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路夜市繁华依旧。
政府“无法十日”的承诺，仅在宝岛三大帮会高层传达，普通人无从知晓，自然不会感觉到危险。
虽然这两天打架斗殴的事件明显增多，但是对于大多数嘉义市民来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作为三大帮会反复争夺的焦点城市，嘉义十余年间战火不断，几百人的械斗每年都发生几次，老百姓见怪不怪。眼下这种看上去也就是正常的帮会冲突，和普通人没什么牵扯。
正常情况下，这种打斗不会波及到普通市民。大家该上街上街，该吃饭吃饭，一切都像是没有变化。
而且帮会基本不会来文化路这边打，所以夜市还是那么多人，还是那么多摊位。
高君武就坐在之前陈继祖见小芸的那张桌子，就连吃的食物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样。
这张桌子只坐了他一个人，不过在他附近的两个摊子，则有二十几个彪形大汉，看样子就知道是道上兄弟。
他们并没有像一般江湖人物那样大喊大叫惹是生非，甚至连东西都是叫来摆样子但不吃。一个个聚精会神盯着高君武，生怕错过老大的指示。
高君武倒是从容不迫地享受着面前的罗山方糕，偶尔朝街口看一眼，然后继续吃。
六点五十五分，陈继祖出现在视线内。
走得不紧不慢，和一般人没什么分别。
街口负责警戒的小弟没有发出任何预警信号，证明他的确是孤身前来。
自己没有看错人。
落座的一刻，两人同时看表。七点钟，刚刚好。
“五湖四海兄弟在，帮中点将百万兵。五湖高君武！”
“东福陈继祖。”
高君武并没有摆出洪门手势，而是行了一个很普通的抱拳礼。
“阿祖哥对我们宝岛的兄弟应该比较熟悉了，我们这些眷村子弟老家天南海北，哪里人都有。我听说东字头最早是东莞人的社团，说来也巧，我阿嬷老家也是东莞，大家算是半个乡亲。”
“那我应该说荣幸？还是该说遗憾？如果大家一开始不发生误会，我直接到五湖帮的堂口攀亲，是不是就好多了。”
“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祖哥少年英雄，在九龙威风，在宝岛也一样英勇。听说刚刚还在博爱路做了一场好戏？”
“一群虾兵蟹将唬人的，高董你是大哥，就不必拿小弟开玩笑了。我相信高董叫我过来，也不是为了说这些。”
“我请祖哥来，当然不是谈那些垃圾。梅夫人虽然和孟董结拜，但是依旧会称我一声君武哥。阿灵加入姐妹会，在杏花楼结拜，这些事我都知道，而且双手支持。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同你讲笑。我像祖哥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做打仔，而且身手还不错。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是剑道五段，拳脚上练过心意六合又学过拳击，一对一从来没输过。如果我现在二十岁，肯定要和你单挑。可我今年四十二岁了，不能再打打杀杀，也不想再和人打架。我运气好，在苦窑遇到一位读书的老先生，教了我很多道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出来混求财不求名。名气越大，离苦窑就越近。钱越多，离美女的床就越近。该怎么选，大家心里有数。这些年五湖一直在努力转型做公司，就是希望兄弟们可以做正经事，不要再去打打杀杀。听说祖哥你在港岛做的事情也差不多。我请你出来，就是相信我们有共同语言。”
陈继祖看着高君武，从语气、神态上看不出半点破绽。
可惜，和孟霜聊天，已经知道宝岛江湖人对于生意人的看法，高君武表演的再好都没用了。
何况他要是真的无心江湖争雄，又怎会收容萧俊，还放纵其为所欲为？故意选在这里吃饭，点自己之前吃过的食物，也是为了给自己下马威。
无心江湖之人，哪会搞这些？
鬼话连篇，诚意全无。
不过既然想演，那就配合你演下去。
“高董这么说，是准备讲和？”
