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二都没了,老三自然变老大,皇帝由刘裕的三儿子刘义隆接任。
这也是几个顾命大臣们想要的结果,不然他们也不会煞费苦心地弄死老二刘义真。在他们看来,老三和他们没有任何过节,现在因为他们而天上掉馅饼,突然一步登天成为皇帝,将来怎么着也得知恩图报,如此,这后半生就有依靠了,毕竟刘义隆还不满十八岁。
刘义隆当时爵封宜都王,官拜镇西将军、荆州刺史,驻守刘宋国最重要的战略西疆。
刘义隆是继刘裕之后,刘家最有成就的皇帝,南北朝小盛世“元嘉之治”的创造者。这小伙挺不错,大高个,身高七尺五寸。南北朝时期的尺码比较小,一尺大约相当于今天的24厘米多点,七尺五寸就是一米八四,这么高的男人即使在今天也不算太多。可能是人种基因问题,那会儿北方少数民族有很多小巨人,像赫连勃勃,史书说他八尺五寸,换算下来就是两米一,比姚明也就矮半个头,穿增高鞋就能跟姚天王抢篮板了。
这皇帝不光个高人帅,还挺有才,“博涉经史,善隶书”。资深文学青年和年轻书法家,博览群书,字写得那叫一个好,肚子饿时,提笔随便写个字立马就能拿到早点铺换到大饼油条加稀饭。这点比他老爸强一万倍。刘裕当年可好玩了,馒头大的字也认不满一筛子。至于写字,更是难看得惨不忍睹。估计刘裕的字也就小学生水平,毕竟他没进过学堂。
这并不是瞎猜,《宋书》刘穆之的传记中有记载。刘穆之嫌刘裕的字写得太丑,觉得很影响他的光辉形象,便劝刘裕练习书法,把字写得漂亮点。但刘裕这个跃马横刀的将军哪能干得了练字这种细活,不成。刘穆之没法,只好退而求其次,给他出了个遮丑的点子:“公但纵笔为大字,一字径尺无嫌。大既足有所包,其势亦美。”
刘穆之讲实在不行你就把每个字都写得大大的,一个字尺把长都成,字越大越好写,而且字写大后,看着比小字有气势。
这是内行话,书法确实是越小越难写,特别是蝇头小楷,没有几年的正规临帖摹帖苦练,绝对写不出功力。
刘裕这方面当然不讲究什么功力,他只要字写得别太丢面子就成,刘穆之这个办法对他特别适用,以后刘裕就采用这种方法批阅文件,“一纸不过六七字便满”。
忒大一张纸,刘裕“刷刷刷、刷刷刷”写六七个字就换另一张,那字估计真比小笼包还大,要不一张纸哪能就写那么几个字?这么个写法,估计也就是简单的批复格式,如“同意此建议,请王秘书长安排落实”“情况属实,转办公室赵主任酌办”之类,不然没办法弄。你叫他把“八荣八耻”抄一遍,妈呀,写满十六张纸。不明白情况的还以为他写大字报糊墙呢。
不过刘裕虽然没文化,但他很重视下一代的教育,子女个个都是知识分子,跟我们今天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是一样的。
刘义隆就是他们刘家的一条龙,这孩子除了体弱多病外,其他方面皆可圈可点,当然,这个“病”包括疑心病。
徐羡之、傅亮和谢晦等人对刘义隆一点也不疑心,他们打理好朝廷所有事情,然后率领文武百官赴江陵迎接新皇帝回建康即位。
公元424年八月九日,刘义隆正式登基称帝,改元元嘉,就是历史上的宋文帝。他的那个冤死的大哥刘义符是宋少帝。
“少帝”在汉魏以后是个特定称谓,凡被废黜的皇帝都叫少帝,两汉有好几个少帝,都是被踢下皇帝宝座的。
青春年少就登上皇位的刘义隆是个幸运儿,他捡了盏能帮他实现一切愿望的阿拉丁神灯,本来这盏神灯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是徐羡之、傅亮那帮老臣拿到了神灯,然后交到他的手上。
