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夷,永远都是夭夭向往的样子。”
他耳畔、梦里都是她温柔缱绻的声音,还有那双漂亮得让他心头大动的眼眸。
许是声音太温柔,话语铿锵有力,给了他很大的震撼,他第一次梦见了她。
那是年幼的夭夭,弱小又无助的模样,让他的心脏疼得难以喘息。
自在东海之滨坠海后,李莲花已经很少梦回年少意气风发时。
他偶尔梦到的,不过是同门为解散四顾门争吵不休,或者是梦到乔婉娩留给他的诀别信,然后梦到与笛飞声在东海之滨对战。
今夜的梦境很奇怪,李莲花竟梦到了十五年前在绵州发生的种种,梦到让他一跃成为武林第一的战役。
那日,大雪纷飞,纷纷扬扬地将整座繁华绵州城染成无瑕的白。
时值清晨,呵气成冰的冬日,尚未有人在温暖的被窝里醒来,便有武林人士在绵州最华丽的府邸大开杀戒。
刀光剑影,剑气激荡,鲜血一道道地从肉体涌出,溅了一地的白雪。
他一路杀至燕无双的府邸,又一路杀进他斥重金打造的地下牢笼,终于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了年幼的白夭夭。
“别过来,有毒。”十岁的姑娘看到他提剑闯入牢笼并不觉得惊讶,也没有欣喜,反而慢条斯理地将防身软剑收入腰间,“此毒名唤‘千机’,只肖沾上一点便即刻暴毙。少侠,要当心了。”
对于闯入牢笼里的人,不论身份、不辩好坏,她总是木着一张脸,小声提醒他们此处有毒。
倒也不是心底善良,不忍有人中毒毙命,而是这毒是她下的。
被燕无双困在底下牢笼的十天,从手沾鲜血的害怕与惊恐,到后来的麻木不仁,再到现在生无可恋的自暴自弃,她足足杀了二十余人。
白夭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她只是不想成为燕无双的禁脔,成为他发泄私欲的工具。
她本该用毒杀掉燕无双即可,奈何那些走狗如同他的主人般恶心,一个个朝她伸来魔爪,为了自保她只好连同他们也一起杀了。
李相夷愣住,显然没想到一个孩子会如此狠厉,竟在牢笼周围都涂上了剧毒。
出于自保,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她到底是个可怜人,父亲含冤入狱、母亲自戕殉情,家族被人一夜之间屠戮精光,到最后还身陷囹圄,受尽非人的折磨。
“我叫李相夷,是云隐山漆木山之徒。受师父所托,带你离开绵州。”他气沉丹田,提剑将江湖盛传坚不可摧的牢笼劈得四分五裂,旋即踏着满地的尸骨走了进去。
“漆师伯的徒弟啊……”
听到熟悉的名字,白夭夭麻木的眼神微微一动。她静静地看着他提剑走过来,挥剑将桎梏自己多日的铁锁斩断,又缓缓朝她伸手。
白夭夭怔住,凝着那只温暖的大手,默默无言。
“你叫夭夭是吧?”见她不愿把手递过来,李相夷解下沾着风霜的银白色披风,将白夭夭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他眉宇间挂着清浅的笑意,俯身与她对视,“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样耀眼。这么漂亮的眼睛,要是被世间的污浊蒙上阴翳岂不是可惜?”
那一瞬,白夭夭瞳仁紧缩,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虽说这世间污浊甚多,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或尔虞我诈,让人恶心。而你在血海里沉浮,看到的自然是这世间的恶。”
李相夷音色温柔,一字一句道:“若你满目疮痍,看到的尽是恶意,而忽视身边所有的美,也终将在这无穷尽的恶中沉溺,继而消亡。何苦如此?”
