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好沉。”那藤蔓这样说。
“这下倒是不辜负你给我取了个人的名字,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副样子。”小花仙抬了抬手。
他是刚化成人形,对这衣服袖摆之类的还适应不太良好。
那一头发丝倒是比从前养在盆里时的藤蔓生长的还要茂盛,极为顺畅的垂下来,有一些不听话就落在了赵授衣的身上。
床上睡着的人并没醒过来,大约是下意识的一抓,“别闹,一会儿给你浇水。”
他还以为是藤蔓夜里缺水了,所以勾他手指,迷迷糊糊的就这么安抚了一句。
北杓这会儿倒是忽然不急了,他也不再说些什么,反正就在一边静静坐着,看着床上躺的人没了动作。
他有什么最想完成的事情吗?这小花仙忽然问自己,可看来看去也没想明白。
他今天开了花,往后就今非昔比了。毕竟从今以后他就不只是一盆只能被人浇水的植物了,而是一位真真正正的拥有法力的花仙。
嗯,想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回报自己从前认下的主人,再问他有什么要实现的,有什么想要得到的,自己都可以帮他实现。
可是真真往心里去想,却发现对方似乎从来没说过想要什么。
小花仙有些苦恼,他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目光落在了赵授衣的耳朵上——也许他其实想听到声音呢?
北杓想起来那个站在书行里对着赵授衣出言讽刺的人,不正是拿着他这对听不见的耳朵说事?要是自己能让他重新听见东西,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小花仙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的判断很有道理。
他刚刚想要开始尝试,可又有些不太相信自己,他依稀记得自己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曾经听说过,刚刚化成人形的时候似乎不太稳定,万一他试了一半法力消失,变成一盆花了,那这人会不会出现意外?
这种担心促使他又把伸出的手收了回来,算了,还是不急,等自己确定一切都稳定了,再来尝试也不迟。
反正,他看着面前这个人,他应该等得及。
赵授衣完全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他养的这盆花已经成了精。
清晨睡醒的时候,还依稀记得昨天晚上这盆藤蔓似乎又拉扯他,不知是不是要喝水,早上起来没别的事情,只好先给花浇水。
这小花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好,今天早上浇过水了,竟然也一言不发。
正在他奇怪的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了一个人,“你醒了?”
对方很平静似的,一点也没有闯入陌生人地盘儿的慌张感,可赵授衣却觉得莫名其妙,刚想要开口询问,就看到对方把吃的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给你带的。”
放在桌子上的是他每天早上都要去吃的东西。赵授衣几乎有些懵,随后将目光放在了一言不发的藤蔓上头,再想想面前人耳熟的声音和这令人熟悉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化成人形了?怪不得开花了,我还说怎么没听见你激动,原来是本尊不在。”
那盆刚刚被浇过水的藤蔓,现在呆在窗口,真真正正的像一棵普普通通的植物一样,既不会随时随地的抖动,也不会开口说话。
赵授衣过了惊讶的那段时间又忽然间反应过来:“这吃的你直接出去买的?就没人奇怪你是谁?”
那小花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问我。我说是你的朋友来投奔你。”
看不出来这小花仙竟然也还有几分常识,那些人竟然也真就放心。
赵授衣有些无奈,毕竟人一化成人形,大早上就起来为他带吃的回来,道谢还是应当的,“多谢你。”
那小花如今化成人形,一本正经的跟他摇摇头说,“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赵授衣虽说也是历来平稳从容的人,可是多多少少这会儿还是咳嗽了一下,想起来自己先前答应这小花要要做他的主人,甚至还给他取了名字,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真能化成人形站在自己面前。
叫旁的又不合适,这时候也只能在心里感激自己之前有先见之明,先给这小花先起了个名字。
“北杓,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北杓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名字不就是这么叫的吗?还用问过我的意思吗?”
赵授衣难得的咽了一下,“那倒也不是,就是猛的看到你变成这副样子有些不太习惯。”
“哦。”
北杓点点头,算是同意。他又扭头去看那被浇了水的藤蔓,“你刚给我浇过水?”
“是的。对了,你现在化成人形还是和以前一样要浇水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刚好你买了这么多。”
北杓看了看桌上的吃的,有些跃跃欲试,可看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用不着。”
他这个我们是指他们这个族群,大概是都有经验可谈,赵授衣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过多担心。
却没想到北杓义正言辞的跟他说,“从前成人型的前辈交代过,如果和主人生活在一起,还是尽量少吃,毕竟很容易养活不起,所以就算了,我们也可以通过花草汲取填饱肚子,没必要浪费钱。”
赵授衣完全没想到自己能从一个刚刚化形的小花仙嘴里听到这么精打细算的话,这种割裂感让他觉得一大早看到小花大变活人冲击感也慢慢的弱了起来,这世界上可能也没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吧?
等吃过了饭,赵授衣又要去书行抄书,他看着北杓,不知道对方如何感想,“你是要在花盆里。还是要和我一样用人形出去?给你弄个身份?”
“我化成人形到现在还不是特别稳定,说不定随时会变回去,到时候要是不见了,你也不好解释,还是先到花盆里去吧。”
北杓倒是难得考虑的面面俱到似的,跟他这么说。
说完就往花盆里头去了,像是适应良好,压根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
他不在意赵授衣更不可能替他做决定。
于是又抱着那花盆往书行里头去了,也不管一路上的人怎么问他。
“赵先生,今早那是你朋友?长得真是好看。”路过的时候常吃早饭的那家人问他。
“是,一位远来的朋友。”赵授衣随口回复了。
也不管他这位远方朋友有没有在他怀里睡得很香。
北杓化形这么久,第一次化形结束回去,就觉得困倦,被捧在怀里晃来晃去,走了一路的时候就只觉得困倦,想要睡觉。
因而这番朋友论自然也没落进他耳朵里。
可惜今天大约是流年不利,还没走到书行,赵授衣就在门口看到了之前来找他麻烦的那个人,对方显然就是站在这里等他,于是。
“看来是有事要说,那就等我和老板交代一声。”赵授衣道。
“不必了,我已经和你老板讲过了,和我来吧,咱们也算多年的朋友,叙叙旧,赵先生总不怕吧?”