徐羡之等人一直非常害怕新皇帝登基后对着神灯许下个让他们消失于世的愿望,所以未雨绸缪,提前布置了反制措施。他们趁着新老皇帝交接这个空当,在刘义隆还在赶往京城的途中,抢先以顾命大臣的身份发布了一项重大人事命令,任命谢晦“行都督荆湘等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
这个官的含金量很高,荆州、湘州等七州军区总司令兼荆州刺史,湖北、湖南那片地区党政军一把手。荆州这地方的重要性前文已经说过,对于南朝宋而言,得荆州者得天下。刘裕上台以后,更是着重布防荆州,将全国总兵力的一半投放到荆州和江州这两个州,并规定荆州刺史职位必须由皇子亲自出任,“令诸子次第居荆州”。几个儿子轮着来,各领刺史风骚三五年,老大干完了老二接,老二离职老三上,总之不能让外姓人去坐这个重要位子,所以刘义隆才会远离京师坐镇荆州。
徐羡之知道这里面的窍门,他害怕新皇帝上任后会任命刘家皇亲主政荆州,所以先下手为强,将谢晦派到这个重要岗位上。
道理很简单:为求自保。他们希望通过挟兵自重,使刘义隆不敢对他们进行秋后算账。我是司令,我有枪,你要惹我小心我的枪走火!
几块老姜很辣地抱团在一起,徐羡之、傅亮在朝廷中枢,谢晦和檀道济驻军在外,内外呼应,共进共退,打一个就是打四个。他们觉得这个联盟牢不可破,一定能使大家安然无恙。
四人的军政联盟确实厉害,刘义隆登基后一看,这帮老家伙太厉害了,西边的湖北湖南有谢司令,东边的江苏安徽有檀司令,自己身边还有四只眼在盯着。惹不过你们,装怂吧。
文帝即位刚一星期就给这四人加官进爵:徐羡之进位司徒,傅亮加开府仪同三司,谢晦进号卫将军,檀道济进号征北将军。
司徒和开府仪同三司都是宰相待遇,相当于南朝宋国的政治局常委了。谢晦的卫将军也很显赫,军方职级仅次于车骑将军和骠骑将军,防卫京城的卫戍部队统帅。不过谢晦人在荆州,这只是个名誉职务,以确保他能享受政治局委员待遇。征北将军也是古代最重要军事职务之一,非有功勋者不能担任。
请大家记住一个历史细节,古代史中,凡“征”字牌的将军职务都很显贵:征东将军、征西将军、征南将军和征北将军合称“四征将军”。同类情况的还有“四镇将军”:镇东将军、镇西将军、镇南将军、镇北将军。但“镇”字牌将军级别低于“征”字牌将军,历朝沿袭。其实从征、镇两个字的字面意思也能分辨出高下,征是攻,镇是防,肯定是能打的比能守的厉害。
其实元嘉初年,皇帝刘义隆和几个顾命大臣之间的形势,就是一场看不见的攻防战。徐羡之、傅亮和谢晦是被动防守方,攻方则是宋文帝刘义隆,只不过这位小皇帝很精明地采用了以守为攻的策略,“小刘飞刀”藏在袍服大袖之内,声色不露之中,突然飞刀出手,等几个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成为刀下之鬼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话一点不假,在这一点上,任何时代的政治都是一样的。政坛魁首多喜欢找自己熟悉、了解、关系亲近的人授予重要官职。即使当今的西方民主制度亦是如此。总统大选获胜后组阁,身居国务、外交等重要岗位的官员都是自己竞选时出过大力的肱股之臣。不过请千万不要把这种现代制度下的分果果行为和封建宫廷政治的分面包行为画等号,两者具有本质上的不同,关键在于前者具有完善的公开、透明的监督和制衡机制;而宫廷政治是密室政治,一切都不向老百姓公开,皇帝把密室门一关,找几个亲信商量一下,所有天下大事就都决定了。
刘义隆进京时也带来了一批从他当镇西将军外放时就一直跟着他的亲信,像在新朝获重任的王华,到彦之、孔宁子等人都是宋文帝从江陵带过来的老部下。
同在一个朝廷办公,新、老两派政治势力激荡交锋、争权夺利在所难免。
