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前日，卫已与法喜、小野妹子等友人共登天津桥南端的百尺重楼。
在重楼上可以俯瞰洛阳一百二十六坊，时暮色苍烟，洛阳里坊如大笔工画，风景美不胜收。
“此去凶险，子休兄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啊。”
僧人法喜是个直率之人，他的脸色藏不住情绪，众所周知，西北军政一直不稳，又有卫司隶被刺杀一事，法喜总是担心这位朋友会在敦煌遇见麻烦。
“尽管放心吧，虞台阁已从禁中匀出五名千牛备身与我同去，他们可保卫某此行无虞。”
可法喜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放松。
“如此甚好，不过小僧听说禁卫是两两出动，为何这次只拨派了五名千牛备身呢？”
“对朝制如此熟悉，不愧是崇玄署的官僧，如你说的，确实还有一人，但此人不随我同去，而是在敦煌城等我。”
法喜哦了一声，而后立马道：“千牛备身是禁中卫士，一般情况是不会外派的，除非陪护圣人外出巡游。”
法喜停了一下，接着道：“贫僧如果没有猜错，此人应该是随同圣人西巡的御前侍卫。”
“不错，他叫裴正，听说此人在进攻吐谷浑时独自斩杀了三十六藩兵，威震天下。”
听到此话，法喜忽然释放了笑容。
“原来是裴兄！有他在我就放心了，就算真的是魔王波旬来了也伤不了子休兄分毫。”
“哦？小和尚和认得裴千牛？”
“自然。”法喜道，“裴母信佛，曾将裴正托付于吾师吉藏僧人处养育，我俩算是一起长大的，裴正十几岁后武将风度愈显，吉藏高僧对他说:‘你建功立业去吧’，于是裴正告别佛门，投身军府，不久后便入了乐口府，二十岁做鹰扬郎将，二十三岁出入雷第，为大将军长孙炽所赏识，后推荐给圣人，选拔入禁中做了千牛备身。”
卫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裴千牛还做过候官。”
（候官由古代斥候演变而来，负责秘密侦查与缉捕工作，类似后世的不良人、锦衣卫，雷第是候官的中央总署，由大将军长孙炽统领。）
“不错，裴兄虽然年轻，但履历丰富，此次陪护圣人西巡是第一次真刀实枪上战场，其作战勇猛丝毫不输老兵，想来吉藏僧人当年没有看错，裴兄当是一个可以建功立业的大将军。”
法喜又补充说：“裴正师从刀客火拔真君，刀法以刚猛著称，有万夫不敌之勇，人称金刚无忌，子休兄放心查案便是。”
卫已点头，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高大武卫的轮廓。
“不过裴兄为人教条，不大懂得人情世故，性子也相当急躁，而子休兄却是个慢性子，你俩共事，往后恐怕少不了摩擦。”
“哦？那倒挺有意思的。”
“太好了！子休兄，你我这盘棋总算见分晓了。”
“是高僧赢了，卫某终究还是出山了。”
两人同时笑开了，只是不知各自的笑声中藏着何种况味。
末了，卫已一转话题问：“对了法喜，你了解魔王波旬吗？”
法喜一愣，答：“他是天竺佛家典故中的魔王，经常指使诸魔扰乱悉达多太子的修行。”
卫已哦了一声，又问：“那悉达多太子是如何战胜魔王的呢？”
“不动。”
“不动，何谓不动呢？”
“据佛经记载，魔波旬先是派遣三名魔女诱惑太子，太子不为所动，而后又亲率魔军进攻太子，面对诸魔的威胁，悉达多仍旧跏趺静坐，神志丝毫不乱，后来魔军竟无法伤及悉达多分毫。”
“大概此时的悉达多已经成佛了吧。”
“这是佛经故事，是否真的成佛贫僧便不清楚了，但我知道，如果一个人不动如山，那么他便不可战胜。”
“原来如此，多谢高僧指点。”卫已虽然没有十分明白，却预感“不动”二字将是一把钥匙，它将会解开魔王图的秘密。