“我的爱好阿盼应该对你讲过吧？我喜欢把体力用在女人身上，尤其是成熟的女人身上，而不是用来和男人打架。来，祖哥吃东西。老板，再上两份竹筒饭还有粿仔汤！”
“只有我们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吧？”
“如果是十个人呢？是不是就不够吃？”
高君武说话腔调不阴不阳：“那位老先生有个观点我很认同，这个世上所有争斗，都是因为狼多肉少。吃东西的人太多，可吃的东西太少，大家都想上桌吃饭，自然就要打来打去，决定谁有吃饭的资格。想要和平，要么让肉变多，要么让狼变少。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不经历战争，这个想法应该没问题吧？”
“高董的想法我支持，就是不知道准备用什么手段实现？”
“公平合理的分配方式。”
这时候老板已经把食物送过来，高君武将一半食物推到陈继祖面前，自己留下了另一半。只不过他那一半里面，有一部分已经是吃剩下的，从总量看不如陈继祖的多。
“一家一半公平合理。如果祖哥不喜欢吃竹筒饭而是喜欢方糕，我们可以交换，这个无所谓。”
陈继祖低头看了一眼桌子，又摇头微笑：“可我的食物比你多，似乎对高董不公平。”
“无所谓，这些我早就吃腻了。如果不是为了应酬你，我才懒得来这种地方。我喜欢港岛菜。只要在吃港岛大餐的时候公平分配，这些小吃谁都吃一口谁少吃一口又有什么关系？”
他语气变得真诚：“我的情况祖哥应该也了解，比其他不敢说，比钱多的话，孟董肯定不如我。我有的是钱，你有的是机会，我们才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次可以喊上孟董，我们三个一起吃。如果只想我们两个吃饭更没问题。说真的，就算整个嘉义的食物都归我又怎么样呢？吃来吃去还不是这些？有人用港岛菜和我换的话，我这辈子不吃嘉义的东西也没问题。”
“高董刚才还说吃饭的人太多。多我一双筷子不是更乱。”
“把不够资格人的踢出局就好了。不是先认识谁，谁就一定是朋友的。”
一个呼机放到桌上。
“我们这边也有呼机用的，祖哥带着它方便联络，下次见面就不需要通过福庆。他那种小角色，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在一张桌子吃东西。吃不掉的给他打包一份，就已经算是恩赐。至于孟霜，我承认她很迷人。但是女人再迷人，也是用来玩的，不是用来捧的。男人有钱，就会有很多美女围着你转。你让她变有钱，自己就要被踢开。祖哥是聪明人，不该做蠢事。”
陈继祖并没有去拿呼机，而是看向高君武。
“高董的想法我明白，不过似乎从开始到现在始终只有你在说，从没想过别人会不会答应。”
高君武微微一笑，将一块罗山方糕放入口中用力咀嚼，再狠狠咽下。
“不答应就出局！这个世界是向前走的，适应不了的人就要被淘汰。孟董能适应环境，你又愿意带她发财，那就一起吃东西。如果她和乡下那些老阿伯一样糊涂，就一起淘汰！上面在意的不是那些老阿伯，也不是孟董，而是你。换句话说，现在不可替代的那个是你，不是孟霜更不是那些乡下人。这样说你明白了吧？我们把那些可替代的淘汰，然后一起开心吃港岛菜不是更好？”
“原来在高董眼里，我是一个反复无常，随时出卖朋友的人。”
“我因为相信祖哥重情重义，才笃定你肯定会帮我。”
高君武面露笑容，忽然起身朝附近摊子上那些等候多时的手下做了个手势。一口中式长剑的剑鞘被扔出，高君武稳稳接住，和呼机放在一起。
“这件东西祖哥有没有觉得很面熟？如果还不够的话，要不要我拿照片过来给你看？”
身下的椅子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在看到剑鞘的一瞬间，陈继祖第一反应就是出手拿下高君武！
随即强行压下自己出手的冲动，以千斤坠的身法让自己保持坐姿不变，以免被高君武看笑话。
这是林映秋的剑鞘。
虽然林家所用的中式宝剑造型和普通清代宝剑没什么分别，但是林映秋剑鞘上的挂绳绳结是她亲手编的。
出于少女爱美天性，她编绳结的时候非常用心，甚至被师父取笑过，如果练剑能像编绳结一样认真早就武功大成。
不管是绳结样式还是彩色丝线搭配，都是独一无二无法仿冒。
