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日报每年关于资助活动的报道篇幅并不大,集中放在一起看的话,会发现文章的结构和措辞大同小异。
在每一年报道的最后,都写着:
“附:本届资助活动资助名单”。
那是一个由三五个人的姓名和所属学校组成的名单。
名单右下角,一对括号内俨然放着加粗的“已获学生家长同意登报”几个字。
池星星冷笑出声:
“这都把人名字和照片登报了,基金会那人还说什么个人隐私。”
每张照片中,被害人都笑容可掬,与获得资助的几名学生站成一排。
学生们个个站得笔直,动作整齐划一地将一个淡黄色的信封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却不尽相同。
有的面无表情,有的表情僵硬,有的挂着牵强的笑容。
没人会在意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资助时,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池星星和刘斯利互相交换各自手上看过的报纸。
忽然,池星星的表情凝固了,手上翻阅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刘斯利有所察觉,抬头疑惑地看向他。
“怎么了?看到我同学的名字了吗?”
“不,没有。”
池星星回过神来,重新将报纸展平,把脸凑得更近,像是确认般又认真看了一遍。
照片中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身材瘦小的女学生,望向镜头的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流露出几分紧张和怯意。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与他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
那份2007年的报纸上,赫然印着一个他看过念过千万遍,已经无比熟悉的名字。
——纪念中学 白晓芙
那是他在过去的十几年从未放弃寻找的人。
要是这个女孩还活着,如今也有二十五六岁了。
比眼前这个小青年的年龄还要大些。
池星星的目光重新聚焦到那张稚嫩的脸庞上。
他将报纸一把推到刘斯利面前,“你帮我看看认不认识这个人。”
刘斯利把手中的报纸放下,好奇地探过头去看他手指的名字,又仔细看了看合照。
“白晓芙……这名字有点眼熟。”
刘斯利犹豫地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应该不认识。
虽然我跟她是一个初中的,但即便她零七年才刚上初一,等我升学到这所学校,她都毕业了。
我是一零级的。”
言下之意,由于年龄的差距,两人即便是同一所中学的校友,也不太可能有交集。
池星星抿着嘴,一言不发。
对于这个答案,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他寻找白晓芙的这么些年,一次次满怀希望而出,一次次失望而回。
女孩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有时候他会惊慌不已,忽然想不起当年在医院见到的女孩的模样。
等他将这件事暂时抛诸脑后,一段时间以后他又会庆幸自己原来并未真的忘却。
池星星轻叹一声,表情苦涩地说道:
“我找了她很多年了,不过一直没有消息。真是没想到她也在资助名单里面,今天算是没有无功而返了。”
“你觉得跟这次的命案有关系吗?”刘斯利问他。
池星星不置可否,“谁知道呢。”
“那明天可以带我一起去报社吗?”刘斯利又问。
池星星沉默了。
他的右手手指不停轮流轻敲桌面。
对面的人看他的眼神中带有一丝恳切。
“明早九点半,日光大厦一楼集合。”
翌日一早,刘斯利按约定时间抵达日光大厦大堂。
池星星正在跟大厦的保安攀谈什么。在身材魁梧的警官面前,保安竟显得矮小精悍。
池星星招手让刘斯利过去,两人一同乘着摇摇晃晃哐当作响的老旧电梯上楼去。
这与刘斯利想象中的办公大楼不一样,与他想象中早高峰排队等电梯的拥挤人群也不一样。
这一趟电梯只有他和池星星两个人。
“保安说清水日报的报社刚成立的时候就在这办公了,有二十多个年头了。
这大厦也真够破的,过个两三年估计就得拆了吧。”
池星星说完,担心电梯会突然出现故障似得,紧握住电梯一侧油漆斑驳的把手。
他手臂上发达的肌肉微微隆起,不难看出那粗壮的手臂正暗暗使力。
刘斯利的目光从他的手臂上收回,默默咽了一口唾沫,握住电梯把手的左手也跟着收紧。
从“哐当”开门的电梯中走出后,一眼便能看到几米开外印着“清水日报报社”几个大字的标牌。
连标牌看上去都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
两人踏进报社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到他们身上。
报社办公室面积不足三十平米。
大厅作为公共办公区,办公桌由摆放在中央的五六张老式木桌拼凑而成。
桌上堆着笨重的正方体台式电脑、打印机,各类书籍和杂志摞得很高。
恰好能将俯首案前的脑袋遮挡住,但只消坐直身子,又不会阻挡探向门口的视线。
大厅内坐着四五个人,看上去都有一定年龄了。最年轻那张面孔估计也超过了四十岁。
“你们找谁?”
离门口最近的一个中年女人开口问道。
她的脸庞和身材微微发福,鼻上架着带有细链条的金框眼镜。
或许二十年前她就在这家报社做着青春俏丽的前台小姐了。
池星星朝她微微颔首,“我们与贵社长约了见面。”
“哦,社长在里面那个办公室。”
女人伸手指向一扇玻璃门,随后重新将脑袋埋进手机里。
两人左避右闪穿过大厅拥挤逼仄的过道,向社长办公室走去。
池星星刚抬起手准备敲门,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已经将门打开,探出头来。
“请进来。”
社长热心地招呼他们坐下,问道:“今早给我打电话的是哪位?”
池星星抬起胳膊示意,“是我。我姓池,这位姓刘。”
他边简单介绍边把证件递了过去。
社长点点头,摸出老花镜戴上。
“你们要找的报纸都堆在储藏室。我们每一期至少会留下一份存档,你们大概要花点时间去翻找了。”
社长的面色有几分尴尬,“旧报纸本来应该做数字化处理的,一来方便储存,二来也方便查看嘛。
但是您也看到了,我们报社全是上了年纪的人,学不来这些。
年轻人一看这大厦跟危楼似得,来面试时就掉头跑了。
外包出去的话又太贵了,我们没有这个资金。”
池星星听出来社长想要解释什么,表示理解地应付了几句。
随后社长叫了一名男职员进来,吩咐他领两人前往储藏室。
池星星很庆幸昨天已经在中心图书馆找到了绝大部分所需要的报纸。
这报社的环境与图书馆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一进储藏室便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池星星和刘斯利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喷嚏连连。
领他们进来的男职员还好心地一人发了一个口罩。
储藏室仅有一根的白炽灯管连续闪烁几下才终于稳定地亮了起来。
锈迹斑斑的铁架上堆放着纸箱,一个挨一个,目测有二十多个。
刘斯利的目光来回扫视,说道:“箱子上有年份。”
他的声音隔着口罩,听上去瓮声瓮气的,但难掩高兴。
池星星松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
很快,他们便找到了写着褪色数字的“2010”和“2011”的四个纸箱。
不过,纸箱中的报纸毫无规律地胡乱摞在一起,并没有按时间先后顺序叠放。
刘斯利皱起眉,低声道:“这看着不难受吗?”
池星星口罩下的脸苦笑了一下,“或许我们该庆幸,最起码还是按照年份装箱的。”
说完,他猛地拉下口罩,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眼泪顿时盈满眼眶。
两人蹲在储藏室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一份一份地翻找报纸。
看到是六月份的,还要翻开浏览一遍。
储藏室狭小闷热,偶尔溜进来几丝空调的凉风。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涕泗横流的两人终于找齐了所缺失的两份报纸。
他们相视一笑,一扫先前的不耐与不快。
然而,当报纸上刊登名单的其中一个名字跃入眼帘时,两人几乎同时一怔,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