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潇要走,唐瑛快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你要去哪儿?〞
萧潇忽然笑了,在唐瑛看来,那笑却像是在嘲笑她一样。
也确实是嘲笑。
“你笑什么?”唐瑛隐忍情绪,尽可能跟萧潇平静对谈。
萧潇眼神悲悯,她在悲悯谁?唐瑛,还是她自己?
“我们谈话几分钟,在这几分钟时间里,你可曾问过我,我那日离开唐家后,究竟去了哪里?
我住在哪里?
我身上有没有钱?
我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唐瑛被女儿问住了,她竟无法开口反驳。
“原来电视都是骗人的。
电视里,母亲找到离家出走的女儿,虽然恨铁不成钢,但都会嘘寒问暖,唯恐孩子在外受了委屈。
你为什么不问问呢?”
这话讲出来,原本该委屈怨愤,但从萧潇嘴里道出,偏偏平静到了极点。
因为麻木,所以平静。
唐瑛心脏似是被人狠狠揪了起来。
“好,我问。”唐瑛这么说,可见是真的痛了,她被自己的女儿用言语刺痛了,她经声问:“离开唐家后,你究竟去了哪里?”
萧潇却甩开了她的手:“不是这么问的,不是——”
唐瑛面色变了,仿佛一位被女儿刻意刁难的可怜母亲:“你究竟想让我怎么……”
萧潇却不让她把话说完,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外公教养长大的,所以我不会撒娇,我不能有情绪,我更加不会对母爱心存期待?”
唐瑛脸色白了。
萧潇无视唐瑛的沉默,她追问道:“每年大小节日,唐家欢聚一堂,可有一个空位是留给唐妫的?”
唐瑛无法回答,因为答案太伤人了,她对萧潇一直心存亏欠,但这样的亏欠从来都没有现在这么鲜明和痛心。
萧潇道:“谁对我好,我有心,我能感受得到。
外公死了之后,我想我还有爸爸和慕雨;
爸爸死了之后,我想我还有慕雨;
慕雨死了之后,我明明还有你,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唐瑛红了双眼,她顺萧潇的意,似是让步和妥协,哽咽着间:“阿妫,能不能告诉妈妈,离开唐家后你去了哪里?身上有没有钱?有没有吃好、睡好?”
唐瑛说着,看着萧潇竟是悲从中来,流下了伤心泪。
萧潇迎视她的目光,眼睛里很快也蓄满了泪水,她的泪起初无声。
但当唐瑛抬手帮她擦泪,满眼愧疚地看者她时,萧潇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这么一蹲身,却有手机从她的口袋里滑落砸地,她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捡,这才发现手机竟一直在保持通话。
原来手机响起的时候,她按的不是挂断键,而是接听键。
“阿妫?”
大概觉得哭声离手机近了,手机那端的人终于打破沉默。
隔着千山万水说话了,声音低沉,因为没有开免提,所以音量不大,但足以让萧潇听到了。
是傅寒声。
…………
萧潇该应声的,但她哭得直打嗝,止都止不住。
傅寒声静默片刻,隐约可以听到他浅淡的呼吸声,再开口,他轻声问:“病房有水吗?”
这时候的萧潇完全跟着他的话语走,扫了一眼病房,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只知道声音听起来很含糊。
“把手机给唐董,你去倒杯水喝。” 傅寒声语气隐忍,但整句话却是平静无波。
这晚,一通来自澳洲的电话被唐瑛接起。
电话那端,傅寒声的声音夹杂在嘈杂的人声里,初听并不真切,仿似幻听。
傅寒声刚一开口,唐瑛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眼泪停了,心跳速度却快了好几拍。
萧潇的手机号码,傅寒声怎么会知道?
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傅寒声那人,那人……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隔着手机,傅寒声能跟唐瑛说的并不多。
他跟商人打交道向来是言辞锋锐,若是触及底线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但他今天说话,字字向句温润从容,传递出来的意思却让唐瑛心中仓皇。
她仓皇大乱,缘于傅寒声从手机那端传来的话。
——唐董,春末夏初,我去南京办事,倒是和您女儿很有缘分,她在路上晕倒了,而我刚好路过。
——想来您女儿并不打算告诉您,她为什么会晕倒在南京街头?