次日，一支由卫已带队的西戎使团从端门出发，行走的路线与卫元一致，不同的是，出建国门后，卫已没有去龙门礼佛，而是指挥队伍快速西行。
与此同时，西域大漠中，两人两马过阳关后折向东北方，朝敦煌城行去。
因一路风沙，两人皆以帷帽覆面，但从身形上能看出是一男一女。
黄昏，落照正红。
男子撩开帷帽前的遮风帘，露出两道入鬓的浓眉，眉下嵌着一双犀利的虎眼，久未打理的面部早已长满杂草一般的虬须。
男子咳了几声，下马步行至眼前的沙丘，一座城池在视野尽头中浮动着。
那是久违的敦煌城，男子眼眶中涌出一阵激动，对着腰间悬挂的一口小瓷罐道：“齐兄，我们到大隋关津了。”
刚说完此话，男子便神色一凛，双耳灵敏地捕捉到了周围沙地上的细小脚步声。
继而马鸣声起，数道暗影从四方围来，男子立即按刀压低身形，同时转身，如虎狼般地窥探身后的情况。
这是经过无数次训练之后才养成的防御反应。
夕阳中，不知何处涌出十数个马匪，将两人两马团团围住。
男子按眉，噌地一声拔出半分隋刀，夕阳映照刀身，但见刀锷下方雕刻有“千牛”二字。
持刀者不是别人，正是大隋禁中高级武卫裴正，人称金刚无忌。
这时几名手持长矛的马匪从两侧包抄了上来，裴正虎眼扫动，迅速记下了几人的位置。
“缴械不杀。”
裴正心念汇聚于眉心，全身力道如同河水一样缓缓流淌着，这声“缴械不杀”与裴正平时说话的语气迥然不同，略带肃杀，又带有某种莫名的悲悯。
然而大漠马匪却未曾觉察，凶神恶煞般地冲杀上来。
“齐兄，看来裴某要破戒了。”裴正默念道。
心念一过，杀机动摇，斜刺里但见沙漠之中白光迸射而出，一股浓浓的血雾瞬间四处弥漫，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马匪已然是被劈作两半。
不等众人反应，裴正忽作猛虎下山势从沙丘上俯冲而下，兜头钻进了马匪群中，噗嗤数声，巨大的力道随着锋利的隋刀被挥洒而出，如百无禁忌的金刚，以摧枯拉朽之势消灭罪孽深重之人。
这时，一名高大肥壮的马匪挥动铁链鞭打过来，裴正不退反进，在对手的五步开外忽而变向转身，借由冲刺的惯性在沙漠上刹出两道深深的鞋痕，而这时隋刀已被高高举起，如同大旗，刀光一闪，紧接着下劈，眨眼之间马匪便斜分作两半。
此招因招式姿态像举着大旗，所以被裴正取名为“大旗”，然而这却不是裴正最引以为傲的刀法，不过对付区区马匪足矣。
这群马匪横行大漠数年，经常抢劫过路商客，鲜有遇见抵抗的，嚣张跋扈惯了，每每出行都不穿铠甲，没想到这次碰上大开杀戒的裴正。
裴正本性嗜好杀戮，此番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不少马匪见势不妙，赶紧扭头逃跑，裴正当即挽弓一一射杀，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几个弹指。
确定四周再无其他马匪后，裴正才席地而坐，解下腰间的磨刀石打磨隋刀卷刃处，丝毫不在意四周散落的残肢断臂。
“张……张大人？”女子被眼前一幕吓得愣在当场。
印象中这位年轻的中原军官老成持重，不苟言笑，没想到面对贼寇时竟如此凶悍，宛如地狱罗刹。
“龙姑娘是觉得张某杀戮太重吗？”裴正竖起隋刀，上下打量，刀身方向的尽头悄然露出一抹月光。
女子一时不知如何搭腔，她感觉眼前的男子随时可能会挥刀杀死自己。
叮当一声，裴正用手指弹了一下冰凉的刀身，而后似自言自语道：“龙姑娘莫怕，天生我有金刚之力，就是用来斩奸除恶的，不知多少商客的性命断送在这些马匪手里，今天他们碰见我乃是业报轮回，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