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真相在心口重新割裂出血痕。
裴昭玉眼眶通红,指甲扎进掌心的刺痛感让她久久不能平静,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目光锐利悲戚,眸中暗含疯狂,冷声质问道“你参与了什么!?”
文傅看着她痛苦的样子,苍老的面容上都是快意,笑意狰狞阴冷,撕扯着沙哑的嗓音,“参与了什么?让老夫想想?撰写流言、利用皇帝尊师重道次次来拖住他北伐的诏令。还有什么?哦!是老夫提议将他吊死在……呜!”
亲手将长剑没入他的肉身,裴昭玉颤抖着手,眼泪断了线,目光狠厉,盯着他浑浊不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敢!?”
“噗!哈哈哈!他那种狂妄自大、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不配为帝!为天下黎民而杀之,又如何!?他?死!不!足!惜!”文傅口吐血沫,表情极度的畅快!像极了一位书写正义之道的风骨墨客。
裴昭玉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垂眸看向文傅,是自上而下的蔑视,山间的风吹来,厚重的朝服更显孱弱空荡,偏偏谁也压不垮那挺直的脊梁。
“因为你们嫉妒、愤恨!得不到的也不要别人得到!自私自利,假仁假义!”
文傅一顿,还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模样,张口“文家会传承下去,杀我一人,何用?”
裴昭玉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答非所问,“你年轻时娶了西域商女为妻,身为文人,怕被人诟病议论,遗弃在了西域,那成想如今自己老了,养在府里的几个儿子资质平平,长子却吟诗作赋,颇有才气,说什么替天行道,你也配!?不过是怕你那长子卷进战乱!怕文家没落!怕后继无人!”
文傅神情一顿,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冷漠道,“事成定局,不过是拿我一命而已,给你就是。”
裴昭玉声音很轻,但却让他如坠冰窟,她带着笑意,转动手中的剑,剜向更深,悲悯又嘲讽“呵,一命?怎么够呢?你猜猜看,你的长子会做什么呢?”
“啊!”
文傅痛苦的发出惨叫,却一瞬间体会到了话中的深意,艰难发出声,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狂呕一口鲜血,松垮的皮肉显得他更加可怖、可憎,难听的嘶哑声,是不可置信,“什……什么……噗!”
“你院里的紫竹长的可真好啊,底下埋的是什么?用发妻的肉身供养你长青的仕途,你可真仁义啊~”女声很淡,但语气里带着嫌恶,揭露他最肮脏自私的一面,以及最在乎的东西。
文家的世代官途,家族的延绵长兴。
文傅眼里终于露出了惊恐,疯狂摇头,“不!他不能挖……呃!”
留白,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一段白绫勒上他褶皱的脖颈,顷刻间被悬于梁上,裴昭玉丢掉长剑,不想听他歇斯底里,天边露出些许明亮,时辰到了。
从门外走进两排人,都是前朝宫里的暗卫,他们面容冷峻,不露声色,端着祭品,看向痛苦挣扎的老者,威严肃穆,院里也站满了奏礼乐的人。
裴昭玉盥盘净手,钟鼓声响,手持刻颂先帝功绩的玉璋,随乐声起舞,口中轻声吟唱出古语,“闵予小女,遭父不造,茕茕在疚,於乎吾父,永世克孝,俶复家仇,既有人祭,汝父在天,赉我思成。”
古朴的舞乐,承载着复仇的决心,文傅被当成了祭品,血流一地,浸染了写满他罪业的纸张。
唱毕,所有人砸碎了盛酒的玉鼎,一时间空气充斥着醇厚的酒香,裴昭玉眼神有些迷离,退出门去。
接过摇曳的火把,扔了进去,火势瞬间四起,热浪袭来,慢慢退远,怔怔看着被火舌吞噬的父皇画像,直到房屋崩塌,火势渐小,天色蒙亮,时间刚好。
她原以为自己会畅快,可现在却只有怅然与迷茫,是啊,杀他一人何用?
