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松针苍翠。
云卿原本以为空的住所会是木头材质,走近见到灰砖青瓦房子,脸上微微露出意外神情。
空推门示意云卿先进,解释道:“原本我住的是木房,停留凡间木头发芽未能及时处理,干脆建成砖房子,石头总不会长腿跑掉。”
壁炉火焰温暖。
大约因为此处只有他二人,空心下轻松,甚至开起玩笑:“大人觉得石头会发芽吗?若哪次我又久留山下,也好及时命弟子上来料理芽根。”
云卿抿着热茶笑笑,应和道:“说不定呢,还是让人留心些,倘若石头真的生根发芽,你便又要无家可归。”
“你不必叫我大人,唤我万重。”
“阿卿。”空抬眸与云卿对视,“我想这样唤您,螣蛇大人。”
云卿觉得空眼中情绪平静得像一池死水,微蹙眉摇头道:“不行。”
“是,空知错,请大人饶恕。”空从袖中拿出盒装糕点摆到云卿面前,带着期待推到他手边,“大人,空厨艺不佳,还请您指教一二。”
忍下心中不适,云卿暗道总不能因为九尾狐过度纠缠,就怀疑空对他也有意。
装作若无其事拿起糕点捏在掌心,云卿点头笑笑:“我觉得尚可,没看出来你有这样的好手艺。”
空的嘴角闻言抿直绷紧,确认道:“大人没有别的话要说?”
见云卿茫然摇头,空语气失落难以掩饰,“大人,您真的不记得了。”
“什么?”云卿攥紧袖中利刃,这次绝不能像对忆春朝那样心慈手软。
眼前空却变作十一二岁孩童模样,起身扯扯袖子道:“大人,您现在能想起来吗?”
“是你!”云卿认出来了。
百年前某一日,面前孩童身带污泥、眼噙热泪敲响家门,言说身无分文腹中饥饿,与亲人走散请求施舍。
山行拧眉说直接送小孩去官府,云卿见他可怜,于心不忍就这样将人丢开,便放他进家填饱肚子,洗净脸上泪痕,买糖人哄他开心。
空眼中闪着欣喜,“大人!您还记得我!”
云卿失笑:“记得啊,那天你哭得像小花猫,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安城中有妖物过久停留,镇城兽向空言明情况,请他设法驱逐或杀死妖物。
空收敛气息,以符纸收敛气息掩饰身份,变作孩童打探虚实,确认此处皆是善妖,便安心准备离开。
“阿行,这孩子好可怜,让他先填填肚子吧,你瞧他身上衣服都跌脏了呢。”
循声望去,空看见一个极漂亮的人,险些看呆了,回过神便见这人俯身温柔地用热帕子为自己擦去脸上脏污泪痕,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勉强道谢还被对方夸赞有礼貌,瞬间脸红到极点。
视线没有原由地追随对方,依依不舍分别,希望往后再次见面郑重致歉、致谢,却再没能遇到那人。
牵念久了,心思也逐渐变化。
而云卿起态度恶劣,与温柔半点不相干,且一直未以本相示人,加之螣蛇与凡人天差地别。
空虽感谢对方救出鹤鸣山道士,却下意识敬而远之。
直到洛阳那次云卿显露原相,空才发现原来念念不忘的人早已出现身边,既是欣喜,又是愧疚,更叹缘分妙不可言。
“原来你是为捉妖啊,那怎么放弃了呢?”云卿捏起糕点放入口中,确实与百年前的桂花乳糕味道相同。
空变回十七八岁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我不想伤害善妖性命。”再就是他被云卿的温柔疼爱吸引大半注意力,连山行和小蛇妖的脸都没记住。
否则当初见到裴青棠就该发觉眼熟,不至于洛阳那时才认出云卿。
“所以妖物能够凭借符纸遮掩妖气,伪装成凡人?”
“是的,不过只能短暂维持,时间长会显原形的。”
云卿第一次知道还能这样,点头记下此事,“你最多能维持多久?”
“三十天。”
“多少?”云卿神情惊讶:“三十天还短吗?”
“三十天很长吗?”空怔住,对寿命几千年的妖物来说不过眨眼睁眼。
“差不多吧。”云卿揉揉眼睛,“我想睡会。”
空起身领云卿前往卧房,简简单单的石床,堆着一层稻草,连枕头都没有。
云卿脚步一顿,“你平常便睡这个?”
空忙施诀,白光显现,石床瞬间变作铺着蚕丝羽被的温暖床榻。
“大人,您请。”空欠身示意。
云卿依言脱外衣褪鞋躺下,见空在窗旁小桌忙活,好奇问道:“在做什么?”
空十分熟练配制香料,笑道:“准备点安神香,免得大人新换环境睡不着。”
闭上眼睛,云卿闻到花草混杂松柏清香的味道,“多谢你这般体贴,只是我不喜蓝莓酸味,不过我也十分喜爱九里香。”
“大人对香料也有研究?”空将香炉中料粉倒出,“大人选吧,空不知大人喜好。”
“你能不能别唤我大人?”云卿有些无奈,“既是百年前便相识,何必生分客套,唤我云卿便好。”
空沉默不语,捏着香炉没有动作。
云卿轻叹息一声,怎么这空跟赌气的阿花一样倔?
