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嘉义西区。
一栋别墅内。
高君武面带微笑态度和善，与一名六十开外的老人对面而坐，共饮茶汤。
老人满面红光精神矍铄，身着绸制唐装，一副旧派人物打扮，房间布置古韵十足。置身其中，仿佛穿越到四十年前。相貌慈祥面带笑容，在普通人看来，这就是个与人为善又颇有些家财的本地老阿伯。于人无害，于邻里也没什么威胁。
实际上，哪怕是宝岛江湖顶尖大豪，在这位老人面前也要保持足够的礼貌。别墅内外，数十名精干强悍的壮汉，更不是摆设。他的笑脸一收，便要有人断手断脚乃至丧命！
叛出毒蛇帮的那位笑面佛楚思归不过是秃头加爱笑，才得了这么个绰号。
这位老人才是真正意义的笑面佛。
笑面弥勒，冷面阎罗！
宝岛江湖三分天下，毒蛇雷利，五湖君武，这位老人就是本省挂势力代表，大联盟盟主司伟聪！
他是宝岛本地土著，说话带着浓重口音，和乡下那些老阿伯很像。
不过总归是在江湖上走跳的大哥，少不了和外地人打交道，交流上不存在障碍。
在外人眼中，本省挂外省挂势同水火。当年本省挂一统宝岛，后来被外省挂生生打到退居南部，应该是恨外省挂入骨才对。
他们各自对下面小弟也是这么说的，本省挂外省挂的喽啰有时未必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听到口音和所属帮会名字，就燃起斗志准备动武。
然而这只是对小弟而言。
这两位帮派大佬此刻相谈甚欢相处融洽，俨然就是一对忘年至交。
高君武年纪比司伟聪小得多，在老人面前始终持晚辈礼。
司伟聪为人醒目，也不会当真，反倒是平辈论交。
一杯茶饮下，司伟聪微微一笑：
“拜佛公……君武大仔真会开玩笑了。外省挂到嘉义做事之前先拜土地公，那都是什么时代的事情？如今连总裁都换了新人，规矩也早就该变了。你和孟董的恩怨我搞不明白，想要做公亲（讲和）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哪里还敢多说话？”
高君武态度谦卑，全无大哥威风，俨然就是个后生晚辈。
“当年北部人南下做事，一定要先拜土地公，否则就是甘蔗归丛哺—没斩节（没有分寸）。伟聪大仔是南部的土地公，这次五湖帮和毒蛇帮的代志，肯定会闹到天下大乱。一天不打完，前辈的生意就一天受影响，君武又怎么敢不来拜访呢？那点礼物就当时赔偿也好，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高君武这次拜访可不是空手上门，送上了足足五百万宝岛币的孝敬。
虽然对于司伟聪这个身份级别的江湖枭雄来说，区区五百万不算什么大钱。
但是要考虑到两个帮会以往关系是敌非友，这笔数目绝对算得上厚礼。更何况高君武好歹是亲自过来送钱，毒蛇帮人不露面，电话也没有一个，怎么看也是没把司伟聪这个地头蛇放在眼里。
两相比较，五湖帮明显更友好。
司伟聪一笑：“我们大联盟听上去就威风，实际上不过是一些老阿伯搞个联谊会，大家喝喝茶听听歌仔戏，再就是做一点小生意。现在的江湖不是当年，我们这些人已经过气。不要说外面的兄弟，就是本省的兄弟，也不会听我们这些老家伙讲话。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土地公了。”
高君武依旧微笑：“我们五湖帮在北门街有二十三家场子，毒蛇帮的萧俊造反，他手下的三十一家场也当然脱离毒蛇。十天后，只要我高君武还站在这里，这五十几家场子，就都属于伟聪大仔。”
老人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些许茶汤。
北门街是嘉义最有油水的地段，这近六十家场子每个月光收保护费就有大笔进账。更别说控制这些场子，就等于控制了偏门生意的交易场地。在这些场子散货，获利就更为可观。
为了这块油水地，三大帮会交战多年，光是大联盟折损的人马就已经过百。
这么多场子好不容易到了高君武手里，他居然会拱手送出？
