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州学学宫位于白马塔旁,距离郡治衙署约摸三百步,是一座四合三进的院落,学宫北墙内有一栋别构的三开间小房,虽不起眼,却是闻名中藩的敦煌医学馆。
今夜,医学馆内灯火通明。
敦煌医官们正在奋力抢救一名重伤男子,老医官氾文手持金针刀稳稳地切割开伤者背后的伤口,而后以竹板挑开切口,助手以镜子反射灯盏光亮,但见一支带有倒刺的箭簇卡在其中。
卫已在裴正等人的护送下到了学宫,为免打扰医官施救,几人在东厢的文庙门外等候。
裴正借着这个空当向卫已转述了城门吏的话。
使君、危险、离开。
重伤男子在昏厥前断断续续说了这么一句话。
毋庸置疑,这是在提醒卫已。
但问及受伤男子的身份时,在场却无人能回答。
李和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未久,一名医官小跑来报,受伤男子已经苏醒,并要求面见卫使君,说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通报。
医学馆内,男子平卧在榻上,老医官氾文正在用曲针麻缕缝合他的伤口。
末了,老人又在伤口上施以十灰散,这是特制的金疮封口药,男子只觉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
“多谢老先生相救。”
男子吃力别过头去,灯火通明中,一位系着束袖襻膊的老者表情严肃。
“别乱动!”
卫已等人走到医馆时,男子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但仍旧只能平卧在榻上。
“事关重大,须单独向使君汇报!”男子扫视着医馆里其他人。
裴正暗下双眉,眼神中闪烁着怀疑。
“使君现在的处境很危险。”男子将视线转向了卫已,“想必使君已经从司隶台那儿得知广海寺的事情了吧。”
“你叫陆弛。”卫已走近男子,裴正紧随其后。
“先生认得我?”
陆弛疑惑,自入敦煌城以来他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此前也未曾与卫已谋面,他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名字的呢?
“白日会审时,我看了司隶台巡检队伍的花名册,其中有一人缺席,理由是托病告假,只有司隶台武卫知道族兄在广海寺遭遇刺客袭击之事。”
“不错,平西府陆弛,经由恩公卫元大人推荐,现已入职乐口府。”男子吃力地用双手撑起身体,脸上闪烁着军人特有的倔强。
李和见势,赶紧上前将其扶起,医官搬来一张月牙凳,陆弛绷直腰部危坐着,灯光下,男子浑身漂亮的肌肉线条如同雕刻。
“半途托病回去也是恩公的主意,去往乐口府的推荐信也是恩公写的,离开前恩公曾委托我一件事,如若他遭人刺杀,务必让我将这个秘密带给使君,时间紧迫,等不得了!”
陆弛莫名其妙的话让众人满头雾水。
卫已:“既然如此,你们都出去吧。”
夜,风雪交加,医学馆内仅剩卫、陆二人,裴正按刀紧贴门板站立,如那陆弛有其他打算,裴正就将其立地斩杀。
陆弛先将卫元在广海寺遇刺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与司隶台武卫刘则的陈词是相吻合的。
六月初一夜,卫元曾在广海寺遭遇不明刺客袭击,但刺杀未遂,那名潜伏在吏舍的高大刺客被陆弛当场斩杀。
“那天晚上,卫元大人还跟我说了一些话,我到现在都不是很懂,但我总觉得卫元大人的死与此事有关。”陆弛补充道。
“只与你说的?”卫已问。
“不错。”
接着陆弛将当夜情况详述了一遍,包括他与卫元的对话以及卫元对朝廷与关陇贵胄之间矛盾的看法。
卫已稍作琢磨后问:“你是说在广海寺时族兄就猜到了可会被杀,因此打算让你称病告假,返回洛阳?”
“不错。”
卫已深吸一口气,陆弛的话让卫已得出了一个崭新的猜想,这个猜想有着高度的自洽性,并且可以很好解释凶案的动机。
皇帝为打压关陇贵胄,于是派遣卫元前去巡检督查,目的是让卫元深挖关陇贵胄的罪证,这些老贵族由于担心事情败露便必然会刺杀卫元,卫元一旦死在关陇诸郡,皇帝就能以此为由对关陇兴兵问罪。
但杨广显然低估了博弈对手的洞察力,关陇老贵族可能早就看出来这是一个局,并且想出了化解之法。
最终,卫元没有死在关陇,他死在了河西敦煌,这让皇帝的拳头如打在了棉花上。
敦煌是一手巧棋,对手将破局妙地设置在东西要道的咽喉之地,这里有中原人、外邦人、僧人、商人、异士、妓女、流氓地痞……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杀害卫元的凶手。
而至于卫元尸体出现在三危山千佛洞,似乎也能与关陇老贵族漂亮的反击联系起来,杨广崇佛,降魔窟最早便是官修佛窟,代表着皇帝的信仰,在皇帝的信仰之处杀死他的得力助手,既是反击,也是嘲讽。
如此说来,卫元之死完全符合谋杀逻辑。
至于所谓的魔王图,则是将此案推向灵异的车轮,因为案件越是扑朔迷离,那么真相就越是难以浮出水面。
陆弛提供的这条线索恰如愚公移山的第一锄头,卫已隐约看到了希望。
不容卫已多思考,陆弛又道:“此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禀明使君。”
“说来。”
“就在我递交告假的请示书那天,卫元大人忽然将我单独喊进吏舍,并交代了我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说到此处,陆弛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眼,接着挪到了卫已身边。
狮子猫被陆弛身上浓浓的药味熏得远远跑开。
“使君应该知道明年圣人要在天津街举办万国百戏大会的事情吧。”
“略有耳闻。”
“圣人今年之所以对吐谷浑用兵,正是为了联通西域,以促成中藩贸易,为此,圣人还命民部秘密印制新版大业五铢白钱,准备在大业六年的初一发行。”
要发行新币的事情卫已倒从未听过,不过按制,新钱在发行前,中央及地方官府会提前张贴新钱置样图纸,并回收旧钱,这么做是为了给市场一个缓冲时间。
但这样却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私铸假币着可以提前了解钱币形制,从而开炉铸币,甚至能与新币一齐流入市场,这些劣质假币一旦进入市场就会造成物价抬升,导致钱贱货贵,时间一长就会把市场搅得乱七八糟,甚至于腐蚀掉一个王朝的根基。
历史上大多王朝季世都会伴随着恶钱风行,出现严重的通货膨胀。
也因此,各个朝代的统治者都绞尽脑汁与恶钱较量,开皇年间,隋文帝为遏止私铸钱币之风,在律法上大做文章,凡有私铸钱币者皆斩,在这样的高压打击,恶钱之风才稍稍收住。
新君杨广仍旧推行其父的做法,对私铸钱币者严惩不贷,并在此基础上更新了铸币技术,让假币的制造变得更加困难。
然而,这并不能根除私铸钱币之风,但凡此间有利可图,山野青林之间仍旧会有亡命之徒开炉铸币。
卫已猜想,这次民部之所以没有提前发布新币公告,是因为这批新钱是用以招引西域商客的,意义相当重大,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只有规避恶钱搅扰市场,才让西域商客更好地扎根中原。
陆弛还未将所谓的秘密道出,卫已就隐隐猜到了,应该是新币事宜上出了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