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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江陵终结(1 / 1)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人李白这首诗中所说的江陵,就是南梁国湘东王、荆州刺史萧绎的治所所在地。李白写这首诗时,虽然距萧绎年代已有200年之久,但江陵依然叫江陵,名字并没有改变。不过现在,江陵早已不是一个独立对外的行政地名,只是湖北省荆州市辖下的一个区,而现在的荆州就是过去的江陵。

萧绎在江陵手握重兵,惬意地做着一方老大。当侯景之乱发生时,当他的父皇萧衍遭受围城折磨时,这位老大阳奉阴违,恨不得侯景快快弄死他爹。而当侯景如他所愿饿死了萧衍后,他愤怒地拍案而起,公开大骂侯景,伤心欲绝地表示要兴兵东下,竭尽所能为父报仇,为国除害。

说干就干,而且干得大义凛然、理直气壮。萧衍死后,萧绎用上好的檀香木雕刻了萧衍的画像,把画像供奉在大殿中,每天把对着木刻画像祭祀、汇报当作一件政治大事来做,“事之甚谨,动静必咨焉”。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都想在脚边放上一个盆,呕吐的感觉相当强烈。萧绎每天祭祀父亲,态度端正,毕恭毕敬,自己当天做了哪些事情,明天、后天还有哪些工作安排,他都在木像前认真汇报,连标点符号都不遗漏。

可事实上,萧绎此人,说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相信。这孝顺劲儿装的,真是出神入化的演技派。不知道内情的人一定会被萧绎的忠诚和仁孝所感动,多么坚贞不屈、深明大义的好儿子呀,即使太子萧纲已经称帝了,即使其他地区都奉建康的萧纲为正朔,但江陵的萧绎却义正词严地不支持、不赞成、不承认萧纲的皇帝身份。他的理由貌似很充分、很大义,说萧纲是被反贼侯景控制的木偶,属于伪政权,因此拒绝使用萧纲的“大宝”年号,坚持继续沿用萧衍的“太清”年号,别人都是大宝元年,江陵则是太清四年。

萧绎要是真像他表现得这么忠贞不贰,侯景早就死于荆州军的手下了,哪来后来这么多衍生的曲折故事?其实这种不承认,说白了,就是萧绎眼红、嫉妒、不服气,自己想当皇帝。

随着局势的演变,萧绎当皇帝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侯景被除、萧誉被平后,萧绎在江陵登基称帝,史称梁元帝。即便到了这时候,他依然没有改元,而是继续沿用父亲的太清年号,以显示自己继承父皇遗志,是梁国的正朔所在,不过后来还是改元承圣。

南梁走到萧绎称帝这个份儿上,其实已经是日薄西山,注定灭亡了。萧绎如果想凸显自己的存在,让自己的半壁河山存在得相对久一些,最聪明、最正确的做法,是老老实实,不要挑头找事。

因为当时西魏和北齐这两大冤家互相敌视,时不时就打在一起,南梁作为三角中的一角,西魏和北齐都是愿意跟他友好相处的。怎么说,南梁也算是一个秤砣,虽然重量很轻,但多少还是能起到一点儿稳固配重作用的。不过南梁作为同时代实力最弱的第三方,即使是完全彻底地站在某一方反对另一方,也无法改变和影响大局面,无法对另一方形成压倒性优势。凭萧绎的力量,顶多也就能使他投靠的那一方在PK的时候多一把斧子而已,而对方手上拿的是丈八长矛,你那只能削木棒的斧子,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如此而已。

面对这些实际情况,萧绎却并不自知。皇帝才做了一年多,大概是臣下的奉承话听得太多,太当真了,他信心爆棚,觉得自己当了皇帝,实力强大了,可以跟西魏叫板,跟他们瞪眼睛、甩脸子了。于是萧绎写了一封信给宇文泰,提出不再对西魏称臣,不再承认之前和西魏划定的边界,要求西魏归还巴蜀诸多州郡和汉水以北的土地。