虽然伟聪知道江湖人言而无信，能送就能夺。但大联盟不是吃素的，只要能占住地方，高君武想要拿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再说他不会无缘无故送自己这么大好处，肯定是有下文。
伟聪看了一眼高君武微微一笑：
“人老不中用。君武大仔的确是吓到我了。”
“上面这次给我们十天时间，摆明了就是要让宝岛江湖分出庄闲。在南部，伟聪大仔是土地公，当然是庄家。至于北部……说起来都是外省挂，也都是眷村子弟，我让让雷利没关系。孟霜来历不明，我凭什么让她！血洗枫林阁在先，雷利又死的不明不白，这种女人连自家小弟都忍不了何况外人？真要她上位，恐怕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君武大仔喜不喜欢看戏啊？薛刚反唐看过没有？武则天也是女人当皇帝。上台之后就大杀功臣，不管你有多少战功都照杀不误啊。戏里面也唱了，讨伐周武顺天命！”
“我和伟聪大仔想法一样，这个武则天一定要干掉。而且五湖帮未来会专心北部，南部这边我就只好放手。毕竟五湖帮不比当年，没有能力兼顾首尾。”
“还是年轻人胆大心雄，我们这种老人家，就没这个魄力。真的害怕孟董把我的老骨头也拆散掉。说真的，你们两位外省挂大哥怎么打都好，不要牵扯我们，让我们守住南部吃一口饭就感恩戴德。”
高君武一笑：“伟聪大仔多虑了。如果真的变成南北大战，当局也不会答应。我的大佬还在绿岛管训，我还不想去陪他。”
两人一阵大笑。
伟聪的心放下一半。
高君武如果只拿这点好处就想让大联盟与他合兵共斗毒蛇帮，那简直是做梦。不过他现在表现出拉爹态度是求和，希望大联盟两不相助，这倒是不过分。
毒蛇帮、五湖帮都是外省挂，大联盟犯不上帮他们任何一个。等他们打出结果，自己再出手也不晚。
既然高君武想打，那就该鼓励他去打。外省挂真要是一团和气，本省挂就要遭殃。
“听说孟霜找了个很厉害的帮手，是港岛来的打仔。”
高君武点点头：“那个人的事情我也了解了一些，他的确很厉害，好在……我也有一张王牌在手。”
“那就敬候佳音了。”
高君武起身告辞，等到来到车上，他的眼神已经变得犀利。
“老不死，如果真的无心争雄，你就该带领手下撤出嘉义。明知道无法十日，还敢留在这，还陆续从南部向这里增兵，摆明就是想要做黄雀！既然这么想死，我也就成全你！”
高君武的司机郭树培低声说道：“要不要通知桑托斯兄弟？或者找老大那张王牌？”
“没这个必要。他只答应为我出手一次，现在用就浪费了。至于桑托斯兄弟，还不到他们动手的时候。先回堂口，再打电话给张福庆，让他帮我约港岛仔今晚七点文化路的夜市见面，就在他上次吃饭的那个摊子。一个人，谁也不要带，如果不来，肯定会后悔。”
“高君武一定是被人下了降头！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由于萧俊的倒戈，毒蛇帮在嘉义的地盘大半沦陷。有些大场子不肯归顺，就被萧俊、笑面佛带人砸掉。
侥幸剩下来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场子。孟霜现在人马不齐，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和陈继祖到张福庆的地盘，把他的武馆当作临时堂口使用。
虽然张福庆是地主，但是在孟霜这个毒蛇帮把子面前，他哪里敢摆架子。
小心翼翼侍立一旁，生怕被孟霜迁怒。
他的消息很灵通，已经知道枫林阁的事情。看孟霜和陈继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畏惧。