孔宁子和王华这两个人代表着新兴势力,前者是步兵司令,后者是侍中宰相。这小哥俩对徐羡之、傅亮这老哥俩是嫉妒加愤恨,心里面跟泡着一坛酸菜面似的——凭什么你两个老家伙比我们权力大呀,当今天子是我们弟兄的老大,又不是你们的老大,你们比我们牛逼,我们不答应,我们要扳倒你们。
于是这哥俩天天上班就干一件事:打小报告。向皇帝老大打当权派徐、傅二人的小报告,《资治通鉴》上说他俩是“日夜构之于帝”。不光是上班打小报告,晚上还加班打小报告。
“构”是构陷之意,也就是说小报告的内容全是胡诌的,两个人使出浑身解数,借题发挥、无中生有、添油加醋、描黑涂红,反正怎么耸人听闻怎么说,硬是把宋文帝说动心了,决定除掉徐羡之、傅亮、谢晦这帮元老。
不过,我们应该辩证地看待宋文帝决定对顾命大臣动武这个动机的形成,不能过分夸大孔、王二人的小报告作用。以宋文帝的英明,不可能部下捣几句鬼他就对朝廷重臣亮出飞刀的。应该是他自己想动武的原因居多,只不过孔、王二人的小报告打得正当其时,宋文帝顺水推舟,就势答应了而已。
分析宋文帝当时的心态,这位资历尚浅的新皇帝之所以决定杀死几位老牌顾命大臣,主要基于虚实结合的两点考虑:务实,是绝后患;务虚,是树形象。
绝后患是为自己的生命安全和国家安定考虑,这是最实际的想法。
为了自身安全的道理,上文已经说过,你们既然能杀我大哥二哥,那么再杀掉我这个三弟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为了让这个可能变成永远不可能,我先尽最大的可能把你们给灭了,防患于未然。
另外,从朝政稳定、江山安全方面看,这几个桀骜大胆的重臣留着不如去掉。因为对宋文帝来说,这几个人是有任意废立前科的,他害怕这几个老臣抱在一起再干权臣擅政之事,那样自己就会被架空,晋末那样的皇权旁落局面将会重现。
东晋的天下就是这么被刘裕一步一步蚕食掉的,作为刘氏伟业见证人之一,宋文帝最忌讳的就是权臣当道。他是一个相当有抱负、有远见的君王,绝对容不下藩镇做大威胁朝廷之事,所以为了保持刘家政权基石稳定,必须要在这几个人势力还没真正做大,自己还能制服他们的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以免将来落个皇权旁失的凄切下场:你们几个叫我这个皇帝干吗我就得干吗,皇帝我叫你们几个干吗你们不但不干吗,兴许还拿大耳刮子扇我。
所以,干掉他们,必须的。
徐羡之这几位大佬也挺背运的,前思后想,左挑右选地把刘老三扶上了帝位,本还打算发挥余热,把新皇帝扶上马,送一程,结果人家刘老三不乐意,一上马背就居高临下,迫不及待地朝他们亮出了雪亮的飞刀。
平心而论,当时这几个顾命大臣确实只是单纯地本着废昏立明的想法,把老大刘义符搞下台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真没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私心,他们中间没一个人有篡政的野心和想法,这是有事实根据的。因为从宋少帝刘义符下台到宋文帝刘义隆登基,中间隔着两个多月,在那七十天里,等于是宋国国家领导人处于空缺状态。这段时间里,宋国处于“共和”时期,一切事务由顾命大臣说了算。而这几个顾命大臣一致觉得刘老三是刘家最有出息的公子,一心守着皇帝宝座,等着千里之外的刘老三来京就职。
很明显,如果他们中谁想篡权,自己把屁股埋进龙椅里就行,实在不行,刘家还有其他不上档次的儿子,另立新君,扶一个傻小子当傀儡也行呀,越傻越好,干吗非要苦巴巴地翘首等待远在荆州的小三子回来不可?