在宇文泰看来,萧绎这种单方面撕毁友好条约的行为就是作死。他恨恨地扔给萧绎一句话,上天如果要抛弃你,谁也救不了你!宇文泰没有派人去谈判,只用战斗给予萧绎回应。他觉得,襄阳的萧察比江陵的萧绎更听话,所以决定灭掉萧绎,扶持萧察作为西魏的南方代理人。

承圣三年(554年)十月,宇文泰派侄子宇文护以及名将于谨、杨忠、长孙俭等人率领五万精兵和萧察一起攻打江陵,意在一次性踏平江陵,解决萧绎。

可笑的是,萧绎根本不相信宇文泰会跑到江陵来打他,当一个以前投降西魏的梁国将领偷偷叫人给萧绎送去魏军即将南下的消息时,萧绎嗤之以鼻,认为这消息是哗众取宠,不值得相信。不单是萧绎不信,江陵小朝廷的满朝文武也都是坚决不相信的态度。领军将军胡僧祐和太府卿黄罗汉说:“二国通好,未有嫌隙,必应不尔。”侍中王琛也劝皇帝安心:“臣揣宇文容色,必无此理。”萧绎的手下都附和着萧绎,这个说,两国关系这么好,他们不会打过来的;那个说,目前宇文泰表现正常,没有任何跟我们开战的迹象。其实,当萧绎和臣下在肯定宇文泰不会发动战争时,西魏的军队已经到达襄阳了。

萧绎是一个比他爹更不适合当皇帝的人,他爹萧衍虽说老来糊涂,但好歹也算是半截英雄,年轻时军事谋略出众,打下了江山,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完好地守住了江山。萧绎跟他相比,各方面差得太远,尤其是军事、政治方面,表现得幼稚且弱智。

西魏在兵发江陵前,于谨就曾经对本次出兵结果信心十足地进行过预测。长孙俭问于谨,如果我们是萧绎,站在他的立场上,应该如何应对这次的大规模进攻呢?于谨为萧绎想了上、中、下三条策略。

上策是先在汉水一带驻扎重兵,阻挡南下之军,然后携带所有辎重物资,搬空整个江陵城,顺江而下,直接前往建康,在那里建都;中策是把江陵城外的所有居民和军队全部撤入内城,放弃外郭,集中力量死守内城,等待援军到达;下策是将兵力布置在外城防线,进行外线作战。

长孙俭又问,那你觉得萧绎会选择哪种策略呢?于谨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萧绎一定会选下策。因为萧绎懦弱无智,缺乏决断,犹豫多疑,不会选前面两策。

其实关于迁都建康的问题,在称帝之初,朝臣就进行过激烈辩论,一派主张去建康,一派主张留在江陵。最后萧绎拍板,不去建康,以江陵为都城。做出这个决定,一是建康由于连年战火,确实变得衰败破落,萧绎认为这地方不适宜再作为都城,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萧绎贪恋久住江陵的个人感觉和根底深厚的优势,不愿再去建康从来再来。

短视的萧绎从来就不会去想,江陵离边境太近了,汉江上游和巴蜀地区被西魏占领后,江陵已失去了战略地位优势,敌人要想进攻的话,从陆路、水路都能很快打过来。而作为一国之都,动不动就被敌人兵临城下,没法发展和建设,整天提心吊胆地深挖洞,广积粮,时刻准备着拼刺刀,这没法弄,所以把都城设在建康肯定比江陵好很多。

所以说萧绎没有政治眼光,没有军事头脑。他要是有政治眼光的话,就不该在这时候跟力量比自己强大得太多的西魏撕破脸皮。要求国家主权当然是对的,但先要正确估计自己的实力,先韬光养晦,有自知之明是一个领导人必备的素质。光图一时心里快活嘴巴爽,把敌人招来了,结果又打不过人家,被人家踩得更惨,别说国家主权,连国家都没了。