原本以为这个港岛仔只是胆子大路子广，没想到手段竟然比那些越南人还狠。一晚上干掉那么多堂主外加越南帮老大，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行为。他就不怕被越南帮杀手盯死？或者那些堂口的死党，把他当仇人看待？毕竟港岛宝岛不是与世隔绝，他能来对方就能去，这种死仇血债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只有真正不计较生死的亡命徒，才会这么无所顾忌。这种人不怕死，更不怕杀人。幸亏自己没有真的得罪他，否则的话……想到后果，张福庆只觉得汗毛发炸。
自己只是黑道兄弟，可不想和亡命徒为敌。
孟婷和锦叔也在这里。
原本是孟婷不喜欢萧俊的人，所以离他远点免得麻烦，没想到阴差阳错倒是避开一场灾祸。
她看到陈继祖当然开心，但是看到他和阿姨相处的样子，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心里总是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尤其阿姨看陈继祖的眼神，和她脸上那飞扬神采，怎么看都不对劲。
虽然不希望两人总是剑拔弩张，可是现在这样，还不如打起来……张福庆随便传话，阿姨是否有必要发那么大脾气？发脾气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吧？
陈继祖这臭小子怎么敢用手拍阿姨肩膀？拍的那么自然？
“稍安勿躁！庆哥也不过是传话而已，又没做错什么。庆哥你别误会，孟董不是怪你，只是觉得高君武脑子有问题。”
“我明白，我明白……”张福庆擦着汗：“我也觉得他有问题。他和你素不相识，有什么资格请你吃饭？”
“不准去！”孟霜说得很自然。不过话刚出口，就马上担心自己语气是不是太重，在外人面前让他没面子，连忙又解释：
“我是说高君武诡计多端，摆明了不怀好意。他刚出道的时候，绰号叫杀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孟婷的脸色更加难看。
阿姨对自己都没有这么好的耐性，怎么会对阿祖这么贴心？这不对劲！两个人一定有问题。
“如果不去，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呢？我们现在兵力不足，时间拖一拖，对我们也有好处。至于说埋伏，他应该没那么蠢。在文化路暗杀我这个财神，他也要搭上性命。就算是要冒险行刺，他要杀的也是你不是我。”
看着陈继祖的样子，孟婷心里的气消了一些，或者说她没办法对这个男人生气，只不过看孟霜越来越不顺眼。
肯定是阿姨这边的问题！
孟霜也在此时看过来，四目相对，空气中迸出几点火花。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感觉到强烈的醋意。
毕竟是一家人，四目相对眼神碰撞，很多事情不用说，心里已经有数。
孟霜咳嗽一声：“阿婷！你去接应阿祖应该没关系吧？”
“他是我男朋友，你不说我也会去。我会带他到酒店住，今晚不会回来。”
“眼看就要开打了，哪有时间去酒店。而且阿祖答应过，要保护我安全。”
“阿姨和阿祖一样值钱，他敢动你？”
“小心无大错，总之就这么决定！”
陈继祖看看这两个人，感觉自己不适合卷进去，而是看向张福庆：“阿盼姐在哪？”
四记眼刀同时飙向张福庆，让这位虎社老大没来由有打个哆嗦，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明明很简单的问题，也是犹豫了几秒钟才回答：“她当然在眷村了。祖哥放心，不管五湖帮还是萧俊，轻易都不会对眷村下手。黑道归黑道，眷村归眷村。除非有九条命，否则不敢到眷村搞事的。”
眷村虽然生活条件差，但是这个地方毕竟有着超出寻常的意义，不是江湖人敢招惹的。
现在宝岛军公教系统里面，大量掌权者都是眷村出身。他们不会关注黑道打打杀杀，但是也不会允许帮会威胁自己家宅。
冲进眷村杀伤，那得罪的就是整个宝岛的暴力机器，很容易惹来灭顶之灾。
听到阿盼没事，陈继祖总算长出一口气。
孟霜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阿盼是谁？和你很熟？”