但是,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没道理可讲,宋文帝的道理就是这几个人一定不能存在于世。这不是出于正常道理,而是出于政治考量。
再一个,就是根据当时的政治环境,宋文帝出面处死这几个大臣可以起到树形象的功能作用。
新君登基,第一把火就烧死了杀害自己哥哥的凶手,这种大义行为值得大书特书,要是有宫廷机关报的话,《刘宋日报》上可以发个头版头条再加编者按。可不是吗,这小青年太仁义了,手足之情浓,是个好皇帝,错不了。
其实呀,刘义隆跟两个哥哥感情一般般,又不是一个妈妈生的,从小也没在一起亲密无间地光着屁股打弹弓、捉蛐蛐、抓知了,各自被保姆奶妈带着,平时接触不多,长大后还多了个“政敌”的成分,你说感情能有多深?哪像我们平民百姓小时候的兄弟情,谁要是打了自己弟弟妹妹,哥哥操块砖头能把打人者追出三里地去!
虽然因为两个哥哥被杀,刘义隆才有机会登上皇帝宝座,但刘义隆并不打算对徐、傅、谢等人感恩,他要借此机会来次表演秀,向世人展示自己可贵的孝悌品质。
元嘉二年(公元425年)年底,宋文帝决定对徐羡之、傅亮和谢晦动手。
虽然飞刀紧握,但在正式动手之前,为不致打草惊蛇,宋文帝还是作了一番伪装。因为解决徐羡之和傅亮二人很容易,直接派人去他们家捆来就是了,关键是谢晦不好对付,他在京城上游手握重兵,要拿下他必须得悠着点、压着点。
要干掉谢晦就必须要调动军队,但军队调动这事目标太大,无法向外界隐瞒行动。于是,为了让谢晦等人不产生怀疑,宋文帝连着撒了两个谎,“声言当伐魏,取河南,又言拜京陵,治行装舰”。
宋文帝的目标是西边的谢晦,但却撒谎说要进行北伐,收复被魏国夺去的黄河以南土地;另外,由于西征作战必须动用水军,宋文帝下令长江舰队进入战备状态。对于这个命令,文帝的解释是,我要到京口去祭拜我奶奶,舰队戒严是维稳需要,以防万一。
这事还真不像扯谎。刘裕的继母萧文寿当时刚去世两年多,孙子想奶奶很正常,到奶奶的陵墓所在地京口去烧点纸钱送束鲜花,人之常情。
谎扯得很圆,军队刀枪叮当,战车轰隆,明明是一辆辆军吉普,他却对外声称,只是些大个的迷彩癞蛤蟆。
从这次针对朝廷元老的军事行动中,我们可以看出,宋文帝刘义隆虽然年轻,但处事稳健,对各种问题的考虑十分周全,明君风范淋漓尽显。他这种暗度陈仓的计谋,成功将几个元老大臣蒙在鼓里。
傅亮和谢晦这两个老江湖一点没看出来朝廷的这次兵马调动是针对他们的,甚至连一丝丝怀疑的念头都不曾产生过。特别是傅亮,身为朝廷中枢大臣,还着急小皇帝不该这么穷兵黩武去攻打魏国呢!