当西魏军队战旗猎猎地进军江陵时,萧绎并没有认真进行备战,而是在给朝廷大臣和高级将领们讲授老子的《道德经》。敌人的坚船利炮都快到家门口了,他还在兴致勃勃地办讲坛,像个老教授一样,在讲台上大谈自己学习老子文章的体会和感受,并要求大家一起认真学习并领会。

滑稽的是,那些将军们来听课时都身着戎装,盔甲鲜亮。他们是没办法,不来给皇帝凑数捧场不行,但他们知道形势紧张,于是就全副武装来听课,做好下了课堂就上战场的准备。

萧绎就是这么糊涂,当他终于确定西魏军队是真的来攻打江陵后,那种慌乱与无助跟他的糊涂与可笑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为了保卫江陵,他紧急征调王僧辩和王琳两员大将,命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援救江陵。可这两个人都离他远着呢,王僧辩在建康驻军,要赶到江陵,得多远。从江苏到湖北,差不多就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的关系,岂能说来就来?为了让王僧辩早日西上,萧绎连纸张都来不及铺展,随手撕了一块绸布,急吼吼地在绸布上写道:“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这封信写的,翻译出来跟青年男女热恋时互相表白坚贞的情书一样,我强忍痛苦,不肯去死,就是在等着你,你快点到来吧!

而王琳离他更远,因为不久前他刚刚故意把人打发到穷山恶水、瘴气肆虐的广州当刺史。萧绎害怕王琳的勇猛,上次又见识了王琳手下强悍的军队和他们对王琳的忠诚,他不敢把这样的猛将放在身边,总疑心他会造反,所以尽量有多远就把王琳踢多远。

王琳南下广州前喟然长叹:“今天下未定,迁琳岭南,如有不虞,安得琳力!”王琳还是比较有军事见识的,他认为朝廷应该把他调到雍州的边境一带去捍卫帝国边疆,在国家纷乱未定之际,把他这么一个能打仗的将领撇到山重水复的遥远的岭南,万一将来国家出现紧急情况,怎么能得到自己的效力?果然被他说中了,这个时候,萧绎想起王琳的好了,急召他北上勤王。

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十二月初二,西魏军队在陆续攻占了江陵周边的州县后,全军抵达江陵城下,对方圆六十里的江陵外围工事实行无缝包围,并对上百个目标同时发起攻击,让城内守军顾此失彼,无暇防守。

对魏军而言,战斗进行得异常顺利,开打没多久,江陵城内就有许多将军主动开门投降,把魏军迎进阵地。萧绎不得已带着太子萧方炬和王褒、谢答仁、朱买臣等人退入内城,暂避魏军凌厉的攻势。

在萧绎被西魏大军困在狭小的皇宫内城时,王僧辩的军队还在半路上,王琳的军队刚过长沙,没有半个月二十天的,不可能到得了江陵,而此时的萧绎,面对四面之敌,怎么可能撑那么久?事实上,他只撑了不到两天。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萧绎多疑且愚蠢的个性再次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虽说当时萧绎已经被包围,但也还是有突围的希望的。萧绎的儿子晋安王萧方智就在江陵城的不远处,辅佐萧方智的是特别能战斗的任约。谢答仁和朱买臣对绝望的萧绎说,城内守军实力依然很强,可以趁着黑夜强行突围冲到城外,去长江南岸投靠任约,以待王僧辩和王琳大军到来。

萧绎为难地说,我不会骑马,肯定跑不出去。谢答仁表示愿意在萧绎身边搀扶着他,将士将他围在核心,保护他杀出去。萧绎心动了,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便同意了。过了会儿他又去问王褒,这方法行不?王褒说,这哪儿能行,谢答仁和任约都是侯景的旧党羽,他的话怎么能信,他这是故意想把你骗到任约那里控制、宰割,何其毒也。与其让他立功,还不如我们自己直接投降。