她平时练武就是用这把剑，这次到宝岛拍戏，也是把剑带在身边。
高君武这个时候拿出剑鞘，用意再明显不过。
原本放下的心，再次被提到嗓子眼，所担心的事情，难道还是发生了？
不过高君武敢拿出剑鞘，就肯定是有所准备，不怕自己发难。更何况人根本不在这里，自己现在动武除了让对方取笑，并没有任何意义。
“祖哥不要误会！”高君武笑容友善缓缓落座：“我高君武虽然好色，但是只喜欢成熟的那种，林小姐太年轻了，不符合我的口味。作为生意人，我更是分得清盈亏。恕我直言，林小姐的档次和名气，连五百万都不值。我们之间的合作收益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我会不会因为五百万，就损失那么多钱？”
“你放了她，多少钱都可以。”
“拿孟霜来换。你舍得么？如果让我选，我肯定选孟霜，而不是林小姐这种小女生。你把孟董给我，我把林小姐给你，很公平吧？可惜你不是那种人，这种条件说了等于没说。”
“怎么样才可以放人？”
“我可以对妈祖婆发誓，林小姐现在吃好住好非常安全，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明天就可以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让她在媒体面前出现，证明自己的处境很安全，之前只是遭遇了一些意外在医院接受治疗。所有的一切都是误会。现场有警察有媒体，她真的想走谁留得住？最多就是十天了。十天后你们两个光明正大回去，我安排船都可以。我们是合作伙伴，我要把钱交给你打理，敢不敢得罪你老婆？你知道人在哪，总好过之前大海捞针，是不是这个道理？她现在只是我们合作的担保人，只要你不乱来，她就不会有事，OK？”
高君武的话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但是在拿出剑鞘的一刹那，在陈继祖视线里，他的脸已经变成了一颗骷髅头。
不管这次的事情最终是怎样解决，高君武都注定要死。
哪怕为此和五湖帮结下深仇大恨，今后面临无休止的追杀，也要把他做掉再说！
绑架师姐，拿她作人质威胁，这就是他的取死之道。
没再言语，起身抓起剑鞘，又把呼机放入口袋，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高君武也并未挽留只是在身后说了一声：“保持联络。”就没有多余的言语。
阵阵笑声从身后传来，声音刺耳如同鬼哭。
短短几百公尺的路，突然变得漫长。浑浑噩噩的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从看到剑鞘那一刻，头就像挨了一棍子，太阳穴隐隐作痛，脑袋里面诸般念头搅在一起，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一个念头兴起一半，又被另一个念头替代，最后都变成林映秋的脸。
她在等我救她！我对不起她！
一阵喇叭声响，才把人从那种浑噩且茫然的状态中唤醒。顺声看去，只见那部宝马R90出现在视线内，摩托上的骑士正朝自己挥手招呼。
摩托头盔丢过来，陈继祖伸手接过，二话不说坐在后面。
孟婷也并没有问什么，发动摩托车一路前行，离开文化路并没有回虎社的地盘，而是朝着嘉义市外驶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亲热的打算，直到摩托周围的环境越来越荒凉，确定已经离开市区范畴，孟婷才逐渐降低车速，把摩托停在了一个树林外熄火停车。
“我听人家说，男生女生拍拖，男生都喜欢把女生带到树林啊，山上啊这些地方，想想我们算是经历过，又像是没经历过。把它补上怎么样。”
“对不起，我没有心情。”
孟婷的目光看向剑鞘：“林小姐？”
陈继祖点点头没说话，走入树林倚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再一次产生想要吸烟的冲动。
“阿姨说高君武不会无缘无故找你谈判，他心机深沉，肯定是有什么把握，才敢约你见面谈。没想到他拿住的居然是你最大的死穴。”
