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徐誉33岁。唐氏运营陷入跌宕期,流动资金告急。
他这才知道,除了他,唐氏高层还有人为她所用。
她先设计日化经营隐患,唐氏看重新产业投资,再设计唐氏信贷信用等级降低,新产业功亏一篑……
环接一环,就连唐瑛也是疲于应付。
徐誉在自责里备受煎熬,他开车连夜去了南京,他在小区里堵住她。
他目光阴鸷,他紧紧地握着她的肩膀,他痛苦地看着她:“你知道唐氏财务告急意味着什么吗?它意味着会有很多员工面临裁员危机;
它意味着你的亲人会因为金钱被逼进死胡同……”
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得呼吸亲密缠绕,他那么悲痛,她却无动于衷:“你和我,不过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下去,伤感情了。”
感情?她对他可曾真的有过感情?
只可惜,萧潇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谁能想到博达童事长傅寒声会出手相帮?
徐誉担心萧潇不死心,如果她心意落定,就没人能劝得了她。
少时她惨遭算计,差点丧命恶犬利齿之下,亲生母亲又砸了父亲的骨灰,如果说她心里没有仇恨,那是假的。
如果她卷土重来,博达怕是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萧潇势必会碰得头破血流。
徐誉再次去南京那日,萧家门没关紧,里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徐誉听出声音主人是属萧潇和萧慕雨。
他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推门入内:他们不在客厅,对峙声是从一间卧室里传出来的。
卧室门虚掩着,徐誉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见隔壁书房门敞开着,迟疑片刻走了进去,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宣纸,似是前不久才被人撕碎。
徐誉把几张宣纸拼贴在一起,然后便看到了 〝傅寒士” 三个字。
徐誉识得那是萧潇的毛笔字,不难看出她原本是想写“傅寒声”三个字的,谁承想那个“声”字,她只来得及写下“士”字………
应是突然被人抢走,所以拼贴的宣纸上隐约可见“士”字下面笔锋落滑,“声” 字尽毁。
显然萧慕雨早已猜到萧潇对唐氏的所作所为,更是在萧潇书写的毛笔字里窥探出了她的迁怒和愤恨,要不然萧慕雨也不会撕碎宣纸,愤怒地回到卧室里收拾行李……
徐誉虽然看不到卧室里的情形,但通过萧慕雨和萧潇的对话,他隐约知道萧慕雨正在卧室里收拾行李,打算离开萧家。
书房和卧室相邻,萧慕雨忽然打开门的时候,险些撞上门外的徐誉,两人目光相对。
就在萧慕雨皱眉抿唇时,萧潇为了阻止萧慕雨离开,这时候也来到了门口。
乍然看到徐誉,萧潇本能一愣,但目睹萧慕雨提着行李大步朝客厅走去,这时候的她,眼里哪还有徐誉的存在?
她一把抓住萧慕雨的手臂,红着一双眼质问他:“为什么?他们对我这么坏,我只坏了这么一次,可就是这么一次,你却不肯原谅我……”
萧潇曾说完的质问声,注定要在萧慕雨失望的眼神里猝然瓦解,只因她在乎他,所以她会因为萧慕雨即将离开她而感到恐惧。
是委屈,是妥协,同时也是无望。萧潇哭了,她这一哭,势必要把所有的坏尽数埋葬:
她这一哭,势必要眼过去的人和事断得干干净净。
她哭着讨好他:“慕雨,唐家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爸爸去世之后,我只有你子,你别不要我。
你不让我做的事,我再也不会做了,我坏,我改,我再也不害人了,我把曾经的萧潇找回来…”
徐誉下意识笑了一下,他是在笑话自己。
他曾多次苦心劝她,她无动于衷,但萧慕雨出面,仅凭一个失望眼神,便能通出她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到最后她妥协的不是唐氏,也不是傅寒声,而是萧慕雨。
原来,她的心并非冰冷的,她其实是灼热的人,只不过她的热全都给了萧慕雨。
徐誉终于意识到,这里是萧家,是独属于萧慕雨和萧潇的家,而他只是一个擅闯入室的陌生客。
这里没有他的位置。
徐誉在离开萧家之前,隐隐听到萧慕雨对萧潇说:“潇潇,你别变。”
关上萧家门,他像一个逃兵般回到了车里,树叶在风中飞舞,打着旋儿飘落,砸落在挡风镜上,他看着,眼前竟是模糊一片……
2006年,徐誉35岁,无意中得知萧慕雨病重。
那是萧潇20年以来最困难的一段岁月,她自虐一般兼职了好几份工作,在学校、外出打工和来自医院的压力下心力交瘁。
