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授衣看着他,他没诉说出来的事,这天道在玩弄的根本不是对方,而是他。
事盛则衰,天命要他碌碌无为,稍有起色便施以打压,真是半点不由人。
他忽然间觉得绝望,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的命数不好,所以窃他的事事高升,助他的处处受阻。
他今天走不出这里,那刀子落在他颈侧,只是刹那,身体里的血就冷了,赵授衣清晰的被自己的血液温暖着逐渐冰凉的躯体……
天光大亮。
之间漆黑的屋子也被光给照亮,是以前破落的旧民房,里头还堆着些锄头农具,落满蛛丝,灰尘弥漫里头,躺着一个冰冷的人和他凝结的血液。
他终于被人发现,出现在北杓面前时,已经这样的不体面,虽在意料之中,可是那魂魄若是离体还在这里,只怕也会觉得有些不合适,昨夜灯火弥漫,繁华之中,他们还互相笑颜,今朝天光一亮,血色弥漫,有情人阴阳两隔。
中间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从眼前过去的时候像是被切碎了的记忆,北灼重新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就只见自己已经跪在了坟墓之前,说是跪也不太具体,不如说他是半瘫在这里,像是从开始就从这里扎根生长的一株藤蔓。
如果他真只是这人坟头的一株藤蔓也就好了,既不得见其生,也不惋惜其死。
可惜他不是,他曾经从一株毫无生命的植物幻化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他用他自己的眼睛见过这人活生生风光的样子,见过他落寞的样子,见过他不得志的样子,也见过他重整旗鼓,在大街小巷里串着,三寸不烂之舌与人交谈。
他得见太多,也曾真真切切的听过这人的声音,或高兴,或低落,或温和,或安抚,可是这里头绝对没有一样东西,是告别,赵授衣还没和他告别,他们却已经天人永别。
北杓直到这时候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人,他只是一株藤蔓,一株本来应该生长在野外和所有人并无纠葛的藤蔓,那些繁华,那些热闹,那些热情的往来,其实本来和他并没关系,只是因为这个人,将他牵绊进了红尘。
而没了赵授衣,那已经打好的铺子,已经做好的糖葫芦,已经新做好的菜品以及门口来来往往的客人,似乎就都失去了开心的意义。
袖子里还能掏出来一只梨膏糖,是包裹的好好的,那天晚上赵授衣留给他的,现在打开塞进你嘴里,既没了甜味,就只剩下透彻的苦。可那苦却也不尽然,尝着尝着就有些咸,北杓才伸手摸到了自己的眼泪。
新开的热闹的铺子里,一朝就没了主人,东西没人收拾,想去找也无从找起,原来在铺子里忙碌的那两个人,一个埋在了土里腐蚀,一个落在了土里扎根。
那本是添上的一座新坟,要说应该发不出野草来,可是却郁郁葱葱的缠绕着一整棵的藤蔓,像是要把外边的严寒都隔绝掉。
坟前既无墓碑,也没放什么贡品,只有是谁不经意丢下了一根梨膏糖的棍子,上面雕花精致,插在土里,像是一个小小的,写尽了风雅的墓碑。
谁也不知道里头埋葬的人,生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北杓日复一日,翻来覆去的把那些过去的日子想,像是反复嚼着一颗泛着苦涩味道的药材,嚼来嚼去,想着苦中回甘,可是那甘甜却迟迟没有到来。
思念似乎是苦里透着甜的,可是怀念,就连最后那一丝甜味也给剿灭了。
这样的日子还能熬下去多久呢?北杓也不知道。
可是风过来,雨过来,太阳升起落下,月亮照在这座孤坟上,像是曾经照着这两个人的那一夜一夜里头,那一根小小的木棍上面的雕花渐渐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天气倒是很晴,北杓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可是既不见神,也不见鬼,叫天不应,呼地不灵。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等不下去,他忽然想,这一切要真的只是一场梦就好了。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那等他醒来的时候失去的东西就还在——好比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的赵授衣。
夜里天上的月亮好似疯了一样,弯了又圆,远了又弯,到最后竟透出红色来,北杓觉得自己大约是等了太久花了眼,可那月亮却是变换的疯狂,只叫一刹那之间,就让他想起自己究竟在几世里边穿梭——
他忽然间想,我是谁?
是孟离?可他真的曾经在夜半更深落重之时,孤身为民请命前往皇宫,在那重重落下的宫门之后,回头望过什么吗?
他真的被困在那像是一张千丝万缕构成的网的皇城底下整整一世不得解脱吗?他真的曾在那颗梨花树下见过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吗?
他怎么能是那个帝王?明明他梦里的那个帝王过的也太苦,自出生时与父母相离,一年一年长大,又亲手将自己身边的唯一的亲人也送向最遥远的地方,自此之后二十余年不曾再见。
在那些暗无天日除了算计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虚无的爱人陪伴的日子里,他该怎么去熬过呢?
他熬不过去,连他那个虚无的爱人也要在二十年的期限之后消失。
他想那应当不是我,我怎么熬得过这样苦的日子呢?可倘若不是,那回头望向天上弯月,转身赴向火海的坚定,怎么在心里跳动的这样鲜活?
他忽然间明白那个孟离为何明明那么痛,却不愿意退缩,因为他不敢沉浸在那些虚无的苦楚之中,他想挣脱,于是他一跃而进火海,只记住了一弯月亮。
于是有了第二世。
那不如说是第二场梦。
他好似从万丈悬崖跌落之后重新出现在哪里?不得而知,只是前世那个虚无的人终于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他面前,可他依然没能得什么善果。
那些虚无,荒唐的画面一一从面前闪过,最后落在那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对方的兄弟二人如何先后安然赴死。
他们交杯饮酒,将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而后没有一个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那是孟衡,也许只因他当时许了一个愿望,希望来世要是做了花草,能被对方娇养,于是才有了他如今这场荒唐。
一粒种子长出来竟也能化成人形,可是怎么纠纠葛葛到最后,竟然还是抵不过所谓的天道时运。他费尽心思想要挽救的,最终夭折了,他费尽心思想要弥补的,最终碎落了。
于是他忽然觉得可笑,他终于明白这人为什么在临死之际依然如此平静,因为他大约早已猜到了这天道容不下他。先前是给他的警告,可是他们两个偏偏不认,于是走到最后就只能落到这样一场结局。
月光怎样忽然瞧不见了,这平静的夜里,突兀的掀起了大风,那座孤坟前头唯一算得上墓碑的一根小小木棍,早在日月风雨的摧残之中变得脆弱,大风一卷就划成了碎片,被扬在空中,吹向了远方。
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是天地碎裂了,还是梦境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