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景行坊,卫氏府邸。
抵洛之后卫已等人先赶往灵堂吊唁,末了,其余人移步明厅休憩,僧人法喜留在灵堂诵经。
送走客人后,卫孝则与卫已来到了简正斋。
简正斋是卫玄大公的书房,房门上“简正”二字出自卫元之手,字迹苍劲,骨气全出。
两人在匾额前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卫已压着双眉,灼热的视线停留简正二字上,他天生疾盲,视物时总要轻眯双眼才能看清楚,而此时视线反被泪水洗得更加清晰了。
族内兄长之中,卫已最为敬佩卫元,当年离开大兴城之前卫已曾邀请卫元闲暇时南下饮茶,不料此约竟成了诀别。
卫孝则推门入室,用掸子拂拭过一片蒲团,而后递给卫已,两人面对而坐。
“听闻噩耗后老父便一病不起,写给贤弟的信还是老父强打精神念出来的,每一句都如同刀割。”卫孝则眼睑发红,语气悲戚,“此案若是结不清,怕是老父的病也很难痊愈,早闻贤弟深谙勾检推理之术,又是赵公绰的高徒,还请贤弟务必要查清此案。”
“卫已自当竭尽全力。”
“有子休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短聊之后,卫孝则便将话题转入了卫元遇刺案上。
“兄长遇刺的消息是司隶台随行从事送来的。”卫孝则一边说着一边翻出一卷信件递给卫已。
这是敦煌郡衙署审理此案的卷宗,但并非原本,而是复抄本。
原来在卫元遇刺案发生后,敦煌郡守就命敦煌县正大力调查此事,但因为案件太过奇诡,时至今日也未见进展。
卷宗角底写有一个正楷“悬”字,表示此案悬而未决。
依照惯例,这种难以决断的案件要逐级上报,直至中央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长官研判之后择日审理案件,称作三司会审,是为王朝最高司法程序。
但因为此案涉及到了刑部尚书卫玄的长子,所以敦煌方面又送了一份复抄本到卫氏府邸。
卷宗当中记录此案的文字很清晰,内容不多,几乎没有什么可供推敲的旁证。
大略内容简陈如下,大业五年七月十六日的清晨,司隶刺史卫元失踪,当时卫元落塌于子城静恭堂,此堂就在敦煌郡衙署不足百步外。
静恭堂原为西凉王朝的听政大殿,后被改建为州司公馆,常年布置武备,司隶台入驻后,更是戒备森严。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堂堂司隶刺史竟无故失踪了。
而就在敦煌郡色吏忙着到处找人时,远在五十里外的崇教寺传来了急报,说在三危山石窟中发现了一具身着官服的尸体。
经查验,那具尸体就是卫元。
为此,敦煌方面即刻封锁了三危山,并派色吏展开了人员摸排工作。
经隶臣验尸,初步断定死因为失血过多,死亡时间推测在夜里子时以后。
另外根据静恭堂武卫供词,夜里丑时左右,有人曾看见卫元在房间内办公。
而崇教寺执勤僧发现卫元的尸体则是在清晨卯时左右。
也就是说,卫元遇刺的时间在丑时与卯时之间。(约摸夜里一点到早上五点。)
但问题是敦煌城严格执行宵禁制度,入夜后所有人不允许出行,卫元虽身为司隶台官员,但也不能因为个人原因随意出城,更何况是去往远在城郊的三危山?
按照敦煌方面的初步推测,如果此案存在凶手的话,那么卫元应该是先被挟持至三危山,而后被杀害的。
但此条推断被两个难以解释的情况推翻了。
根据崇教寺执勤僧的供词,当时在石窟内外及附近没有发现一滴血迹,现场也无挣扎打斗的痕迹,而且案发之后,敦煌隶臣在三危山方圆几里的范围展开了搜索,也并未发现任何血迹和脚印。
为了进一步排查,敦煌郡守还特地从军府借来猎犬帮忙寻找线索,结果仍旧一无所获。
如果说找不到血迹,还能用被风沙掩埋来牵强解释的话,那么第二个情况则连牵强解释的余地都没有了。
那就是凶手是如何在宵禁前提下,潜入重兵把守的静恭堂挟持出卫元的呢?