萧绎听王褒这么一通天马行空的发挥,感觉很有道理,便拒绝了谢答仁的建议。谢答仁见突围之策被否,便请求死守内城,说他可以在城内集结五千人,强力保卫皇城。萧绎被谢答仁的忠心感动了,任命他为城中大都督,负责指挥城内所有兵马,并答应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为妻。之后萧绎再去找王褒商量这事,王褒还是老态度,坚决反对谢答仁。萧绎于是又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承诺和决定。谢答仁请求入宫面见萧绎,跟他阐述守城的方法,萧绎觉得他别有用心,拒绝让他进宫,气得谢答仁吐血而去。

在被包围的这短短几十个小时里,萧绎不仅让有心为他效忠的谢答仁气得吐血,也让无数的后世人气得吐血,因为他在这期间干了件遗臭万年的事情——焚书。

萧绎这个人简直是满身缺点,多疑、狭隘、自私不说,心理素质还很差,稍微遇到点儿危险或挫折就马上陷入绝望之中。刚刚退入内城,手上还有可以一搏的力量,他就觉得天崩地裂、在劫难逃了。极度绝望之际,萧绎想到了自己多年来收集到的十四万卷图书,既然自己以后不能再拥有这些图书,那也不能让别人拥有。本着这种自私心理,萧绎下令手下点火烧书,把十四万册藏书付之一炬。这些藏书焚烧了很长时间,直到西魏军攻进内城时,大火还没有熄灭。

十四万,这是多么庞大的数字,就这样被一个文化疯子彻底毁灭了。萧绎所在的时代,印刷术还没有发明,图书都是靠手工一笔一画抄写出来的,很多书都是孤本,烧掉一卷,世界上便绝迹一卷,所以萧绎的这次焚书是中国文化史上一次空前绝后的浩劫。为什么现在流传下来的南朝以前的史料相对较少?跟萧绎这次焚书有很大关系,如果不是他的疯狂行为,中国历史文化的遗存会丰富很多。

算起来,中国历史上曾发生过三次大规模的焚书灾难。在南朝之前焚书的是秦始皇,这个战争狂人烧起书来毫不手软,但他却知道不烧农林种植和科学医药方面的图书,为后世留下了一部分光明的种子,比起萧绎无选择、无差别地彻底焚灭的行为,虽然同样可恶,但怎么着也算理念尚存、手下留情了。

萧绎之后的焚书狂人是乾隆皇帝。他忽悠全国民众说要编纂《四库全书》,号召国人踊跃向朝廷献书,有偿使用,朝廷抄录后原本奉还。结果呢,言而无信,把近乎一半的在朝廷看来不利于维护统治稳定,有煽动颠覆朝廷嫌疑的图书全部查扣焚烧了。

不过这两个皇帝烧掉的图书,都没有萧绎烧掉得多。萧绎这个短命皇帝,别的第一没法创造,在毁灭文化方面,他创造了一项第一。论烧书,没人比得过他,这其实也属于刽子手的一种,对文化的毁灭比对肉体的毁灭更为残酷和惨痛,因为文化是无数人精神与智慧的结晶。

对萧绎面临失败时的这种无理由的焚书行径,俘虏他的西魏人很不理解,充满疑惑地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何意焚书?”萧绎的回答让人啼笑皆非:“读万卷书,犹有今日,故焚之!”萧绎到死也没有明白,导致他事业和人生失败的根源,是他自身的短板与缺陷,但他却迁怒于书,觉得自己一生读了那么多书,最后竟然是这种结局和下场,是书误了自己,于是把满腔失望与怒火都撒到了书上面,真是荒唐的逻辑。