萧慕雨病情进入倒计时,您女儿这时候频繁试药,她需要钱,偏偏我有钱,所以给了。
——我们签了一份协议,两年婚期,我给钱,她给我生孩子……
傅寒声的话,冷静从容,但一句一句连按在一起,暗藏的意思往深处想。
这些话就能幻化成刀,随便一句便会生生剖开唐瑛的胸口。
她双眼通红,因为无法消化傅寒声的话,所以牙齿无意识地咬着唇,几乎咬出鲜血来。
唐瑛拿着电话,目光一寸寸地移向萧潇,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她唐瑛再狠,面前站着的也是她女儿,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除了2004年唐家财务吃紧,其余时候唐家成员什么时候缺过钱?
偏偏唐家长女缺了,她不仅缺钱,她还为了那么一丁点的钱把自己给卖了。
她知不知道,她无形中持有的10%股权究竟意味着多少钱?
唐瑛逼自己冷静下来,至少此刻她应该保持冷静。
萧潇晕倒的时候,傅寒声刚好路过。
这个“刚好”还不明显吗?在这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傅寒声设计好的。
2004年,唐氏遇难关,傅寒声出手相帮,他当时只有一个条件,如果将来他有心娶唐瑛女儿,唐瑛就不能另寻借口推托。
萧潇定居南京,偶尔回到C市也是低调出行,众人提起唐瑛女儿,第一直觉就是唐伊诺。
所以傅寒声当时提出这样的条件, 唐瑛和徐书赫都以为他指的是唐伊诺。
唐瑛心里不愿意,但现实逼迫,她只能答应了。
知道此事的人不多,除了傅寒声、 周毅、唐婉和徐书赫之外,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
唐氏解困后,傅寒声几年来一直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或许是在等唐伊诺长大,又或许当时说出口的话只是一时兴趣。
唐瑛觉得,不提好,如果提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呢。
原来,他不是不提,他只是把目标锁定在了远离C市的萧潇身上。
任傅寒声用词多么良善,冠冕堂皇,都难抵他的话里藏刀。
他的那此话,任何一个人都听得,偏偏身为人母的唐瑛听不得,听多了,只会心如死灰。
——我们签了一份协议,两年婚期,我给钱,她给我生孩子……
面对这样的侮辱,唐瑛怒急攻心,生子,生子……从唐家走出去的女儿,不是别人的玩偶,更加不是所谓的生子工具。
傅寒声欺人太甚。
唐瑛深吸一口气道:“傅先生,您给了阿妫多少钱,我一分不少地还给您。
不,我加倍还您,但您和阿妫签订的协议必须作罢。”
“唐董,除了这两年婚姻协议,您是否还忘了2004年你我之约?”傅寒声问。
“我……” 唐瑛心一紧,沉声道:“此事,我们还可再商量。”
“倒也不必再商量了,如果不是唐妫,那就只能是唐伊诺了,您二女儿今年有18岁了吧?
听说9月份开学后,就要在C大金融系攻读本科了,虽说这个年纪还不到结婚年龄,不过我不介意。
先订婚吧!等她满了20周岁,我再娶她也是可以的。”
唐瑛被傅寒声的态度给惹恼了,声音失控:“除了我两个女儿,您要什么,我都给
傅寒声清清淡淡道:“您别急,我这不是正在跟您商量吗?
您的心情,我能够理解。
这样吧,您的两个女儿,我谁也不要了,您把唐氏打包好,再系上蝴蝶结送给博达,这样也行得通。”
沉默了几秒,唐瑛冷笑道:“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唐氏。”
傅寒声经声叹道:“您这么说,会让我误认为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当初我帮唐氏解了困局,提出娶您女儿的条件,唐董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可您还是同意了。
《左传,宣公十五年》里有一个结草的典故,如果有人施恩于您,您是要还恩的。”
他把典故搬出来是什么意思,唐瑛懂。
傅寒声终于在这一刻亮出了他的底线,如果唐瑛毁约,那她就是忘恩负义的人。
到时候整个唐氏都将被人指三道四,说尽是非。
商人最重承诺,她身为董事长,如果连约定和承诺都没办法遵守,还怎么在商界立足?
