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金銮殿。
满朝臣工肃立,高宏端坐地位,面露沉思,场面安静,气氛有些不寻常。
康兰与裴仁之对视一眼,随后康兰上前半步,躬身问道:“陛下面露忧色,是臣之过也,还请让臣等为陛下分忧。”
高宏闻言回神,笑道:“康相误会了,朕并无忧虑。”
“那陛下何故发神?”
高宏笑道:“朕昨日得了一篇文章,实在发人深省,令人深思,使朕流连,故而心不在焉了,耽搁了国事,倒是让诸位爱卿笑话了。”
“臣等不敢。”裴仁之道:“如今山河无恙,天下承平,皆是陛下辛劳所得,这偶尔文章消遣,实在算不得什么。”
的确。
自高宏即位,先不说他干得如何,但总归是干了,也不是什么暴戾昏庸的君主,这闲来无事看两篇文章消遣一下,也是正常得很。
高宏闻言嗯了一声。
“既然裴相爷这么说,朕倒是心安理得了。”高宏呵呵轻笑起来,“正好今日也无甚大事,朕也无心国事,不如诸位爱卿也听一听这文章,一起品鉴一番,如何?”
裴仁之呵呵笑道:“既然陛下有此雅性,臣等自当奉陪。”
“哈哈...好。”高宏抚掌大笑,随后抬手示意。
内侍见状,连忙躬了躬身子,往后殿转去。
不多时,内侍便手捧高宏亲自默写的文章来到。
“自太傅归隐之后,这朝中文采一流者,朕首推康相,不如,便请康相诵与众人听?”
康兰拱手躬身,“陛下厚爱,臣遵旨。”
康兰从内侍奉上的托盘中拿起文章,眼光一扫而过,目光却是微微一凝。
“此文名曰六国论,请诸位静听。”
康兰整理心情,朗声念道:“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第一段念完,众人微微一肃,目光轻荡,不时的飘向面带微笑的高宏。
满朝文武,没有几个傻子,听这开头便摆明的观点,分明是一篇政论。
既然是政论,那就不是简单的欣赏这么简单了。
是以,众人的精神再度集中了几分。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康兰的声音愈加沉厚,众人闻之却愈加的沉默。
确定了,这的确是一篇政论,而且还是一篇借古讽今的政论。
看似说的是六国赂秦,实际却是在说齐国赂蛮。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这不就是这百年来两国的真实写照吗?
齐国之于六国,而蛮国便如秦国,两者之间何其相似?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以地事蛮,亦是饮鸩止渴。
薪不尽,则火不灭!
奉之弥繁,侵之愈急,蛮人贪得无厌,可见一般。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康兰将文章念完,整个金銮大殿寂静无声,众臣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文章很好,应该是极好。
不算深奥,众人只听一遍,便了解了其中之意以及作者想要表达的观点。
但就是这样,众人才感到震惊,才会疑惑,才会...害怕?
他们不明白,前脚才派出使者,想要跟蛮国和谈,现在便又甩出这篇文章,似乎是改变主意了?
“诸位爱卿,此文如何?”
高宏面带微笑的看着众人,只是这满眼的笑意深处,还带有一丝拷问的意味。
众臣噤若寒蝉,不敢答话。
高宏见半晌无人应答,脸色也缓缓的沉了下来,“怎么,是不会说,还是不敢说啊?”
裴仁之见状,躬身应道:“此文精辟绝伦,臣等听完,如雷贯耳,正在细细体会,怠慢陛下,老臣死罪!”
高宏摆手,“裴相言重了,只是不知道裴相体会出什么来了?”
裴仁之面露迟疑之色,犹豫片刻,只好道:“借古喻今,老臣觉得,六国以地事秦,便如今齐国与蛮人和谈一样,今日五城,明日十城,抱薪救火,薪不尽,则火不灭。”
“所以,裴相的意思是...?”高宏似乎有些期待。
裴仁之正要说话,却被康兰抢先道:“老臣以为,裴相所言甚至,但与蛮人议和,不过权宜之计...”
“又是权宜之计!”高宏瞬间怒了,喝道:“今日蛮人要我穆阴山,朕为保权宜割让,明日蛮人索我金门关,朕是不是也要为了权宜拱手让出?来日蛮人再要朕的项上人头,朕是不是也要为了权宜之计,引颈就戮?”
