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卫孝则露出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忽然放低声音道:“此事是崇教寺的千山高僧反复交代的,这封信中夹着一幅画,或与兄长之死有关系,不过……”
说到此处,卫孝则却又卖起了关子,抻着脖子朝外看了两眼,确定没人了才压低声音道:“不过此画妖异,千万不可久视。”
“为何?”
卫已愈发的好奇。
“高僧说魔王波旬的灵魄附着在此画之上,一旦久视,便会被其附身,化作妖魔。”
“这……”卫已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了。
卫孝则也从卫已的表情中读出了自己的失态,忙道:“诚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次并非阿兄疑神疑鬼,只是此画太妖异,那幅魔王图看起来着实让人脊背发凉,隐隐中有种被鬼怪盯上的感觉,目睹此画后,我竟连做了三天的噩梦,梦中被罗刹恶鬼分食。”
“唔?世上竟还有此等奇异之事?”卫已更加好奇了。
也许是卫孝则描绘得过于夸张,令天生胆大的卫御猫也不禁心生了几分敬畏。
“因为此事太玄,所以敦煌那边并未将其写进卷宗当中,也未呈递给三司,只是私下交给了我。”
卫已小心翼翼地将信纸铺陈开来,其中果然还夹着一张折痕交错的纸张,有些边角已被墨水洇染,看来画工在绘制此画时相当潦草。
此信出自敦煌某位折狱官之手,比之措辞枯燥的卷宗,用语活泼了不少,内容简陈如下。
此事还要从敦煌石窟说起。
敦煌城附近有一座三危山,据说在前秦时,一位叫乐尊的和尚游历至此,在大泉河河谷眺望此山,见夕阳下金光万道,如同各般奇异的佛光圣影,于是决定要在摩崖上开凿佛窟,敦煌佛事自此昌盛。
久而久之三危山被开凿成了千佛洞,在千佛洞中,有一窟名为降魔窟,此窟始凿于大业元年,属于官修佛窟,降魔窟在开凿时就不太平,屡屡出现工匠受伤甚至死亡的情况,不久之后朝廷以此窟不祥为由叫停了这项工程。
后来一个名叫米长乐的粟特商人在听说降魔窟的怪事后,不知何故决定出资重修此窟,这次的开凿工作倒还顺利,但在后期装饰时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石窟开凿工作完成于大业三年的夏天,同年冬季进行四披壁画的绘制,壁画由敦煌天才画师崔玉执笔,画的内容是降魔经变。
降魔成道作为佛传的重要主题,很早就出现在了石窟当中,主要讲述的是释迦在修行过程中降服群魔的故事。
怪事就发生在绘制北披壁画时。
一天夜里画师崔玉忽然发疯,声称看见自己亲手绘制的壁画活过来了,而后画师崔玉砍断了右手拇指,疯狂地逃离了降魔窟。
此后崔玉便对外宣称封笔不画,并谢绝一切来客。由于崔玉发疯入魔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沙洲再也没有画师敢承接这项任务,于是降魔窟的装饰工作也就此作罢。
这桩怪事自然引发了大家的关注,因此涌现出不少流言。
有人说是崔玉自感将魔王波旬画得太好,导致壁画中心人物释迦无法落笔,为免名声受损,干脆装疯不画。
还有说画师崔玉向来风流,曾负情某西域女子,后来那女子因情自杀,业报轮回,让崔玉在声名极盛时失心发狂。
而最令人信服的一种说法出自敦煌沙门,僧人们觉得是崔玉将魔王波旬绘制得太过逼真,从而共振了魔王的灵魄,导致魔波旬的灵魄附着在壁画之上。
凡久视魔王波旬图就会被其灵魄摄住,不是发疯便是自杀。
信中还透露自此说流行后,降魔窟便被崇教寺封锁了,四披上的壁画也用帆布牢牢遮住,以免有好事之徒因目睹魔王之后而遭遇灾厄。