书籍只是一种工具与载体,好的人可以通过书籍学好,坏的人可以通过书籍学坏,结果是正是反,完全取决于读书者本人。就像是一把菜刀,你可以拿它切菜、切水果,享受美味,但要是被菜刀切断了手指,能怪菜刀太锋利吗?一条船,会熟练运用它的人,很快就能到达想去的彼岸,而蠢笨无能的人把船弄翻了,掉到了水里,能责骂船害了自己吗?萧绎就是这种菜刀切手骂菜刀,弄翻船只怪船只,从来不找自身原因的可笑者。

江陵仅被包围了两天,萧绎就放弃抵抗,主动出城投降。他去掉了一切皇帝的仪仗,身穿素色的平民服装,骑着一匹白马从东城门出城向于谨投降。西魏军看到萧绎出城,各部队都飞奔出阵,上前争抢这个俘虏,有的抓住他的身体,有的抓住他的马匹,把他押往于谨所在的指挥部。中途有人见他骑的这匹白色的宝马威武雄壮,把他拽下马背,抢走宝马,然后给他换上一匹难看的瘦马。

于谨对这个烧书的家伙不感兴趣,把他交给萧察处理。落到萧察手里,萧绎能有好吗?萧察的哥哥死在他手里,自己当年也被这个叔叔欺负得不成样子,所以,接管萧绎之后,萧察把他带到自己的大营,关在一个破房子里,对其极尽侮辱,以报当年之仇。

萧绎被整得实在受不了,便以有重要的事情相告为由,要求面见正在接管江陵皇宫内城的长孙俭。长孙俭听说消息后,觉得肯定有大惊喜,兴高采烈地跑来跟萧绎见面。果然是有特大惊喜,萧绎神秘兮兮地咬着耳朵告诉长孙俭:“城中埋金千斤,欲以相赠。”得知萧绎要把他之前偷偷埋藏在地下的千斤黄金送给自己,长孙俭心里乐开了花,马上把萧绎放出小黑屋,随他来到江陵内城寻找黄金埋藏点。

没想到千斤黄金这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萧绎在城内对长孙俭坦白说:“岂有天子自埋金乎!”他这么说,只是想借长孙俭之手把自己带离萧察的大营而已,他不想再在侄儿的手底下受苦受辱。但是,作为一个亡国者,萧绎没有选择,他逃脱不了宿敌萧察的掌心,长孙俭最后还是把他交给了萧察。没过半个月,萧察就杀死了萧绎。

萧绎的死法跟萧纲一样,“以土囊陨之”。就是用装满泥土的袋子压住鼻孔和嘴巴,把人活活闷死。萧绎死的时候47岁,从称帝到灭亡,刚刚两年的时间。和他一起被杀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萧方炬、萧方略以及萧纲的儿子萧大成等皇室成员。

萧察杀起自家的亲戚来,也是格外顺手,丝毫不顾及亲情血缘,这一点倒很像萧绎。

萧绎是一个生性残忍的人,对亲情淡漠如水,父亲和弟兄的生命,他都可以坦然无视,心里巴不得他们全部死光,就剩自己一个姓萧的最好。他的哥哥庐陵王萧续的死讯传到他耳中时,他高兴得跟中了彩票大奖似的,“绎闻其死,入阁而跃,屟为之破”。听说五哥死了,萧绎在外面装得很悲伤,一进自己家大门就原形毕露,在跨越房间门槛的时候,他高兴得一跃而起,落地的时候把脚上穿的木屐都摔碎了,那高兴劲儿,仅次于他登基称帝时的狂喜。

这俩亲兄弟之间难道有啥血海深仇吗?根本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萧绎卸任荆州刺史后,由萧续接任。萧绎在荆州时特别喜欢一位色艺双全的宫女,离开荆州时,他把这个宫女偷偷带回了建康。这是违反规定的,萧续要把这件事据实上报给萧衍。这还了得,既然是宫女,那就是皇帝的女人,不管皇帝用不用,别人都不能用的,萧绎吓得赶紧把那个漂亮宫女又送回了荆州。就为这事,萧绎恨上了萧续,到他得病死亡时,恨不得放上一万响的鞭炮以示庆祝。