康兰闻言大惊,连忙伏身在地,拜道:“老臣并无此意啊。”
“今日五城明日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先祖筚路蓝缕,方有如今大齐之地,岂能轻易拱手让人,今日这五城,朕还不给了。”
高宏起身,挥手道:“速派人前往北境拦下使者,命祁阳王坚守金门关,蛮人若是有胆,那就让他们来吧,朕,不惜此战!”
“陛下?”
众人一惊,这也太武断了些吧?
都不再商量一下,权衡一下?
“不必多言,朕意已决,谁再言议和者,斩!”
高宏语气大盛,众人虽还有话说,却是不敢,只得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哼!”
高宏重重的哼了一声,随后拂袖而去,只留下殿内众臣面面相觑。
虽然高宏一直都不怎么情愿跟蛮人议和,但像今日这般乾纲独断,气势逼人,众人还真是少见。
事已至此,即便还有人不愿,想要劝谏,却也没有这个胆子敢做这个出头鸟了。
高宏答应与蛮人议和,不过是迫于形势,他本人当然是持反对意见的。
李凌的六国论不过是更加加深了高宏的信心,也让高宏更加坚定自己的意见。
前后变化,其实并不突兀。
太子府。
自从回到帝都之后,高宣便一直留在太子府修养,目前还未插手朝堂。
“殿下,宫内传来消息,刚刚散朝,有加急快马送往北境,陛下已下旨,坚守金门关,不与北境和谈了。”
楚奉半躬着身子,长刀被他背在背后,裸露出来的手掌之上有些许淤青伤痕。
高宣闻言微微一笑,案几之前摆着的,正是李凌的六国论原文。
“能让父皇改变主意,李凌的这篇文章写得真好。”
说着,高宣似乎有些难受,眉头微微皱起,面露痛苦之色。
“殿下?”楚奉见状连忙上前关心,转头便向门外大喊,“来人,快传御医!”
“不必。”高宣摆手,“孤没事。”
“可是...”
高宣勉强笑了笑,“你知道的,孤这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
楚奉微微点头,见高宣想要起身,连忙将他扶起。
高宣轻叹道:“孤这心疾已经好多年不曾犯过病了,没想到这一犯病,竟是让孤无措,以致不能亲政。”
楚奉闻言叩首道:“是臣护驾不力,这才让殿下受惊,引发心疾,臣罪该万死。”
高宣笑着扶起楚奉,“不是说了吗?此事与你何干?那些刺客根本就没碰到孤,你何来的护驾不力?
何况卫公已经狠狠地处罚你了,你这满身伤痕难道还不够?还真要孤杀了你不成?”
讲道理,高宣的病真的跟楚奉没多大关系,心疾复发,也是被刺客惊吓的,楚奉已经尽力护驾了。
不过既然楚奉是高宣的贴身护卫,高宣但凡有个三长两短,那楚奉就逃脱不了干系。
所以从回到帝都那天,楚奉便自己回敬夜司请罪去了,被卫权好一顿处罚,也就是今日这才回到太子府。
“可是...”
见楚奉还要说话,高宣摆手道:“此事已经过去了,孤也没有大碍,慢慢修养就是了,你又何必自责呢?”
“臣,知道了。”楚奉低头应声。
高宣嗯了一声,又道:“李凌被父皇招入敬夜司,按理来说,李凌此举,乃是僭越,犯了大忌,但...”
高宣迟疑了一下,“李凌又经世之才,让他在敬夜司待着,实在有些浪费了,也不知道父皇会不会应老太傅所请...”
楚奉犹豫了一下,“那殿下是如何想的呢?”
高宣笑道:“孤当然是看好李凌的,只是父皇的顾虑也有道理,李凌行事极端,虽有才,却不拘礼法,还要好好打磨一下才行...
对了,陵州方面可还有消息传来?”
楚奉应道:“有,陵王殿下定下三百文的天价粮价,亳州嘉州各地粮商望风而动,已经备齐粮食前往陵州,想必陵州灾情马上就可以缓解...”
“三百文?”高宣吃了一惊,“这么高?李凌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