她断绝了所有的社交活动,她不停地挤压时间,她在萧慕雨面前无所谓地笑,她在离开病房的刹那间却死死地咬着唇,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不用唐家的钱,不找故人帮忙,她跟过去当真断得干干净净。
从2003年到2007年,萧潇没有再接过唐家任何人的电话,包括唐瑛。
而徐誉,从2004年到2006年,再不曾来过南京,也再未给萧潇打过电话。
2006年深秋,徐誉深夜乘坐火车来到了南京,他告诉自己,他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够和她在一起,他只是想来看看她。
徐誉低估了自己的感情。
她瘦了。
他忽然很难过,他之前从不觉得唐瑛再婚有什么罪,也从未怨过兄长徐书赫,但那天,他忽然毫无缘由地怨了。
就在一个星期前,徐书赫、唐瑛和唐伊诺一家三口刚从法国度假回来。
他们住最好的酒店,喝最好的酒,买最贵的衣服,唐伊诺一件衣服能抵得上萧潇一年的打工费。
唐瑛不会知道,她每月打给萧潇的钱,萧潇一分都没动。
当她看中某款名牌高跟鞋,一口气买下好几双的时候,她不会知道,她的大女儿正在饭店里洗碗刷盘子,为了给萧慕雨治病,甚至已打算变卖萧家房子。
徐誉去看萧潇那天,她温温地笑,她交成了一个生无所求的人,她声音很轻:“我只有一个小时。”
那一个小时,他点了一桌子的菜,他把饭店里最好的菜全都点了。
他让服务员催厨房快点做。她看着他忙碌,笑容浅得几乎看不见。
她吃得少,看着满桌的菜,她说浪费了。
他不能听她说 〝浪费”两个字,更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怕疼。
那日天气不太好,她站在饭店外面等他,不看他的红眼眶:“我听说你和唐婉要订婚了,她虽性格跋扈,对长辈却很孝顺,对长辈好的人,就算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徐誉心里撕裂地疼,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涌起的狂潮。
他紧紧地抱着萧满,痛声道:“这世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但是阿妫,我是爱你的,我不介意你爱的是谁,
我只想陪着你,你让我陪你一程,我不能让你独自面对这些,你还年轻,这一切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她轻拍他的背,她说他傻,她说:“当年利用你,是我对不起你。”
她说:“其实我们都一样,我是你的得不到,而慕雨是我的得不到。”
她最后叫了他一声:“叔叔。”
还有比这更残忍的称呼吗?
她说:“那年唐瑛让我叫你权权,我不叫,但后来你容忍我,纵容我,给我温暖,这声叔权,你当得起。”
徐誉的感情在这声 “叔叔〞里支密破碎。
临别,他给她银行卡,她不要:“不能再欠你了,怕这辈子还不清。”
他宁可她欠着,最好欠一辈子,他救不了她,反倒累得自己无力再爱。
2006年深秋,徐誉回C市,他也有人情债要还。
数年前,唐婉因为一个男人名声扫地,后来唐二爷打好了如意算盘,把目标瞄准了徐誉,便去找徐书赫说媒。
再说徐书赫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徐家娶上那样的女人,但唐二爷在唐家的地位太重要了。
最初他是犹豫,后来却是真的有心促成此事。
说到底还是为了金钱名利。
徐誉从2006年春天一直拒绝到了2006年初秋,只差把徐书赫的耐性给磨光了。
最后徐书赫干脆撕破脸:“父母去世后,我供你出国留学,这债,你怎么还?”
徐誉听了,火气飙升,他当即掏出钱包,取出里面好几张卡,直接扔给徐书赫,想来难压火气,又把手上的名表摘下来,朝徐书赫扔去:“还你。”
徐书赫见他这样,眼睛猩红,他倏地将衬衫从西裤里抽出来,撩开衬衫衣摆,露出腹部那条伤疤来。
他冒着火气说:“你上初中那会儿,你参加市区大赛,原本该你获奖,却被人开后门挤掉了名额,
是谁心疼你?是谁替你讨公道?我这里挨了一刀,缝了好几针,你怎么不还?”
徐誉死死地盯着徐书赫腹部的那道疤,他气得浑身发抖,更因为无力想号啕大哭一场。
那天徐誉没哭,徐书赫却差点哭了,他抱着徐誉难过道:“阿誉,我是穷怕了。
只要你跟唐婉结婚,唐二爷就是我们了这边的人,
以后公司交给伊诺,我就再也不争了,你到时候如果想离婚,哥都由着你,再也不拦了。”
2006年深秋,徐誉从南京回来后,和唐婉订婚。
当晚唐婉夜店买醉,第二天C市娱乐报纸上,全都是唐婉和人调情买醉的照片。
唐二爷一边训斥女儿太胡闹。,一边赔着笑脸找徐书赫,让他跟徐誉打电话好好解释。
徐书赫面子上安慰唐二爷,心里却把唐婉往“贱” 字上狠狠地骂。
话虽如此,徐书赫还是给徐誉去了电话,徐誉听了一会儿,挂断电话前,只有短短三个字:“说完了?”
