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风雪更紧,敦煌城外,一人一马没命地飞驰着。
是时城中的宵禁鼓声已经敲响,监门力士们束紧腰带合力关上城门,就在城门将合未合之时,忽然一道影子风也似地钻了进来,几名门卒见势要去阻拦,却被狂奔的马儿给撞翻在地,一人一马有如冲杀之势,竟无人可挡。
“大胆!城中禁止驰行!”
守在城头的弓箭手对马背上的男子发出警告,但他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快停下!”弓箭手再次发出警告。
马儿扬蹄不止,眼见就要带着男子闯进闹市区,敦煌罗城里坊密布,各色人等杂居其中,一旦男子混进人群,想要再揪出来可就难比登天了。
咻地一声,弓箭手果断出箭,这一箭正中男子肩头,男子如尸体般地直从马上侧翻下来,但右脚却卡在缰绳上,受惊的马儿嘶鸣狂奔,拖着男子在人群中到处乱撞,街道上顿时鸡飞狗跳,乱成了一团。
各色皂吏闻声而出,纷纷抛出绳索套住马脖子,勒住了狂奔的飞马,拖行的男子被巨大的惯性拉扯着撞入路旁的酒肆。
接着手持军械的皂吏们涌入铺子,准备抓捕男子,可看见的一幕却令他们震惊,坠马男子浑身是血,除了门头宿卫射出的那支箭羽外,其背部还留着两支被折断的箭矢,看那样子像是被人追杀才冒险闯入城中的。
此时重伤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一名瘦小干吏忙贴近去听。
“使君……危险!离开……”
与此同时,甘泉大街,一名高大男子在金字药草铺前停下,用指节轻叩了几下柜台。
“善人您这不巧的,小店今日打烊了,若无急事还是明日再来吧。”店铺里的胖伙计忙上前笑迎。
男子没有搭腔,连髯方脸上嵌着一双摄人心魄的三白眼,一道沟壑般的刀疤自额头没入下颌,他扯下御寒的狗皮搭耳帽,漫不经心道:“洒家瞧的不是病,抓的也不是药。”
“那是?”
“瞧的是乌烟瘴气,抓的是妖魔鬼怪!”
“敢问这位客官从哪方来?”
“北方。”
“不知客官家的灶台是什么颜色?”
“黑色。”
“光脚摸鱼儿?”
“水寒!”
数问之下,男子对答如流。
“客官随我来吧。”说着胖伙计将连髯男子引入了店铺内。
静恭堂外,裴正与其他五名千牛备身汇合后,先是勘察了公馆与衙署附近的地形,并绘制出了简略的地图,图中包括里坊方位、街道、河流、树木等,而后排查了一些隐蔽场所,驱散了躲避在此间的无籍浪人,以防有刺客混迹其中。
“使君安危全在我们几人,都把刀磨光亮了,千万不可出半点岔子。”
裴正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说话时竟惊飞了枝头的宿鸟。
眼见天色向晚,裴正从怀中摸出些钱来丢给童三郎。
“兄弟们都累了,去月泉斋叫些羊肉羊汤来暖暖肚子吧。”
按隋制,官员、卫士外派任务时的吃穿用住皆有公费,但管控非常严格,哪怕衙署添置一张桌案,所出费用都要精准上报,因此外出公干的官员们往往习惯自掏腰包,这样能避免一堆麻烦事。
“多谢裴老大!”童三郎接过钱去,才转身要走,却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敦煌传令小吏骑着高头大马朝公馆方向飞驰而来。
敦煌衙署,琴治房。
一日会审并无实质进展,不过这也在卫已的预料之中,一是此案确实奇诡,二是早就错过了黄金调查时间。
此前卫已也并非没有遇见过这种积压的悬案,但那些大多手法幼稚,稍加推理便能穷尽其理。
但族兄一案却是阴云遮掩,半点都捉摸不透,卫已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了解案件始末,并将隐藏其中的线索勾检出来,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监置李和在一旁整理会审案牍,他是卫已的老搭档。
李和表字端中,三晋人士,身材高大,留着一把漂亮及胸的长须,喜着一身双翻领绿色胡服。
早在卫已任职大理寺律博士时,他就担任卫已的助手,李虽年长卫已九岁,却总以学生自居,面对这个年轻神秘的太湖先生,李和总说:“君之才华,勘列建安啊。”
卫已也总是默默一笑,不自矜也不谦虚。
入职鸿胪寺之后,卫已第一件事就是将李和调了过来,此时李担任典蕃署监置,负责西戎使团的车马与财务工作,善理内政的李和可以让卫已心无旁骛地思考案件。
宵禁鼓声远远地传来,李和略感疲乏,停下手中的笔旋转着手腕稍事歇息。
文官出身的卫已非常重视文字材料,不论大事小情,必须要做记录,最后还要誊抄备案。
卫氏的理由很简单:词穷之处便是真相。
“端中劳累了。”卫已一手护着火苗,将新点燃的灯盏送到李和的案头。
“我劳累的是这只手,先生劳累的却是脑子。”
“端中也非全在动笔,脑子也动了,但端中有问题没想明白。”
李和先是一愣,而后问:“难道先生又看出来了?”
卫已似乎有种特异功能,那便是能看见他人的内心想法,一般人在他面前宛如透明的水一样,李和的心思已经被卫已多次猜中了。
李和不服,激将道:“先生一定是猜的,先生若能说出我哪里想不明白了我才信服。”
卫已哈哈一笑:“卫某只是随口一说。”
“不成,若猜中了,我请先生饮天台山贡茶。”李和怕对方不信,又补充道,“圣人赐给虞台阁的,去年冬天我去台阁府上做了一段时间佣书,台阁大人见我爱茶,送了我一些。”
“唔,那划得来。”
“说来!”
“端中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不在会审上细查捉钱之事呀?”
李和惊讶道:“嘿!先生是如何看出来的?”
“卫某素来以文案为本宗,语言可表之处,便是真相所藏之地。”
说着,卫已翻开李和速写的会审记录,其中在司隶台武卫刘则的陈词部分出现了不少的错字漏字,不仅如此,文法也有许多不通之处。
再细看,这些问题主要集中在捉钱案的记录上,纵观刘则的陈词,并无晦涩难懂之处,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刀笔吏来说,李和完全能流畅地记录这一部分的内容。
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和在记录捉钱案的时候开小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