李相夷看不见她眼眸存着生存的欲望,一个决心赴死之人,哪怕他费尽心思将她救出牢笼,也难逃一死的宿命。
只要她生出一丝活下去的欲望,那么就算不得白救。救人先救心,就是这个理。
白夭夭一怔,抿唇不语。
李相夷眉宇间正气凛然,边从腰封里摸出一枚铁丝替她解开镣铐,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若你能保持一颗澄明之心,辩证对待世间的人和事,你会发现前路并非一片黯淡无光,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你。”
他想了想,“比如黄山云海,波起峰涌宛如仙境;大漠月牙泉碧水粼粼,美不胜收。这些都是世间美好的馈赠,是美的一面。”
“人与景终归不同。”白夭夭沉默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人是活的,他们心思活络害人害己;景却数千年如一日,它们不会变更不会害人。
李相夷不假思索地接话,“也有为真理、为公道前赴后继的人存在。我、还有我师父都在想尽办法救你啊……害你的是人,在救你的也是人。”
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使得白夭夭振聋发聩,心神激荡。
李相夷拿起她冰冷的手腕,给她渡了几分内力,又见她满脸的麻木与不解,继续道:“夭夭,命运虽待你不公,可你不能就此放弃。”
这话其实很无力,却很温暖。原来,还有人希望她活着吗?
李相夷用手帕给她擦去脸上的血污,眸色一水的温柔,“纵使前途布满荆棘、所行之路满是不公与污浊,可为人一世自当要坦荡,方能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夭夭,要活下去,要好好待自己,要坦荡地活着,方能无愧于自己。”
是的,要好好待自己。
白夭夭终是卸下心防,无助地闯入李相夷的怀中。
此刻,她坚强的伪装似乎瞬间被人撕开,将所有的脆弱暴露在人前,泪水汹涌而出,泣不成声了。
李相夷愣住,他似乎不经意间成为了小姑娘的救命稻草。可怀中的姑娘哭得肝肠尽断,委实可怜。他情不自禁的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无声安慰。
霎时间,白夭夭哭得更凶。
她明明已经撑不下去,明明痛苦得想要用毒杀掉所有人,明明世界已经一片黑暗,前路无望,偏偏眼前人要她活下去,还要活得坦荡,活得恣意潇洒。
凭什么呀?凭什么短短几句话就能让她重燃生的欲望?
凭什么……
凭什么……
白夭夭死死地揪着他的衣襟,放声大哭,似要将经历过的所有委屈与痛苦通通宣泄出来。
梦里的李相夷闻声如鲠在喉,梦外的李莲花却是心疼得窒息,不禁潸然泪下。
十五年前,她再坚强也是个孩子。她在人生最灿烂,最美好的岁月,经历了一段旁人无法想象的灾难。
她渡世人,却无世人愿渡她。
茫茫风雪日,李莲花的梦越发模糊,只记得最后的最后,他带着她一路杀出绵州,杀她的仇人、杀燕无双,他用仇人之血洗涤了她整个阴暗的人生。
对了……
她到底是没有随他回云隐山,绵州一别,她选择跟随百草仙君前去临安药师宫,辗转成为了药师宫少宫上。
等到他们再见时,已然是四年后。
那年风雪茫茫,她寻回了生的勇气。而李相夷却如隆冬的大雪,有着一眼万年的惊艳,却转而一步步地在温暖的初春里消融。
她与李相夷之间,缘分不浅,却是不停地在错过,到底是殊途,永无同归路。
经年以后,能伴她同行之人,唯有洗尽铅华的李莲花。
殊途同归。
是了,李莲花与白夭夭殊途同归。他们跨过十年的四季,翻越艰难险阻,终是走到了一起。
*
狂风暴雨下了足足一整夜,直到天际刚刚擦亮,阴沉的天空方拨云见日,透露出几缕阳光来。
窗外雀鸟鸣叫,叽叽喳喳地将李莲花从十五年前绵州雪日的睡梦中唤醒。
失却的记忆重回脑海,让李莲花神情恍惚。他不禁在想,梦里白夭夭麻木又绝望的模样,何曾不是十年前的自己呢?
比起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她走过的路显然要更艰难,偏生她听从他的话,倔强地用手撕开荆棘,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
心底无私天地宽,她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却一点都不会对自己好,他又怎会不心疼?
