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金字药草铺。
一名着印花胡服的垂眉老人提着一架食盒走向药草铺库房,大门开启,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扑鼻而来。
库房约摸有半个跑马场那么大,入门后五步有一条两人宽的长间,两边的壁龛中摆有各色药酒。
长间尽头是一扇单开平推的朱漆小门,门上不相匹衬的挂着一把大铜锁。
老人打开铜锁推开小门,一道狭窄木制阶梯延伸进了黑暗之中,点亮了壁上的灯盏后,一抹暗阁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漆黑中传来拖动铁索的声音,接着传出几声惨戚戚的笑来。
“索老,今天又要来哪出?”
昏暗中发出鬼魅一般的声音。
老人面无表情,将食盒中的酒肉陈列于案几之上,而后点燃炉火,光火之下,一道披头散发的残影落在地板上。
男子望着案几上的酒肉胡饼,问道:“好酒好菜,看来我的日子到头了。”
“最后问你一句,你当真是白虎吗?”老人声音有如磨砂,透着一股威严。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放了我吗?”
“嘴硬倒像是宜官吉的人。”接着老人神色一沉,颇为惋惜道,“白虎,你本不应该在这里。”
“世无定数,我在哪里又岂有本来之说。”
“把名单说出来,可以让你死的轻松点。”
“老子从来就不干轻松事,吃完这顿让老子好好上路吧!”
说罢,但见一名被穿了琵琶骨的男子拖着两道巨大的铁球艰难走向铁栅栏。
火光摇动中,牢笼中的男子白发白面,双眼赤红,乍一看去宛如地狱修罗,这是白化怪疾导致的通体变白,得此症者往往不敢直窥日光,巫医多认为是妖魔附体所致。
面对满脸杀气的老者,白化男子毫无惧色,伸手抓起案几上的食物便大快朵颐起来。
一刻钟后,连髯男子被店铺胖伙计引到库房门口。
“孔大人,索老在里面等你。”
敦煌衙署,琴治房。
卫已一语点破李和心中积压的疑惑,同时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先生说的不错,当时我一听到捉钱案便觉蹊跷,这卫元大人正要手调查捉钱案,结果第二日便出事了,此间因果联系太过密切,我想不明白,先生当时为何不细问此事呢?”
李和对卫已太熟悉了,他不可能忽略任何一个细节,可今天卫已却对捉钱案不闻不问,这显得很反常。
“端中,你是觉得族兄遇刺与捉钱案有关?”
“先生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说说看。”卫已却不慌不忙道。
李和脸上露出了焦躁:“捉钱人一贯臭名昭著,他们之所以嚣张跋扈目无王法,那完全是因为背后站着郡县豪族,这些豪右以捉钱名义鱼肉百姓,早就弄得天怒人怨了,卫元大人明面上是着手调查捉钱案,实际上是想对地方积弊开刀,但是先生想想看,那群虎狼又岂会束手就擒?”
李和滔滔不绝道:“就在卫元大人着手调查时,他们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联合敦煌州官,设下一个巧妙的局,将卫元大人除掉,随后编造出一个魔王图的荒诞理由来混淆视听,将真相永远埋藏在风沙之中!”
李和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这一番陈述全方位地调动了他的情绪,嘴角甚至都汪起了白沫。
卫已的安静与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太湖先生总是沉静如山,他的情绪鲜有大的波动。
卫已安静道:“既然如此,你就不怕隔墙有耳?”
李和双耳发烫,赶紧捂住嘴巴,神色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
“难道先生当时不问的理由是……”李和恍然大悟,懊恼道,“糟了糟了,若是如此我们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嗯。”
卫已的语气和表情完全不像身处在危险当中。
“不成!今晚就得走。”李和慌乱地在房中踱步,不断自语道,“对,裴千牛,把裴千牛叫来,有他在没人敢动我们!”