就是杀光了反贼,又有何用?
两颊划过冰凉,裴昭玉回神,抬头看天,日出东方,扶光普照,却降了雨,像是有所回应,她冲着皇陵的方向双膝跪地,哭笑出声。
雨水冲刷下来,淋湿了她单薄的身体,妆发凌乱,发钗落地,虽狼狈不堪,却得到了慰藉,她摇摇欲坠的站起身,大悲大喜下,意识消散,只听一众暗卫惊呼,一个身影闯进了寨子,落入温暖的怀抱,沉稳有力。
“殿下私令在此,各位退散。”清朗淡漠。
日升到日落,一辆马车低调缓慢的走在僻静小路,黄叶遍地,只有车辙压上去“吱呀!吱呀!”的声响。
车内,少年席地而坐,手中把玩着粉红碧玺玉兰牌,眼神却时不时注视着昏睡的女子,不施脂粉,却依旧美如皎月,只是面色苍白,更显病态。
谢鋆喃喃自语,似是说给她听,又或者说给自己听,眼中含着一丝懵懂不清的思绪,更多的是疼惜与自恼,“我十二岁便回了京城,只在宴会上远远瞧见你,却不敢相认,前朝旧事别人知之甚少,可我却猜到其中内情,更不敢与你有所交集,你举步维艰,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奔赴战场,知韫……知韫姐姐,如今我官至三品,却还是护不住你,惟愿能助你事成……”
停顿良久,知韫?为何不想说出口的只有姐姐?忽然警醒了什么,慌忙要走。“你……好生休息。”
匆忙将手中的碧玺牌放在案几上,却不小心碰上茶盏。
“叮!”清脆悦耳,将沉睡的女子唤醒。
睫毛微颤,一双漆黑的眸子迷离恍惚,想起身,却扶空了手,眼看失去平衡就要摔在木板。
“姐姐!”谢鋆连忙扑上前去,娇软的身子重重压上,狭小的空间难免磕碰。
“唔~”男人的闷哼声,让裴昭玉回了神,脸贴在他的胸膛,只听得到那快而强烈的心跳,小腹紧紧贴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硌得生疼。
单薄的衣衫,阻隔不了后腰处传来的炽热,失重感被那只手安抚,裴昭玉眼神开始清明,认出身下的人,声色淡淡,青丝滑过肩头,遮挡住她发红的耳尖,“辰安?松手。”
许是刚醒,她声音很小,又带着埋怨,显得温软又娇气,可那声‘辰安’,让谢鋆心底一阵柔软。
谢鋆头偏开,听话的移开手,只能看见侧脸的绯红,“知韫……姐姐……”
裴昭玉撑坐起来,二人姿势实在不堪,微愣,立即扶上案几,站起身来,垂眸看见谢鋆一副任人采撷的羞涩模样,一时间不知谁才是女子,轻声道“可是磕疼了?”
谢鋆坐起身,依旧不敢看眼前人,拿过一旁的披风递给她,抬手掩饰发烫的脸颊,闷声道“不疼。”
马车渐停,秋月出声询问,“殿下醒了?可是碰着了?”
裴昭玉裹着身体,听见熟悉的女声,开口,“本宫无碍。”
秋月停稳马车,走进来却见二人气氛有些不对,一人神色淡然,一人面色红润,莫非殿下调戏了谢郎君?
暗自唾弃自己出门太久见得太多,竟开始胡乱臆想主子,垂头掩饰眼中心虚的神色,“殿下染了风寒,昏睡了一日,让奴婢为您请脉吧。”
“只是头晕些,无碍,本宫要洗漱。”
谢鋆忙出声,“山间凉爽,殿下还是先添些衣物吧。”
说罢,逃也似的跳下马车,留主仆二人。
“殿下又瘦了。”秋月展开备好的衣裙,眸中满是心疼。
裴昭玉难得笑了,却没有回答,温声道“你怎会和谢鋆同往?”