傅亮还偷偷写信将朝廷打算北伐这事告诉远在荆州的谢晦,说皇帝肯定会派人去你那征求你的意见,你得好好劝劝他,叫他别没事去找人打仗。
那时候,谢晦的弟弟谢皭在朝廷当官,他在第二年正月时探知了朝廷调动兵马的真实用意,赶紧派人将这一重要情报通知了哥哥,叫他早作对策。
接到弟弟的鸡毛信后,“晦犹谓不然”,谢晦根本不相信皇上会派兵来打他,他觉得弟弟告诉他的一定是道听途说的路边社消息,不足为信。
从谢晦的反应看,倒不能说他傻,应该说他政治神经迟钝,这正好侧面证明了谢晦内心坦荡没鬼,至少可以说明在当时他从未生出过反叛朝廷的异心,要不然,朝廷一提棒子,他早从武器库中拿出斧头钩叉准备迎战了。
不过最终他还是迎战了。
在消息终于证实之后,谢晦不愿束手就擒,他觉得自己应该行使正当防卫的权力,于是集结兵将东进,和朝廷军队展开决战。
一切布置好了之后,刘义隆在元嘉三年正月十六这天,正式亮出了“小刘飞刀”,下诏宣布徐羡之、傅亮、谢晦三人为杀害营阳王刘义符、庐陵王刘义真的凶手,对他们进行全国通缉,任何人见之都可将其捕杀。
诏令下达之后,徐羡之正准备去朝廷上班,走到宫门口时,当天的值日官谢皭悄悄通知傅亮:“殿内有异处分。”
傅亮一听,知道出大事了,慌慌张张地对秘书说他嫂嫂生病,他得马上回家一趟,先请个假,等会上班。
傅先生估计也是连急带吓脑壳糊涂了,这请假原因也太次了点,嫂嫂生病,关你小叔子什么事啊,你跑得脚不沾地干嘛呀。
徐羡之收到傅亮派人传来的通知后,跑到郊外的一个破窑洞里上吊自杀了。
这四人中,徐羡之第一个死亡。第二个死的是傅亮,他得到通缉消息后,也忙不迭向城外逃命,半路上就被抓住了。
临刑前,宋文帝格外开恩,特意派人对傅亮说:“以公江陵之诚,当使诸子无恙。”
当初傅亮曾带着朝臣千里迢迢从建康赶到江陵请刘义隆登基称帝。所以刘义隆说,你放心去吧,看在当年你诚心诚意的份上,我饶你的儿子们不死。
尽管这条件很“优厚”,等于是替傅家保留了传承香火,但深感冤枉的傅亮仍然不服地抗辩,说自己杀死庐陵王完全是废昏立明,为国着想,并痛斥宋文帝:“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说得很对,宋文帝确实只是故意找茬除掉他。不过对于傅亮而言,这种结果只是一报还一报而已,一年前,他也是以子虚乌有的罪名除掉庐陵王刘义真的,当时他向时任皇帝诬陷刘义真“潜怀异国,讪主谤朝”,唆使宋少帝以反革命谋反罪把二弟给杀了。
剩下的就是解决谢晦了。
宋文帝精明得很,解决谢晦的事他决定交给一个人去办:檀道济。
是的,就是那个和谢晦在同一个战壕的檀道济,当年第一个带兵冲进宫廷捉拿宋少帝的檀道济。
在这场秋后算账的行动中,四人里面只有檀道济最幸运,不仅没有被秋风扫落叶般地清算掉,反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檀道济当时镇守广陵。这个地方的军事意义在整个南朝时期都非常重大,和北府军所在地的京口不相上下。广陵、京口在建康的东边,像两尊门神一样护卫着作为都城的建康,如果这两个咽喉要地出现了问题,建康必乱。因其地位相当特殊,所以刘裕临终前曾明确规定,以后荆州、广陵和京口三地,必须由刘姓皇室成员镇守,外姓将领不得主政这三个地方。之所以这样规定,就是因为这三个地方太重要了,东晋一百年里那些层出不穷的蛮横藩镇都是出自这三个地方,包括刘裕自己也是从京口起家的。