说着话李和就要出门,这时卫已却噗嗤一笑。
“端中啊端中,你好憨呐。”
“哎呀我的神仙,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说笑!”李和哭笑不得。
卫已深吸一口气:“不逗你了,端中先坐,且听卫某细细说来。”
“说……说什么?”
“你不是好奇我为何没有细问捉钱案呀。”
“难道不是我说的原因?”李和的心情如盲人骑马,在未知的地方狂奔。
“当然不是。”卫已道,“端中安心,若真是他们干的,我们可能都进不了敦煌城。”
李和却不敢放松警惕,他拉来一张蒲团坐在卫已对面,问道:“先生可不能再开我玩笑了。”
卫已问:“端中,你还记得我在大理寺教授勾检法时常说的一句话吗?”
“自然记得,那是先生授课前必提的一句话。”
“勾检如治玉。”两人异口同声道。
此话的意思是调查案件要像打磨玉石一样,对每一条线索进行剖析取舍。
“捉钱案乍一看去似与族兄之死有着密切联系,但这其中却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哦?”
“首先就是这个公廨钱,民部虽对公廨钱的放贷偿息有所限定,但地方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适当调整,敦煌是中西大都会,城中的外邦人远远多于本地人,且皆是商客,因此物价高于中原,捉钱人在放贷时提高利息,很难说是违禁,顶多是追究殴打百姓的责任,退一步说,即便是查出来什么,只消动用河西公关也能轻松摆平,为了这点小事刺杀司隶大员,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李和琢磨一番后,又问:“那假如说捉钱案背后隐藏着更大的案子呢?”
“怎么个大法?”
李和压低声音道:“譬如谋反。”
风雪推动着琴治房的门板,哗啦啦地响动着,烛火也随之摇摇摆摆,李和忙用双手护住火苗。
“还是你端中敢想,好吧,如你说的,那么他们设计杀害督查官员的确有了充足的动机。”卫已条分缕析道,“不过端中,若是这样,你不觉得凶手的反应过快了吗?”
李和的推测在逻辑上虽然可能成立,但事实上却很难自圆其说。
卫元遇刺案堪称滴水不漏,显然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刺杀,而非仓促为之的杀人灭口。
种种迹象也表明,凶手不止一人。想要越过重重障碍刺杀司隶大员,事前必然要有一番动员和部署才能确保一切顺利进行,不然大事泄露,反而罪加一等。
而捉钱案与卫元遇刺案相隔的时间太短了,从卫元收押捉钱人到其遇刺,满打满算也就半天时间,而完成部署、动员、设计、杀人、消除痕迹,半天时间显然是不够的。
况且卫元当时只是准备着手调查捉钱案,谁都不知道他是否会深挖此事,一切未明之时就对督查大员痛下杀手,动机也显得太过牵强。
基于以上原因,捉钱案与卫元遇刺案之间的因果很难成立。
“怪不得当时先生一句不提,原来是早就想清楚了,还是先生高明。”
卫已抿唇微笑:“哪谈得上高明,心如止水罢了。”
“心如止水!说得好啊,庄子言止水可鉴,可就是这止水的心境,一般人却很难做到啊。”
“不过,捉钱案是否与族兄遇刺一事完全没有联系,那也有有待商榷。”卫已又将话题兜回了正题。
“哦?先生细说。”
“有无可能是凶手在利用捉钱案来混淆视听,搅扰我们的思考方向呢?”
卫氏的语气不急不缓,而且常常喜欢用问句,这大概是常年教书的习惯。
李和用指节轻叩了一下案几:“极有可能!若是这样的话,我们便能以捉钱案为突破口,先查查敦煌的几个捉钱户,说不定能把这条潜藏的线索给拎出来。”
卫已点头:“是这么打算的,但此事不宜着急,这几天先统观其他线索,梳理清楚之后再做打算。”
两人讨论正当时,门外忽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抢到了门前,那人走的好快,行走时带出的风将门板给推得哗啦作响。
小将军喵地一声,急忙缩到了卫已身后。
“备身府裴正求见使君大人!”
接着,门外传来了两声带有膛音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