那人今天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要和他了结什么事情一样。
赵授衣见状也只能将花盆抱的更紧一些,然后跟这些人往前走,没过多远,就是一家酒楼,这家酒楼赵授衣还是知道的。
这是镇上最好的酒楼,平日里他自然很少有机会来。对方不知是抱着什么心理将他约到这里来谈事。还选了最好的雅间,门一关,男人稳稳当当的坐下,赵授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自然也并没什么好害怕的。他看这人的反应,料定心亏理亏的不是自己。
“贵人事忙,有什么要说的就尽快,我也好多些时间去混口饭吃。”赵授衣毫不避讳。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个样子,叫人看见了就心里生恨。”对方慢慢的喝了一口酒,语气很平静的语气说着这种怨恨的话。
“恨我?我记得我们就算读书的时候也并不熟悉,更没什么往来。我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自己也没得罪过谁知道不知道你的恨是从何而来。”自从这人找上门来讽刺那一通,赵授衣已经再三的反思自己,左思右想,也没发觉究竟有哪里做错了,又或者在哪里不经意招惹了这人。
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其中有误会,可很快他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并没有误会,因为对面的人抬起头来,看着他,将杯子里剩下的那半杯酒洒在地上。
“恨,还需要理由吗?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你那一副永远游刃有余,悠然自得的表情,实在是太让人讨厌。明明大家一样陷在泥里,明明同样的囊中羞涩,凭什么你就能那么坦坦荡荡的将事情说出来?你凭什么不在乎?”
“不在乎也需要理由吗?这些大概没有什么缘由,我反倒很难想象你竟然最终能拔得头筹。明明当时总因为这些事情万分纠结,我以为你会陷进去。”
那人看他的目光终于产生了一些变化,“当时你这样的天之骄子,也能看得到当时的我吗?”
“天之骄子?”赵授衣几乎是惊讶的,他完全没想到这样一个词能落在自己头上,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和这样的字眼毫无关系。
“难道不是吗?在学堂里头,所有的学生都以你为标杆,所有的先生都拿你做大家的榜样,甚至是课余之后你也能自己游刃有余的赚足银子,哪怕是最窘迫的时候,也能在老板那里抄来书。
我那时候总是很好奇,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和我有相同的处境,可去和我做的迥然不同的事情。
你难道不觉得囊中羞涩的时候羞愧不可见人吗?为什么还能笑眯眯的和老板说这些事?
赵授衣,我那时候在下面仰望着你,真的是好恨,好恨!你是天之骄子,是众人的宠儿,是目光交集的地方。而我我只能躲在那些你的光芒找不到的地方,像一个畏畏缩缩的影子。做着一些自己都不耻的事情。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既没有其他人富裕,也没能有你的豁达,我日复一日的折磨自己也没有用……甚至只是为了一本书,我都要违背自己的道德去把它偷出来抄。
那天擦肩而过,我看到你笑着出门的样子,那是我最恨你的时候!”
对面的人显然已经慢慢激动起来,他似乎沉溺的那些过往的回忆之中无法抽身,眼前的这个赵授衣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他的脑海里似乎只有过去那个赵授衣的影子。
倘若不是分辨人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这样一番自我陶醉的表述,赵授衣也未必能完全看得清楚。
“你恨的恐怕也不是我,也许是你自己。”他语气也很平缓,看着对方像是看一场疯狂的木偶戏。
“你看,哪怕你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哪怕你的耳朵其实都已经听不见了,你坐在我面前跨着身份的悬殊,明明没有一点可以依仗的东西,却依然这么有底气的和我说话!你的耳朵听不到,对你分辨我说的话甚至都没有影响,我说你是天之骄子,你竟然还会觉得奇怪?哈哈!”
对面的人越来越奇怪,他的表情和语气说不上来是在嘲讽谁,总之带着一种苦笑,像是在讽刺赵授衣,又像是在可怜或嘲讽坐在这里的自己。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活的像一条阴沟里的老鼠,也无所谓,可你总要出现在我面前,就那么映衬着我的无能,我的卑鄙,叫我觉得无地自容!我不知多少次在想,你要是能消失就好了……好在那天。赵授衣,你竟然真的消失了!可明明已经消失了,为什么要出现呢?”
“那天我不知道你在,你也可以假装没看到我。可你偏偏要上来找我说话,现在又这么说,未免有些自相矛盾。”赵授衣盯着他看,似乎对那一副已经癫狂态度一点也不惧怕,更不在乎对方如今高高在上的身份会不会威胁自己的性命。
“还是说其实你说的出现指的是另一件事情了?”赵授衣忽然间笑着问他。
对方在那一刹那猛的瞪大眼睛看向他,然后迅速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可只是那一丁点的破绽就叫赵授衣立刻捕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果然,哪怕这人在自己面前已经是一个疯疯癫癫,口不择言的样子,也依然把最重要,最关键的那些事情隐瞒了下来。他现在说出来的这些只是一些不算关键的原因,真正让他对自己有这种又惧怕又厌恶的感觉的,恐怕是更不为人知的事情。
那官老爷的眼睛惊恐的晃了晃,然后平静下来落在了赵授衣怀里的那盆花上。
“我现在倒是更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叫你这么终日抱在怀里,每一次见你都捧着这盆花,生怕离身,怎么,是很关紧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