很显然,檀道济镇广陵、谢晦镇荆州都是违反刘裕遗令的,他们都不是皇室成员,不具备这两大重地军政官的任职资格,这样的任命是几个顾命大臣趁新、旧政权交接时违规操作的结果。几个人杀掉刘义符后害怕继任皇帝翻旧账,在把谢晦派到荆州的同时,也把檀道济安插到了广陵。他们觉得两位司令这样一东一西地夹着建康,皇帝应该是不敢,也不能拿他们哥几个怎么样了。
想法很好。按照当时的形势,如果谢晦、檀道济两大军事集团保持携手联动,朝廷确实动不了他们。两个人发起火来,带着部队跑趟建康,把皇帝从龙庭上掀下来不是难事。所以当时如果檀道济帮助谢晦,刘宋朝廷就面临着三方作战,除了东、西两边,还有北方的魏国。魏国一定会趁乱南下抢城夺地的,谢晦在起兵的时候,北魏就派兵进行配合,向刘宋境内发动攻击,得知谢晦兵败后才作罢。
所以,檀道济是关键人物,他的倒向举足轻重,在皇帝和谢晦的天平上,他决定着左右两边托盘的高低浮沉。
宋文帝在处理谢晦这件事情上显示出了高超的政治智慧,成功分化瓦解了四人的联盟阵营,使猛将檀道济加入了皇家阵营,将战争胜利的主动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心。
在正式下诏公布徐、傅、谢三人弑君罪名之前,宋文帝考虑很周到地将檀道济从广陵召回朝廷,向他询问讨伐谢晦的金点子,并要他带兵讨伐谢晦。
这个想法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显得极为惊爆。宋文帝身边的心腹近臣连呼不可,极力阻止,都认为这想法太不靠谱了,说檀道济也是犯罪嫌疑人之一,他和谢晦是狼跟狈的亲密合作关系,你现在叫狼下嘴去咬狈,这怎么可能呢?他们要是一合计,战场上来个大串联,你就哭吧你!
的确是这么回事,作为顾命大臣,宋少帝之死,檀道济是有份的,难逃干系。一般情况下,这样做是存在风险的,因为臣下会担心帝王日后念念不忘此事,找茬报复自己。
但宋文帝坚信自己亲自出面能打消檀道济的顾虑:“道济止于胁从,本非创谋,杀害之事,又所不关。吾抚而使之,必将无虑。”
宋文帝认为,杀害他皇帝大哥的主谋是徐羡之、傅亮等人,檀道济只不过是被胁迫参与的从犯,这事跟他没多大关系,只要我态度诚恳地对他进行安抚,他会为我所用的。
这小皇帝还真是明白人,句句说到了点子上。当年檀道济确确实实是被迫参与一系列宫廷政变的。
在构陷庐陵王这件事情上,檀道济的意见都是和徐、傅、谢三人相左的,“徐羡之将废庐陵王义真,以告道济,道济意不同,屡陈不可,不见纳”。《宋书·檀道济传》上记载得很清楚,当徐羡之把打算废黜庐陵王刘义真的想法告诉檀道济时,檀道济多次表示反对,劝他们不要这样做,但一比三的情势让他反对无效。
废黜皇帝的问题上,檀道济同样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先,那三个主谋根本没跟一直待在广陵的檀司令透风,在决定实施行动,需要军方支持的时候,才把他从广陵叫回来。而且还是以其他借口把他叫回京城的,什么我们打麻将三差一急得哭,你赶紧回来凑一个;什么我们搞了部内部片,你快回来一饱眼福……反正就是各种扯。等檀道济回到京城时,哪有什么内部片,还没发明出来呢。叫你回来没别的,就是跟我们一起把皇帝给拉下马!
这个时候,檀道济只能点头不能摇头,点头yes摇头no,这是政治立场问题,你要是不干,就会被别人干掉,这么重要的国家机密你知道了又不参与,能让你活着出去吗?