“我来的时候，其实什么都考虑过。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面对，但是事情真的发生，就发现自己口是心非。我做不到从容去面对，没办法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继祖的姿势从站变成了坐，后背依旧靠着树干，人恨不得瘫在那。
“如果人在你师父那里，不管多疯都没关系。可以谈的么，谈不了就打。他再厉害也是一个人，难道会飞啊？可是现在不一样。她在五湖帮手里，那些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现在不敢想，但又没办法不想。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错事，包括对你也是一样。老天要罚应该罚我，为什么要牵连无辜！她不是江湖人，不该遇到江湖事！”
孟婷来到陈继祖身旁坐下，抓住他的手紧握不放。
“阿姨和我谈过了，我其实……不怪你们。一个是我亲人，一个是我喜欢的人。我闹起来，只会让自己受损失。我自己都想通了，也决定接受现实，你就没必要自责。”
“如果是平时，我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开心，但是今晚我真的没什么心情。”
“我知道的。我也知道这时候应该让你一个人静一静不要烦你才对，可是不行啊。你想想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帮林小姐什么？连我都懂的道理，你没理由不明白啊。而且我觉得事情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糟糕。我那个师父有多邪门也对你说过了，如果他真是五湖帮的人，宝岛江湖大哥早就死光了。”
陈继祖看向孟婷。
当局者迷。
自己可以给别人出谋划策，主要还是因为自己不在局中。现在正好颠倒过来。
孟婷继续说道：“我听阿姨说了九鬼组的事情，一队精兵强将在山里用重武器，结果当局只找到九鬼组的尸体，而且这些人不是被刀砍死，就是被各种陷阱杀死，唯独没有被枪打死。做这种事的，只有我师父。高君武再怎么样难道比那些人还厉害？说到底就是一个剑鞘而已。就像有人拿了我的头盔，也可以说我在他手里，但不代表他就能把我怎么样么。”
“你的意思是说？人或许在高君武那里，但是处境没这么糟糕。我也希望是真的，但是五湖帮那些人……”
“五湖帮又怎么样？我师父在的地方，所有人都要保持礼貌。再说你是梅夫人的合作伙伴，对林小姐不礼貌就是得罪你，也就是得罪梅夫人。高君武除非急着回绿岛进修，否则没必要和你结这种冤仇。”
陈继祖长出一口气，心里总算舒服了许多。哪怕这些话只是安慰，但是对自己的心情来说也是大有帮助。只要没到最后时刻，就宁愿相信孟婷说得是真的。
侧头看向女孩，孟婷笑靥如花：“一直都是你教训我，这次终于轮到我教训你一次。”
“谢谢。”
“有点诚意行不行？你对我阿姨难道也是这么说谢谢？”
“咳……”
“我和霜姨已经谈妥了，在宝岛你属于我们两个，在港岛你属于我。她是把子，不会轻易到港岛去，我就无所谓了。虽然被阿姨抢先，但我也不会退出。”
“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啊。”
“你说过让我自己选的，难道说了不算话？你可没说过会拒绝我。”
“可我现在脑子里都是林映秋。”
沉默片刻，孟婷再次开口，语气坚决：“那你就闭上眼睛，把我当成林小姐！哪怕做替身，我也不在乎！总之我不想再等了，万一你突然带着林小姐走了那怎么办？”
不等陈继祖再说什么，树林外又有摩托车喇叭声响起。
两人刚刚起身，已经有一道人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一身黑衣手持竹刀，月光洒在来人脸上，官将首脸谱分外醒目！
宝岛剑痴，再露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