唐瑛面色沉下,她握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骨节泛白。
但她不能恼,沉思了一下,低声道:“傅先生,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必须和您见一面。”
傅寒声在手机那端笑了,很和气:“您是我岳母,和您见一面的时间还是有的。〞
这话一出口,可谓石破天惊。
手机差点从唐瑛手中滑落,她又惊又惧,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唐瑛声音颤抖:“您说什么?”
她在心存期待,期待刚才那声 “岳母” 只是她的幻听,但傅寒声下一句话,却将唐瑛直接打进了地狱。
傅寒声说:“阿妫没告诉您吗?我和她早在数日前就领了结婚证,她现在可是傅太太。”
“傅寒声——”
唐瑛彻底失控了,她恨不得亲手撕了傅寒声。
被人指名道姓,可傅寒声一点也不恼,他颇为无奈地笑着说:“恼什么?嫁给我傅寒声,可是您女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换作是我女儿,我早该笑岔气了。”
刹那间,有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无力感袭击着唐瑛,来自灵魂的钝痛令她丧失了所有的反应。
“以后阿妫生的孩子,说不好会成为博达新一任继承人,别忘了那孩子的身体里可是流着唐家一半血液。”
说到这里,傅寒声长叹一声:“唐董,这桩买卖怎么看唐家都是稳赚不赔。”
唐瑛还想说些什么,手机屏却忽然一亮,唐瑛看去,通话已经被傅寒声挂断了。
精神松懈下來,唐瑛站不住了,她找地方坐下来,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C市商界,傅寒声被所有人视为传奇。
傅寒声幼年便定居海外,唐瑛初见少年傅寒声,那年他才只有16岁。
那日他跟随傅宗伟前来唐家做客,听说他在傅家是毫无地位可言的。
父亲去世后,母亲温月华精神状态越来越差,这让他的处境连佣人也不如。
据以前傅家家佣说,傅寒声是在孤独的童年中长大的,在家里很少说话,终日不说一句话也是常有的事。
据说,他还很胆小,从不进电梯,再高的楼层,他宁肯汗流背地走上去,也不愿意困在电梯里,好像跟他幼时一段电梯被困经历有关。
总之,他在很多长辈眼里,是跟〝窝窝囊”挂钩的。
在此之前,唐瑛从未将一个傅寒声看在眼里,就连少女唐婉也在初见面不久话不避人。
竟当着众人面,戏谑少年呆痴木讷,若不是傻子,必定是脑子有问题。
唐婉被唐二爷宠坏了,与人相交难免有骄纵伤人时。
身为旁观者,唐瑛初听此言。
曾下意识看向傅寒声,适逢父亲唐奎仁出于礼节请傅宗伟等人进屋,少年傅寒声尾随在后。
众人末端,那一刻唐瑛分明察觉到傅寒声将目光凝定在唐婉的背影上。
那眼神一扫之前呆滞模样,凝固着可怕,竟让唐瑛觉得毛骨悚然。
其实,有件事连唐瑛也不知道,就连6岁的萧潇也忘了。
那天萧潇学习偷懒,折纸飞机被老爷子逮到了,于是到了餐点罚她抄课文。
那顿饭,萧潇是在庭院廊檐下吃的,老爷子回来时心事重重,萧潇好奇问他:“外公,你怎么了?”
老爷子道:“外公今天见到了一个孩子,看似呆滞木讷,却善伪装,更是一位情绪掌控高手,假以时日怕是一个人物。”
唐老爷子自恃清高,鲜少夸过人,但那天他却心存阴影,他拉着萧潇一起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
一边看着她扒着小碗里的米饭,一边说:“我们阿妫以后是要掌管唐氏的,
如果有一天你和那个孩子在商界获路相逢,你一定要谨慎小心。”
萧潇听了,轻轻地笑:“我可不愿掌管唐氏,哪能让外公一个人清闲自在?“
那天,老爷子听着外孙女的稚嫩之语,褶起的眼角有着很浅很浅的笑纹,让人看了很温暖。
唐老爷子一语成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