宋文帝的这次和风细雨的思想政治工作卓有成效,彻底化解了檀道济多年的心病,他表示坚决服从中央,一切行动听指挥,皇帝指哪他打哪,不把谢晦那小子打得牙龈出血脑袋开花决不罢休。
该谢晦倒霉,碰上了檀道济。檀道济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军事家,战场上多少名家都败在他的手下,谢晦哪是他的对手?不是一个量级上的。
其实谢晦也是个很不简单的角色,深得刘裕的信任和喜欢,北伐征战时,刘裕总是将谢晦带在身边帮助处理机要文件并参谋战事,他是刘裕最重要的智库成员。檀道济在向宋文帝分析谢晦其人时,曾以十分欣赏的口气如实介绍谢晦的才华,“入关十策,晦有其九,才略明练,殆为少敌”。
檀道济说他当年和谢晦同从北征,知道军事行动中的各项谋略,十之有九都是出自谢晦的建议,而且他的计谋精明老练,很少有敌手。
对于谢晦的谋略才华,刘裕也是很欣赏的,这从刘裕对他的评价中能看得出来。刘裕在临终前曾就身后事对时任太子刘义符作了详细交代,针对钦定的四位顾命大臣,刘裕也一一为儿子进行了点评,以便帮助儿子知己知彼:“檀道济虽有干略,而无远志,非如兄韶有难御之气也。徐羡之、傅亮,当无异图。谢晦数从征伐,颇识机变,若有同异,必此人也”。
刘裕真是个才皇帝,死前把国家大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比他的本家皇帝刘备厉害多了,哭哭啼啼地求诸葛亮这个那个的。在刘裕眼中,这四个人都是相当忠诚可靠的,只有谢晦存在着些许不可控风险。说谢晦长期跟随自己四处征伐,灵活机变,将来如果出现异变情况,也只会发生在他身上,另外三人断无可能。
真被料事如神的刘裕说中了,虽说谢晦这次反对朝廷被迫无奈的成分居多,但还是被刘裕料中了,不出事则已,出事就定是姓谢的。
顾命大臣这活真不好干,是一个危险度极高的工作岗位,如果统计一下,顾命大臣肯定是古代死亡率最高的工种之一,甚于挖煤工人。纵观历朝的顾命大臣,没几个像周公旦那样有机会名垂青史的,多半都会因权力斗争死于非命,尤其是两个人以上的顾命大臣团队,更容易钩心斗角,算计对方。
刘裕指定的这四个顾命大臣也不例外,最后个个都因权斗而死于非命,包括替宋文帝讨伐谢晦的檀道济。
檀道济这人对朝廷确实没有二心,这点刘裕对儿子交代得很明白,说他没有大志,不是个有理想的将军,不像他的哥哥檀韶那么难以领导。还有徐羡之跟傅亮,刘裕打包票说他们不会造反,但还是难逃一死。
权力的争斗,死亡是最普遍、最常见的买单方式。
接下来,顾命大臣谢晦要用生命来为政斗买单了。
谢晦不愿束手就擒,他想做一次抗争,带着两万大军东出江陵,在夏口(今湖北省武昌市)和朝廷军队进行了一次生死对决。
刚开始谢晦还打了几次胜仗,但檀道济一来他就歇菜了。
谢晦压根儿没想到檀道济会出现,他本以为檀道济和徐羡之、傅亮一起被皇帝当账给算了,寻思着等将来革命胜利了,给哥仨立块碑建座庙啥的,哪曾想人家带着兵将捉拿自己来了。
这事对谢晦打击太大了,“及闻道济帅众来上,偟惧无计”。
谢晦知道自己不是檀道济的对手,听说檀某某率军西上后,惶恐不已,束手无策,就等着战败跑路了。
檀道济早在出发之前就对宋文帝夸下海口了:“臣悉晦智。晦悉臣勇。今奉王命以讨之,可未陈而擒也。”
这哥俩是真正的知己知彼,檀道济说他了解谢晦的智谋,谢晦了解他的勇敢。这次在战场上见着他,一定会不等他排兵布阵就迅速抓住他。我办事,你放心,等着瞧好吧。
对朝廷来说,确实是形势一片大好,不是一般地好,简直是好上加好。谢晦率领的荆州军本来还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立功受奖,当得知檀道济带着几万大军到达夏口时,全害怕得“无复斗心”。都是一个军队系统的,谁不知道檀道济能打?跟他打不就是跟阎王打吗?阎王爷谁惹得起?躲吧,闪吧,逃命吧。
所以,当朝廷军舰以飞快的速度冲向荆州水军时,荆州军士则以快飞的速度逃离战场,他们几乎没做抵抗,唰地一下就变魔术似的全跑光了。
谢晦呢?这哥们儿也在忙着跑路呢,往北魏跑。
开战之前,谢晦就跟北魏通联,请求北魏发兵配合自己,说好了万一失败就去他们那儿政治避难。从湖北穿过河南,再过黄河到达魏国,这距离够远的,那会儿也没个领事馆啥的,想找个地儿休假式治疗都不行,只有跑到魏国境内才算安全。
谢晦要是只顾自己逃命的话,完全可以安全脱身,因为他是在逃亡的第四天才在路上被人抓住的。但关键问题是,他战斗时是一个人在战斗,逃跑时却是七个人在逃跑,儿子、兄弟、侄子,一家人组团逃命。
七匹马跑起来很快的,三四天怎么着也能跑出一千多里地,脱离危险地带是没问题的。但现实情况却是他们一家七口从二十七日晚上就开始逃跑,直到三十日被抓时,才跑到今天的湖北省安陆市。
安陆距离他们逃跑的首站江陵很近,顶多四百里路,这也忒慢了点。
为什么会这么慢?