秋月微顿,边整理着衣角,边细细道来,“谢将军行军至附近,有个猎户说夜里看见了山匪,他便来了,正好,奴婢瞧见了信号,在山下与谢将军碰上,他猜殿下许是在此,拿出了您的私令,才上去。”
“都处理干净了?”
“是,旁人只当是寻常的山匪,恭喜殿下,完成了第一步。”
“嗯,传回京城的东西可在路上?”
“是,陆鸣亲自去送了。”
裴昭玉坐下,由着秋月为她梳头绾发,素手掀开车帘,瞧见不远处倚靠在树干,百无聊赖的少年。
发带垂缨,身姿修长,手中随意把玩着一颗石子,眼神突然定定的看着远处,饶有兴味,弹指一瞬,惊走一片飞鸟,唇角微勾,少年人独有的肆意,让人移不开眼。
他转头对上她的视线,笑的得意又张扬,似乎刚才扭扭捏捏的人不是他一般。
裴昭玉招招手,谢鋆走近,朗声道“殿下?”
一声‘殿下’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忽略过去。
“本宫的私令,你用来闯山?”声色淡淡,听不出喜怒。
可谢鋆却慌了一瞬,垂头掩饰肆意翻涌的思绪,“殿下身边高手如云,若不拿这私令,见殿下一面,犹如登天。”
裴昭玉伸手,轻轻拍一下他的头,一如他小时候不听话那般,“让你拿着救命,你却另作他途,还来!”
谢鋆看着眼前的纤纤玉手,抬起头,神情委屈幽怨,只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清亮的眸子里带着倔强,不肯还,也不肯说话。
裴昭玉皱眉,好看的唇抿起,眼神却多了一丝纵容,只是未收回手,无声的对峙。
看出他眼中潜藏的依赖,撇过头去,下一刻,还是心软了,“罢了,你……”
谢鋆吹了口哨,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随即抓过裴昭玉的手腕,牙齿轻咬厮磨,却不曾用力。
“此处离大音寺不过三百里,我该走了,阿姐莫要挽留,等我归来时再相见。”少年得逞,话语间尽是轻快。
裴昭玉未来得及发怒,少年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看着手腕上清浅的牙印,裴昭玉怒极反笑,年幼时,他若开心便抓着自己的手腕磨牙,如今十六岁还当自己是三岁的孩童!
“狼崽子!”
秋月悄悄的弯起嘴角,看见案上的碧玺,岔开话题“呀!这碧玺玉兰牌可是谢郎君送给殿下的?还是粉红色的,真好看啊!”
“呵!”裴昭玉不理会,眼神流转的薄怒让她多了几分生气。
“离殇!下来驾车。”
“遵命!”人影一闪,马车继续前行。
“江南路远难行,你一去便是一年,可查到些蛛丝马迹?”
秋月熬着药,满车都是苦涩的味道,“奴婢去了趟丞相老家,却发现不得了的事情,四公主与太子,在私自开采赤铁矿。”
裴昭玉瞳孔巨震,赤铁矿?“丞相与陛下可知?”
“宫里那位早已知晓,丞相怕是还蒙在鼓里。”
怪不得,那二人花钱如流水,却查不出钱是哪来的,太子皇兄啊,如此高明的手段为何不用在正途?
“呵,真是一对好外孙啊!”三朝元老,权重之臣,皇后母族何等风光,却要被两个护了一辈子的外孙葬送!
铁矿?往小了说是偷窃无伤大雅,往大了说就是私自铸兵意图谋反,蠢货!
最主要的是,皇帝要利用这铁矿一事拉谁下马?
“殿下,我们要做些什么?”
裴昭玉把玩着手里的玉兰牌,眼中轻蔑,语气凉薄,“自取灭亡,何需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