李莲花长叹一声,骨节分明的大手抚上刺疼的心脏,直到现在他才真真正正地懂她的患得患失,疼惜她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的夭夭太苦了……苦到吃糖都尝不出一丝甜味。
李莲花眼圈泛红,下意识地摸向枕边,万没想到带着余温的被铺此刻空空如也。
人呢?愣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枕边的姑娘不知去了何处。
李莲花正想着起身去找人,慌乱之中余光扫到了客厅。却见本该阴暗的客厅,被柔和的光芒照亮,而大早起来不见人影的青离医仙,着一身单薄的白色里衬,正蹲在桌案旁与狐狸精玩耍。
许是刚刚睡醒,尚未来得及梳妆打扮,白夭夭一头乌黑的长发从身后水泄而下,旋即落到纤尘不染的地板,蜿蜒曲折着。
阳光总是特别眷顾她,金色微光洒在她身上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如玉。
李莲花侧身躺在被窝里,痴痴地凝着她的背影,看她与狐狸精玩得甚是开心,笑容灿烂如阳,眉目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凡尘不沾身,俗事不扰人。这样很好,又或者她本该如此美好、快乐地生活着。
赖了半晌的床,李莲花终于从不甚真切的清晨温馨中回神,慢悠悠地坐起来,朝白夭夭低声轻唤,“桃桃,早啊……”
闻着声响,白夭夭将狐狸精放跑去玩,起身“哒哒”地走到李莲花面前,对着他就是吧唧一口,“早早早,太阳已经晒屁股啦,还早呢?”
李莲花顺势把她拉过来坐腿上,透过窗外看了看天色,“才辰时,还不早啊?”
“等会儿还要去附近乡村找人来修理车轱辘,去晚了,人家都不乐意来这破地儿。”白夭夭勾着他的脖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眼看他仰脸索吻,当即把头偏过去。
李莲花不意她这般躲闪,于是坏心眼地挠她腰间的痒肉,“毕竟是乱葬岗,晦气得很。木匠不乐意来也是人之常情。”
“李小花,你搞打击报复啊?!”白夭夭怪叫一声,痒得泪花直冒。
纵使她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莲花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甚至变本加厉,直接将人放倒。
李莲花瞪大眼睛,控诉起来,“谁让你昨晚扎针扎这么疼。我的腰现在还疼着呢!”
“是你先吓唬我的……啊……我错了错了!”白夭夭笑着躲开他的手,他却不依不饶地挠着她的痒痒肉,势必将打击报复进行到底。
她笑得险些背过气去,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双手缠上李莲花的脖颈,将人拉过来,轻轻地吻了他。
“行了吧?”白夭夭眸光葳蕤潋滟,白皙的脸庞不知不觉间晕染一抹绯色,配上脸颊若隐若现的酒窝,可谓活色生香。
此情此景,李莲花忽而觉得嗓子有些发干。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捧住她的后脑勺往上拉,加深这个吻。
以后要笑容常伴啊,我的夭夭。
他无声叹气,轻咬她的下唇,毫不犹豫地闯入她的世界里。
鼻息交融,何其缠绵悱恻。情起之时,爱意蔓延,无人可挡。
“啊!死莲花……耍流氓啊你!”
“这话是我对你说的……哎哎……你这女流氓不许脱我衣服!”倒打一耙的事情李莲花做得很是轻车熟路。
“头、头发……疼疼疼……真压到了……”
“抱歉抱歉……”
“手!!你放哪呢!?”她瞪圆了眼睛看他,勃然大怒。
他叹气,无辜道:“不是你说压头发的吗?”
她面红耳赤,抬腿轻轻踹了他一脚,骂道:“拿出去!”
咚一声响起,某年某月某天某清晨,莲花楼楼主李莲花的誓言灵验,当真被老婆踹了下床。
窗外清风徐来,荒草随风摇摆。
只见雀鸟自高空飞入丛中,活泼的狐狸精飞扑上去,“哗”一声响起,雀鸟惊飞,朝着更广阔的天空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