2007年8月初,徐誉去唐家,听唐家人提起萧潇,说她回来了,说萧慕雨死了……
他们说:“那丫头性子倒也挺倔,四年来唐瑛打给她的钱,她一分也没动。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徐誉心里一酸,他突然想起2006年萧潇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越长大,越怕失去。”
她长大了,也失去了她最怕失去的。
2007年8月19日这天,徐誉身为唐氏日化销售部副总,陪同唐瑛与合作方喝下午茶,聊公事到了黄昏,原本晚上还有饭局要出席,车行半途,唐瑛手机忽然响了。
“你见到阿妫了??她怎么会晕倒??”
闻言,徐誉忽然刹车,唐瑛坐在后座,差点撞上前座椅背。
这就是徐誉和萧潇的现状,他心里有她,却只能从别人口中听说,然后站在远处看着她,只能看看。
但今夜,唐瑛去找医生询问萧潇身体状况,病房里只有他和她。
徐誉想:在唐瑛回来之前,他只想握紧她的手,哪怕只能给她片刻温暖,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病房里,时隔一年再见,他不曾说话,她也没有。
时至今天,有些话说或不说,其实早已不重要了。
病房门口传来声响,徐誉松开了萧潇的手,他慢慢站起,不再看萧潇。
只在路过唐瑛身边时轻声道:“唐董,您留在医院里陪阿妫说说话,饭局那边您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乱子。”
唐瑛点头,叮嘱徐誉:“出门开车注意安全。”
徐誉应了一声,离开时步子没有丝毫停顿,似是跟阿妫从不深交一般。
萧潇,她曾是唐瑛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唐瑛也曾视她如宝。
萧潇两岁那年,唐瑛和萧靖轩离婚。
唐瑛有意留萧潇在唐家生活,但两岁的她已经很懂事了,唐瑛哄她:“阿妫,留在妈妈身边好不好?〞
萧潇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萧靖轩,她当时说了一句让唐瑛和萧靖轩都很心酸的话。
她说:“妈妈要结婚了,以后会有人陪者你,但爸爸只有一个人,我要陪着他,一个人不好……”
2003年,她选择陪伴的父亲一夕间离她而去了。
2007年,陪伴她长大的萧慕雨也彻底地离开了她。
她一直怕別人一个人,到最后她却变成了被剩下的那个人??
沉寂的病房里,唐瑛仿佛又听到两岁的萧潇对她和萧靖轩说:“一个人不好……”
刚才医生对唐瑛说:“阿妫长期营养不良,今后要好好补补。”
唐瑛忽然意识到这些年对大女儿的亏欠,她亏欠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多了。
她总怨愤阿妫跟她不亲,却从未想过每一年时间里,她们能够见面的时间实在是不多,就算见了面。
她每天忙工作,阿妫又每天和她外公在一起,细算下来,似乎母女俩从未坐下来沟通过,更不要说谈心了。
阿妫恨她,也是应该的。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室内沉寂,萧潇手机在衣服口袋里装着,她没有接电话的打算,手直接伸进口袋里按掉了,人也顺势坐了起来。
唐瑛打开窗,月光从窗口钻了进来,夜空中悬挂着一弯半月,唐瑛看了一会儿月亮。
背对着萧潇说:“跟妈妈一起回家吧!”
萧潇坐在床上,平静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考试得一百分是什么时候吗?
你知道我第一次下厨做饭是几岁吗?
你知道我代表学校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是几年级吗?
你知道第一次有男孩跟我表白,我是什么心情吗?
你知道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有多无措吗?”
唐瑛不知何时已转身,她愣愣地看着萧潇,脸上的光悄然暗去。
萧潇自嘲一笑:“你看,关于我的成长,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又有什么立场让我跟你回去呢?”
有泪花在唐瑛眼眶里打转:“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很恨我。”
萧潇静了一时,方才出声:“你错了,2003年以前,我从未恨过你,你有你的人生要走,爸爸也有他自己的人生要走,但你不该摔我爸爸的骨灰盒。
我不管你们有多大的仇恨,有多憎恨彼此,我只知道那是我爸爸,他养我一场,死后就那么一小盒骨灰,你怎么能在他女儿面前做出这么伤人的举动?”
唐瑛说不出话了,喉咙干哑,堵得难受。
那是一场意外。
萧靖轩突然离世,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无法接受他的骨灰入葬唐家墓园。
她被埋藏经年的痛蒙蔽了眼睛,以至于忽略了阿妫的感受,如果她当时能够压下火气,或许………
没有如果,也没有或许。
萧潇找鞋下床,系好鞋带后静静地站起身,她看着唐瑛沉声道:“我争的,从来都不是名和利,也不是唐家墓园一块单穴墓。我争的,是一口气。”
唐瑛心里很清楚,时过境迁,纵使她现在亲自萧靖靖轩入葬唐家墓园,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人的骨灰早就已经被她给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