即便凶手能在重重守备的情况下挟持出卫元,又是如何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做到杀人移尸的呢?
在种种条件的框限下,刺杀的推测几乎无法成立,故此敦煌方面上呈的初审意见是自杀。
至于自杀原因,卷宗当中并未提及,只说了这是敦煌折狱官共同探讨出的可能性结果。
从卷宗的文字记录来看,内容虽然简单,但不失逻辑,不仅对相关情况进行了大胆的猜想,也进行了小心的求证。
卫已有理由相信,案发之后敦煌方面曾尽力侦办过此案。
事实上,敦煌官方对此案也绝对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司隶台是新君杨广进行三台改制之后而新创设的衙署,新设衙署尤其能代表新君的治国理念,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而杨广对司隶台赋权太甚又导致了部分地方权势集团的反击,暗杀便是这种反击的体现之一。
司隶台建制以来,因为巡检官员屡遭刺杀,皇帝特地加重了追责力度。
另外卫元遇刺时,皇帝杨广的车驾尚在西域未归,可以说凶手是在天子眼皮底下杀人,如果敦煌方面查不清此案,恐怕沙洲大小官员的乌纱帽都难保住了。
卫已的脑子飞速旋转着,卷宗上的文字仿佛变成了蚊蝇,脱离纸张飞舞到了空中,继而钻进了卫已的口耳眼鼻之中。
一幅幅画面不断在卫已的脑海中演绎着,族兄卫元的亡魂化作一缕青烟来到了卫已眼前。
他紧抿着嘴唇,宛如木雕,一改往日坚毅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悲戚,无声而更显哀伤。
兄长必有所诉,卫已感觉眉心一阵发烫。
忽而,空气之中冲出了一只白发黑面的恶鬼,张开獠牙参差的大嘴,深吸一口气将卫元吞入腹中,而后转头便朝卫已扑来。
“火兵符图备灵关,前昂后卑高下陈,执剑百丈舞锦幡,十绝盘空扇纷纭。”
卫已并不惧怕,轻轻闭上双眼,口中默念《黄庭经》,忽而那扑来的恶鬼化作一团黑雾钻进入地下。
“贤弟想到什么了吗?”
卫孝则见卫已双目微闭,眉头下沉,一副思虑深重的模样,以为卫已从卷宗中发现了什么。
院中的林木卷过一阵秋风,落叶簌簌。
卫已缓缓睁开双眼,漂亮的眼睛恰如镶嵌在山中的湖水。
“果如敦煌折狱官所言,此案确实奇诡。”卫已继而问,“阿兄这里还有其他线索吗?”
卫孝则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卫已轻抬眼轮:“莫非有不可说之事?”
卫孝则犹豫了一下道:“非也,只是这件事大概是无稽之谈,就算说了也无益于事,说不定还会被子休取笑。”
“天下从来没有无稽之谈,既有此谈,便生此心,何来无稽一说呢?”
卫孝则摇了摇头:“好吧,贤弟说话还是如隋刀般锋利啊。”
说着卫孝则起身走到房间正中处的孔圣画像下,画像下有一方长条石案,案上摆有香炉,香炉下压着一封信,卫孝则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适才贤弟也看了卷宗,敦煌折狱官对此案的初审意见是自杀,而自杀的原因却只字未提。”卫孝则道,“一开始,我对这条初审意见很怀疑,为此还多番询问送信人,他告诉我关于此案,还有一个难以官宣的猜测,诸般诡事都写在这封信当中。”
卫孝则说着将信件推给卫已。
卫已接过信件后便想拆开一探究竟,卫孝则却道:“贤弟莫急,此信中藏有一物,司隶从事曾反复叮嘱说,那物千万不可久视,不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