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雪呼啸,一支装备轻便的小分队悄悄逼近位于甘泉大街旁的金字药草铺。
俯瞰之下,队伍自十字街口分成两股,从东北两侧迅速将店铺包围了起来。
接着数道用以攀墙的钩索飞上围墙,借着大风雪的掩护,一众腿脚灵活的弓箭手飞攀上墙。
这是敦煌衙署自辟的缉捕队伍,称作射声小卫,主要由身体强健的青年武士组成,射声小卫没有衙署编制,却享受很高的佣金,有时也会以官府的名义外借给西域商队,他们不是正规军,却有着游骑兵般的机动性,缉捕效率很高。
此外,为确保行动不出差错,县正曹实亲率二十名捕役堵住了药铺前后门。
金字药草铺内宅明厅,孔牛正在炉火前包扎伤口,忽然听见前门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药草铺是前店后厂,店主索老九在几十年前便笃定敦煌城势必商贸发达,故此早早地在街边圈下一大块地皮,而今金字招牌雄踞于敦煌大街,分号十几家,几乎垄断了沙洲的药草行业。
至于为何取名“金字”,据说是当年动工起地基时曾挖出数箱金子,也不知是何朝何代何人留下的,索老九虽以为吉兆,但也不敢独吞财宝,于是将金子上奉朝廷以作凿窟之用,名曰“买佛”。
郡守大喜,笑纳了金子,大手一挥赐名金字药草铺,不仅如此,还特开药草铺为官牙,自后金字药草铺便中居买卖商客之间,明里暗里操纵着敦煌不少生意。
几十年来,朝廷下派的督查官员不下十数人,多少商行倒在苛法之下,唯独金字药草铺岿然不动,秘诀便在于有钱能使鬼推磨。
而今夜却十分反常。
因为宵禁,除却官府行动,其他人等一概不得出门,此时药草铺大门被敲响,不需他想,肯定是衙署中人。
都这个时辰了,衙署中人找上门来能有何事呢?
胖伙计闻声而出,满脸警惕,经过明厅时见孔牛独自在此,于是冷冷问:“孔大人今日来这里,还有谁知道?”
“洒家行走江湖从来只是一人,怎么,闹出什么动静来了?”
“不清楚,大概是龟兹国来的那批货有问题。”胖伙计潦草回复。
可即便是货物问题,市署也顶多是白天来查,像这种大晚上登门的从来没有。
胖伙计狐疑,随后廊间灯亮,三三两两又来了几个伙计,这些人都一改白日笑呵呵的小贩模样,个个神色肃然,略带杀气。
“牛三郎,你去通知索老,董船儿,你带人去把货物藏好,其他人回房歇着。”胖伙计从容指挥道,随后他穿戴好衣帽,换了商人常用的吆喝装出一副匆忙的样子前去开门。
大门洞开,但见县正曹实身着藤甲,手按环首隋刀,神色凛然。
胖伙计揉了揉眼睛问:“曹大人,大黑天了,这是做什么?”
“奉命搜查。”曹实说着兜头就要进店。
胖伙计忙将身体横在大门处:“曹大人,这就过分了,且不论是发生了何事,就如此不由分说地闯入我家店铺,恐怕传扬出去,面子上须不好说话。”
曹实本就被卫元遇刺一案弄得焦头烂额,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协助卫使君抓住真凶,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乌纱帽。
但私底下曹又吃了金字店铺不少好处,今夜无法,也是厚着脸皮来干这个差事。
见对方拦着,曹实轻叹一声,伸出一根手指道:“是泼天的大事,一刻钟,曹某的面子只有一刻钟。”
胖伙计领略了对方的意思,从从容容道:“足矣,索老年纪大了,起来需费些时间,一刻钟够了。”
说罢,胖伙计砰地一声将大门关上,旋即在廊道上飞奔了起来。
曹实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在药草铺外来回踱步。
金字药草铺已经被衙署的人层层包围,除非他们能飞,否则绝难逃出去。
这一刻钟与其说是曹实卖给药草铺的面子,不如说是他讨一个心安理得。
曹实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命捕役再次敲响金字药草铺的大门。
可这回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应门。
敦煌子城是富贾大族的罗聚之处,其里坊格局与京都相似,大业年皇帝改坊为里,天下统一。
风雪声中,子城诸里整齐划一,俯瞰之下就像是天神用刀切割过一样。
乐康里,一座幽深的院落中传来隐约的琵琶声。
“兄长,该歇息了。”
亭中,一名玉面青年摩挲着双手,鼻子冻得通红。
青年对面坐着一个玉面郎君,怀抱琵琶,面色凄然。
两人是西北名画师崔氏兄弟,弹琵琶者姓崔名玉,有飞天画师的美名,年轻一些的叫做崔璜,名气比之兄长崔玉逊色一些。
崔氏以经营纸张生意起家,跻身敦煌富商行列,兄弟二人在经商之余不废学问,是城中少有的儒商。
面对弟弟的提醒,崔玉缓缓回过神来,无力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撩拨,借着火光能看见其右手大拇指缺失,这是在画出魔王图之后崔玉自己砍断的。
“几年了?”
崔玉放下琵琶,将断指的右手伸进雪中。
“三年。”崔璜答。
“不,是十年。”崔玉放下了手。
崔璜神色一变,他这才知道兄长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前几天张三道士告诉我,海音投身于江南一个余姓家中,如今已经会说话了,我问道士可能寻到那个余姓人家,道士说天机不可泄露。”
说罢崔玉凄然地自笑着。
崔璜沉默,他不想打断兄长痴癫的幻想。
“道士在骗我吧。”崔玉转过脸来,病白的面孔上略过一丝杀气。
“天机之事诚不可多说。”崔璜道。
“听说卫使君也是个修道之人,是吗?”崔玉忽然跳转了话题。
“我未亲见,但听坊间说使君步态举止像仙鹤一样,还有人说他走过的雪地上没有脚印,当是有些神通的。”
“真是神仙吗?”
“不清楚,还说他像个少年。”
“挺有意思的。”崔玉将目光中的怜惜投给了崔璜,“他是为兄长而来的,卫司隶如果泉下有知,应该很欣慰吧。”
短暂静默,崔玉在将手缩进袖子,在亭子中走了一圈,而后道:“明天准备好胡饼肉脯与柴禾草料,用马车拉到佛爷庙湾,天冷了,东西消耗的快,如果城门吏问,就说是拿出去布施的,记得让李伯在周边佛寺做做样子布施一些,别叫他人怀疑。”
崔璜领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