“乐都的妈妈桑，也是我的朋友。在宝岛，她第一个帮我，我也答应了带她回港岛在我手下做经理。”
“能被你看中的一定是人才，不一定非要去港岛，我在艋舺给她安排个工作，不会让她受委屈。”
“她男朋友小刀阿智现在九龙城寨，不要搞棒打鸳鸯。”
孟霜的脸色瞬间变好：“是这样啊？哑巴智我也见过，他的女朋友就是自家人。把人请来聊聊天也好。”
真是谁的醋都要吃……
陈继祖心里嘀咕了一句，看向一旁处于晕头转向状态的张福庆。
“到现在为止，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我也不是很清楚了，大概是几十个吧。好在没有闹出人命，不过有几个兄弟残废。其他的也都在医院里。不管怎样，我也是春宝山堂的人了，刚刚给他们付过药费。你尽管放心，我这里保证安全。我已经让兄弟把枪都准备好，如果他们敢打到这里，我就直接开枪。”
孟霜银牙紧咬：“这笔钱组织会双倍给你。受伤的兄弟现在在哪？阿祖，你陪我去看一看他们，顺带送慰问金过去。”
孟婷连忙道：“我也去！”
“你给我好好守在这。你晚上要去接应阿祖，现在露面不是前功尽弃？阿锦你负责看住他，阿祖你跟我走。”
张福庆连忙问道：“要不要多带些兄弟？”
“没那个必要。我孟霜的胆子还没那么小！”
看着两人出门而去，孟婷气呼呼夺门而出，来到院子里对着树上挂的沙包一通乱打。
锦叔无奈地来到孟婷身边小声道：“你阿姨这几年也很不容易，她现在这样子总好过以前。你……体谅她一下了。为了一个注定要离开的人，伤了亲情，到底值不值得。”
“长辈了不起啊！长辈就可以抢我的！惹急了，我就不认她这个长辈。”
孟婷连打几拳气呼呼回到武馆的偏房，胡乱找了盘功夫片看。嘴里嘟囔着：“虚伪！还说什么不喜欢功夫烂的女生，难道她功夫很好？”
过了约莫四十几分钟，房门忽然被锦叔推开，不容孟婷发问，主动说道：“出事了。你阿姨被笑面佛的人堵在博爱路，对方足有百十号人马，说是要乱刀砍死阿霜。”
孟婷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愣了一下，两秒钟后猛然从床上跳起，伸手抄起床边的两支微冲，大步流星往外就走。
阿锦连忙提醒：“上面不许在街上开枪！”
“我又不是兄弟，我是悍匪罗宾汉，凭什么听上面吩咐！谁砍我阿姨，我就把谁打成蜂窝！”
很快，院落里传来摩托车引擎轰鸣声。阿锦原地未动，脸上露出笑容，自言自语道：“她们的事，还是让她们自己解决好了。”
等到孟婷风驰电掣赶到博爱路，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
孟霜在路边的一家饮品店喝着饮料，神色从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不是看到地上的血迹和残肢，孟婷甚至认为自己上当了。
看到急匆匆过来的外甥女，孟霜脸上也露出笑容，主动招呼孟婷过来坐下。
“是我让阿锦喊你，想要看看你还认不认我这个阿姨。”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最多算我倒霉，好东西被你抢走，难道真的为一个男人和你翻脸？那些人呢？”
“被我们共同的男朋友打败了。”
“一个人打一百多人？”
“傻丫头，出来混当然要说的夸张一点。对方最多只有三十人。还有啊，你阿姨难道真的白痴到两个人出门？刚才是他带着毒牙组的人以多打少。不过到外面不要乱说，我们要让自己的男人成名，就要把他说得夸张一点。”
孟婷长出一口气，这时候才发现少了个人。
“他呢？”
“他赶去赴高君武的约。阿婷，我想和你谈谈。谈他的事情，你答不答应？”
孟婷看着孟霜的眼睛，第一次从她的目光里看出祈求意味。
原来阿姨也会求人？
孟婷发现自己竟然没法对这样的阿姨产生愤怒或是不满等情绪，只能点了点头：“我在听，你想怎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