一切都因为谢晦的弟弟谢遯,“遯肥壮,不能乘马,晦每待之,行不得速”。
谢遯长得太胖了,胖到无法骑马,只能靠步行,一路走一路歇,最后被民兵抓住,送到建康全部斩首。
谢遯这样的人太离奇了,竟然胖到不能骑马,这事儿太少见了。唐代有个安禄山,就是发动安史之乱的那个坏蛋,他也是很胖的,一个体重接近三百斤的超级大胖子。他所骑的马必须要经过严格挑选,先经过载重试验,确定能承受三百斤以上负重的才能成为安的坐骑。
比照安禄山,我们可以推断出谢遯应该是个比大胖子安禄山还胖的巨胖,体重当在三百斤以上,不然不可能“不能乘马”。这里的“不能乘马”并不是说他爬不上马背,而是马承受不了他的体重。不然,和他同行的一群谢家子侄肯定会将他抬上马背的。
唉,现代人有句很流行的口头禅:胖死了,胖死了。没想到古代真有胖死的人,谢遯就是胖死的。他要是不胖,就能马不停蹄地跑到黄河北岸喝酥油茶、马奶酒去了,哪还会被押送到建康砍头示众。看来减肥很重要,这个历史桥段可拿出来做成减肥广告。
其实由谢遯这个历史细节,后人应该能想象出谢晦的仗义和仁慈。在这种性命攸关之时,谢晦始终对兄弟不离不弃,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早丢下胖子跑没影儿了。
汉高祖刘邦无人不晓吧?他的身份职务可比谢晦高贵多了,但在同类事件的处理上,跟谢晦无法同日而语。当年刘邦坐着马车被楚军紧追不舍时,为了减轻车辆负重,使自己能够顺利逃命,竟将和自己同车的一双儿女狠心推下车!
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能衬出谢晦的高尚了。
不过对谢晦的所作所为,无须太多惊奇,这和谢氏良好的祖传家风与素养有关。
谢姓是江南第一名门士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句诗虽然将王姓置于谢姓之前,但王姓的影响力在时间上没有谢姓持久。王姓势力的重大影响在谢安之后就终结了,而谢家却在南朝宋、齐、梁、陈四个朝代中一直名人辈出:谢灵运、谢眺、谢庄……这些如雷贯耳的谢氏名人都同属一族,谢灵运就是谢晦的族兄,比谢晦就大五岁,下一本书会写到他。
所以在东晋南北朝时期,只要是谢姓牛人,几乎都和谢晦这个家族有关。那会儿你要是姓谢,倍有面子,名片都是烫金的,跟唐朝人骄傲自己姓李、宋朝人得瑟自己姓赵一样的感觉。
当然,现在姓谢也不错,全国人民哪天都要念叨无数次:谢谢,谢谢。
宋文帝刘义隆不知道有没有对檀道济说了“谢谢你”,但从他事后对檀道济的封赏来看,是满怀谢意的。檀道济凯旋后,宋文帝觉得他这次表现很给力,加封他为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宋文帝小试飞刀,旗开得胜,消灭了三大元老,将朝权紧紧控制在自己手中,使刘氏皇权较之宋少帝时期更为集中,由此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元嘉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