空闻声立即跪地认错:“空知错,不该惹大、万重道友不快。”
云卿心中更加无奈,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阿花可不会动不动下跪,气急甚至要跟自己嚷着争辩,倒更坦率可爱;空与自己不相熟,客气有分寸,半点不敢造次。
“好了,我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起来吧。”云卿起身招手示意,见空犹低头跪着,准备下床将人扶起。
空怕他不穿鞋着凉,在云卿刚迈出一步忙起身制止,“万重道友,小心身子。”
云卿不由轻笑:“我好歹也是仙体身躯,哪里这般病弱。”他重新坐回床上,“不必多选香料,放些茉莉、飘香藤与百合就行。”
空点头称是,点上香料只觉花香甜腻醉人,心下默默记住云卿嗜甜。
云卿闭目酝酿睡意,空小声询问:“大人是否要布下结界?何时起身?预备什么晚饭?”
“不必布结界,晚饭时叫醒我,不拘吃什么,你看着安排。”
云卿捂脸挡住窗户透过的光亮,声音渐低。
空放下窗帘,小心将云卿的衣服展开挂好,鞋子摆放整齐,悄然带上门离去。
云骁拜过容思道人后,正式成为鹤鸣山修习道士,需要适应山上作息,熟记道教戒律信仰规矩。
“云骁,这两位是你的师兄师姐。”容思介绍彼此认识,“狄碌,洛昕,这位是为师刚收的弟子云骁,你们三人要好好相处。”
云骁低头向下看,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一二岁,都还没他肩膀高,“师傅,这……”
狄碌已经拱手行礼:“师弟,我带你去住所吧。”
洛昕同样行拱手礼:“等大师兄带你看过住所,请师弟到心经室找我。”
云骁慌忙回礼,再一抬头眼前便只剩狄碌,两人出正殿左拐,步行半刻钟时间走到住所,院门上牌匾题着三个大字:德如洐。
“师弟,正屋是师傅的住所,你我共住东屋,西侧你师姐在住。虽说你年龄大些,修习或许困难,不过你既为绝佳灵根,不怕晚学,只要刻苦钻研,必有丰厚回报。”
狄碌年龄虽小,但已上山修学六年,在众多天等弟子中课业排行第八。洛昕修习三年,排行第六。
不过鹤鸣山是根据上山早晚划分师兄姐弟妹,与课业成绩与年龄大小无关,但像云骁这般二十多岁才开始习道者寥寥无几。
狄碌露出些许担忧,叮嘱道:“如果有其他顽劣弟子言语奚落,切记不要理会,鹤鸣山禁止弟子内斗争执,记住对方名字面貌报告师傅或我与洛昕即可。”
“是,多谢、多谢师兄。”
云骁结巴脸红,忽然理解为何肥狸子宁愿与自己争吵,也不愿叫自己哥了。
“不必客气。”
狄碌推开房门示意云骁跟自己进来,“监派事长已经派人将床铺送来,你自己整理一番,稍等记得去心经室见洛昕。”
“心经室在哪里啊?”云骁边问边整理床垫被褥。
“出院门左拐过桥途经一片绿蕊梅林,沿小路步行几百步,挂着牌匾的院子就是了,她在最顶楼容字房等你。”
狄碌见云骁一脸为难,便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施决后符纸飘在半空,“你收拾好之后跟着它走,晚上记得还给我。”
“是,多谢师兄。”
整理妥当后,云骁跟在符纸后,见它飞得不高,没忍住伸手点点纸张,只一下,那符纸偏失去作用,打着旋飘到地上。
云骁急忙捡起符纸,他已经忘记方才狄碌说的那一堆话,只模糊记得过桥和绿蕊梅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才刚来第一天就状况频发,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几次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云骁伸手拍拍脸努力回忆方才听到的内容,左拐、上桥,找绿蕊梅林旁小径。
还没走到尽头,云骁就看见不远处高耸灰瓦白墙的房子,心中陡然松口气,事情没有搞砸,否则云卿一定会对自己失望。
走近,门上牌匾果然题有心经室三个字。
推门进去,院中青石板干净整洁,高楼十分肃穆,不像等闲人可以随意出入地方。
站在容字房门前,云骁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敲响,询问:“师姐,我进来了?”
“请进。”
洛昕盘膝坐在蒲团之上,招手示意云骁过来,“你初来乍到,需要适应山上作息,熟记道教戒律信仰规矩。”
她说着将一卷宗书递给云骁,“你先看这本鹤鸣山日诵早晚经,我顺便给你讲一讲规矩。”
云骁接过书连连点头:“劳烦师姐指教。”
洛昕由盘膝改为跪坐,清嗓正色道:“每日早上六点起,晚上九点睡,晨起后休息前诵读半个时辰。一日三餐,用餐时长共半个时辰,食不言寝不语,违者罚抄写鹤鸣山戒律全册。每日必须着道服佩冠、注意衣着干净整洁,不得辱骂斗殴,违者驱逐下山。尊师重道,礼貌待人,不得以下犯上、欺凌弱小。不得迟到早退旷课,必须及时完成课业,否则罚禁闭,累计五次以上者驱逐下山。”
“对,严禁山上弟子交往过密。”洛昕说着重新坐好,偏头问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云骁张张嘴,“我能跟旁人一起吃饭吗?”
如果在鹤鸣山上反而不能和云卿一起就餐,那还不如在长安呢。
洛昕摇头:“不能。”
“可是,那人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