这是种相当没人性的做法。对于萧绎而言,还有更没人性的。在西魏军队包围江陵时,江陵的监狱里还有好几千个被判了死刑但还没有执行的囚犯。国难当头,有司法官员向萧绎建议,把这些囚犯从监狱里放出来,发给他们武器,让他们去跟西魏军队作战,戴罪立功。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这个建议真的是个保家卫国的好办法,那些死囚犯完全可以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帝不许,悉令棓杀之。”令人想不通的是,萧绎不仅不同意这个建议,还下令把这些囚犯全部处死,而且处死的方法还极度残酷——用木棒把他们一个个活活打死。好几千个人,都要用木棒一下一下打死,得花多长时间?得打多少棒?得有多血腥残暴?幸好,第三天江陵就失陷了,死刑命令还没来得及执行,萧绎自己也成囚犯了。

面对萧绎的凶残,连他的敌国对手于谨都看不过去。攻破江陵后,于谨把被萧绎关押的萧纪、萧誉的子孙全部从监狱里放出来,让他们站成一排,然后拉着萧绎去看那些被他折磨得失去人形的、和他身份一样贵重的皇族成员。那些人被打得满身是伤,手脚上带着铁锁木枷,由于长时间受刑,手脚和身体上多处腐烂,脓血流淌,恶臭难闻,奄奄一息。于谨气愤地当场数落萧绎说,这些人都是你们萧家骨肉,而你对他们却凶暴如此,怎么可以当君王!

于谨愤怒的质问是对萧绎最正确的结论性评价,萧绎确实不可以当君王,他没有当君王的本领、智慧、能力和胸怀。

虽然做皇帝不行,但萧绎作为一个艺术家是名副其实的,只不过算不上德艺双馨,只是一个有才无德的艺术工作者。他博览群书,爱好广泛,博学多才,书法、绘画、音律、诗歌、围棋、天文,甚至相马,他都是个高手,还写过一本名为《相马经》的书。

萧绎曾画过一幅《蕃客入朝图》,把到梁国朝贡献礼的二十多个外国使节画得栩栩如生,现在到国家博物馆还能看到宋人临摹的版本。这幅画本来也被他扔进了火里要烧掉,是西魏军进城后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少量艺术品之一。从这幅画可以看出,萧绎的绘画成就特别高,在古代皇帝群体中,他的绘画水平属于一流方阵。

萧绎的诗作水平也很出色,是当时文坛的代表人物。大家耳熟能详的朱自清的那篇著名散文《荷塘月色》中,就大段引用了萧绎创作的《采莲赋》。只是这个人,文笔漂亮,内心凶残,表里不一,文不如其人。如果他当初老老实实地去救援老父亲,老老实实地吟诗作画,老老实实地醉心艺术,不做不切实际的皇帝梦,南梁大约会是另一番局面,他也不会背上同族相残的恶名。

一切,都源于他极力钻营权力的野心,当然,也可以说是伟大的治国理想,只是,这种词语的变换以及词性的褒贬转换,是要看人的,并不是谁都匹配的。萧绎,就属于不配的那种。

而这次江陵之战的胜方代表之一,萧绎的侄子萧察也不配。

江陵之战结束后,西魏就势占领了萧察以前的雍州地盘,把襄阳纳入自己的帝国版图,将饱经战火的荆州丢给萧察统治,以江陵为中心,大概三百里的地方属于萧察的小王国。

萧察在江陵称帝,这个小朝廷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为后梁或西梁,不属于正统朝代系列,相当于大树上长出的一根分枝。萧察在江陵是百分百的西魏傀儡,他住在江陵城东,西魏的军队驻扎在城西,名义上说是保护萧察,帮助后梁抵御外来侵略,实际上是监视萧察的,防止他叛变独立。

这个微型朝廷在西魏的允许下,存续了二十多年,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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