被说成是“乱政擅权”。他做任何事情,都必须以政局稳定为基础,因为皇帝可以凭借自己的先天优势,迅速稳定乱局,可他做不到如此。而每一次变革,都会引起利益的重新分配,一些既得利益者失去利益,将会跳起来反对。霍光想平平稳稳,就干脆不改,这样就没人说他的不是。谁有异议,他就会说:这规矩又不是我定的!正因为不喜欢改,所以经常在解决问题时想古人有没有如此做过。
霍光之所以如此谨慎,凡事遵循古训,除了因为他臣子的身份,和他的能力不足、缺少底气有关系。
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一个执政者必须明白,他做的任何决定都会招来一部分人的反对,只有那些有信心、有魄力的人,才会在众人的反对声中,沿着自己认为正确的路坚决走下去。霍光不敢改变,就是因为害怕听到反对的声音,而害怕争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自信,别人只要嚷得声音大点儿,他就怀疑是不是自己又错了。另外,霍光不改变武帝弊政,除了不自信之外,还因为他能力有限,意识不到改革的迫切性,或者即便意识到了,也抓不住改革机会。班固在《汉书》中评价霍光时,说了霍光一箩筐好话,但最后又给了霍光一个“不学无术”的评价。“不学无术”一词,就诞生于此。我想,霍光不学无术,也是他能力不足、没有底气的原因了。
尽管如此,他仍旧是个不错的臣子。他刚刚辅政时,无依无靠,能在那样复杂的环境中立足就已经颇为不易。他能够培养出自己的心腹,在其他几位辅政大臣合力扑杀他的时候,迅速将对方剿灭,也是他有能力的体现。汉帝国在他手中,没有焕然一新,但也没有变坏。而且由于刘彻留下了一个烂摊子,霍光要稳定局势,就不得不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些举动对于恢复国力有着积极的作用。
他的能力有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作为,这固然丢失了许多使国家富强的机会,但他也没有乱作为、瞎折腾。而这种近乎“无为”的治国方式,对于“后汉武帝时代”的汉帝国而言,是利大于弊的。霍光算不上一个“能臣”,但绝对是个“忠臣”。事实上,刘彻当年让他当首辅大臣,看上的本就不是他的能力,而是忠心。
霍光善终了,可霍光之后呢?他妻子毒杀许平君的事情能被史官记载下来,被我知道,能瞒得住刘病已吗?因为霍光,刘病已愿意慢慢地夺权,可霍光死了之后刘病已会不会加速夺权呢?而他的加速夺权,会不会引起霍家人的反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