案件的奇诡就在于卫元的陈尸之处便是这口诡异的降魔窟。
敦煌的折狱官们推测,卫元极有可能是看了石窟的经变图之后,被魔王波旬附身,因此才会在石窟当中自杀。
但同时,折狱官们也提出了猜测当中无法自洽的部分。
除却宵禁等绝对因素的限制外,在降魔窟中没有发现用以自杀的凶器,另外,案发当夜的执勤夜宿也没有发现有人出城。
因为种种吊诡,此案被无限推向了怪力乱神,折狱官们还在文末提出了一个极富想象力的猜想:是否为魔王波旬为渡劫而杀人。
从此信的措辞当中,看得出来执笔者因为这种不祥征兆而感到恐慌……
读完信后,卫已将视线挪向了那张皱巴巴的画纸上。
“既然这幅画如此奇诡,那为何又有人能将其画在纸上呢?”卫已边说边打开了画纸。
太湖先生的动作与表情看似百无禁忌。
(王朝首席御史自有其过人的胆魄。)
卫孝则小心翼翼地盯着卫已的动作道:“此画是崇教寺的千山高僧绘制的,他曾亲眼看过降魔图,甚为震撼,说画师崔玉用画笔将魔王从法界给拉到了现实,凭借着记忆,高僧将此图部分绘制了出来,即便如此,此图仍旧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卫已没有多想,迅速地翻开画纸,卫孝则垂眉悻悻地将视线转向他处。
卫已锋利的双眼与魔王似带金光的魔眼对峙着。
魔王波旬白发黑面,似若幽怨的妇人,竟与方才自己幻想中的鬼怪有相似之处。
卫已心中略过一丝怔忡,或许是卫孝则的渲染,卫已似乎感觉画中的魔王在对着自己笑。
惨戚戚的表情中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看着确实诡异。
卫已情不自禁地默念起了《黄庭经》,据说诵念此经一万遍就可以成仙,不知仙家三清是否能降服此魔。
“不需三清出手,卫某便可降服此魔。”卫已低声自语,画中魔王脸上又似闪过一丝惊诧,紧接着变成了一幅再正常不过的潦草图画了。
此时看去,魔王图甚至有点像小孩子的乱涂乱画。
“贤弟在说什么?”卫孝则忙将魔王图卷了起来。
卫已注视此画的时间不短了,卫孝则恐怕他会入魔。
“看来不得不去敦煌走一趟了。”卫已扶着膝盖站了起来,纠缠如麻的思路被清扫一空。
“兄长,帮我写一封奏请吧。”
天色并不明朗,一抹阴云笼罩在洛阳城的上空。
当天午后,卫孝则便替卫已起草了陈请官复原职的奏表。
卫已的奏表没有走层层上递的程序,而是直接以卫玄大公的名义递交给虞世基。
虞世基官居内史省,深得皇帝器重,与牛弘、宇文述等人并称“选曹七贵”,独断选官大权。
因为卫已与虞世基同是会稽郡人,虞又重视派系之争,经常拔擢南方官吏,以充幕僚。
卫已是虞世基极为欣赏的后辈,卫已隐居之后,虞世基曾多次邀请他出山为官,但都被卫已婉拒了,此次卫已主动申请官复原职,虞世基自然乐意为其大开便利之门。
几日后,批复下达,除准卫已复官的陈请外,还让卫已兼任鸿胪寺典蕃署西戎使者,办公官邸在建国门内的四方馆。
按照虞世基的指示,卫已需在四方馆执勤十五日,简单了解西域各藩的习俗之后才能外派。
虞世基的做法看似寻常,其实高明,他让卫已以西戎使者的身份去调查敦煌的案子,这样一来不仅能掩人耳目,还能为南派官僚在此案上留出一点话语权。
因为如果卫已以御史台或大理寺身份去敦煌查案,查清则以,万一查不清楚,必会引来政敌攻讦。
而让卫已以典蕃署使君的身份出使西域的话,那便能四两拨千斤了,卫已若查明此案,虞派趁此大噪,若查不清,也可用非分内事的理由来搪塞。
虞世基掌舵内史多年,素有台阁之称,其城府之深,当世少有人能窥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