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义。
医馆内的林映秋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药锅，如同木雕泥塑。
老人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笑容，又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英男。
“我说过自己不会看错的，至少不会一直错。她真的是我见过的人里面，天赋最好的一个，也是最像我的一个。只可惜她自己没发觉，又从小被教坏。就像一头老虎，不让它去吃人，非要用一座铁笼把它困起来逼它吃素。才变得这么没用啊。不过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现在她的枷锁已经打开，终于可以恢复本性。遇到绝境或者失去理智的时候，就会爆发自己的本能。”
英男那个晚上虽然有一半是在装死，但是毕竟挨了一刀，说话有气无力。
“那她学了师父的功夫，是不是迟早变成师父啊？”
“那还用说？我为什么教她到现在？如果她能亲手杀掉她老公就最好了，也算是给江豪报仇。”
两人的对话林映秋听得清楚，她不想给反应，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反应。
不管老人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自己终归还是杀人了，这点是没错的。
虽然当时的情景可以算作自卫，在港岛法庭可以判无罪。
但是法庭怎么判都没用，自己这一关总归是过不去。
骗人骗不了自己，当时绝不是自卫。
当对手挥舞武士刀冲来，自度必死的刹那，另一个自己觉醒了……并且顺利夺取了身体的控制权。
那一刻的自己只想要杀戮，只想要让对手痛苦，因为那样会让自己快乐。
杀人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开心。
第一招，自己的剑就压住了武士刀，滚剑下劈直接斩下了对手的小臂。
八仙剑·采和提篮。
这一招自己练了多年，伤人却是第一次。
如果是自卫的话，到这一步其实就足够了。可是“她”显然不这么想。
看到对方的武士刀连同小臂掉落的一刻，“她”是那么兴奋……
钟离挥扇砍足、怀抱琵琶开膛……
“她”做的和这个老人没什么不同，连环几剑下去，那个武士不但失去了手足，更是被剖开肚腹，最后一剑断头。
武士的人头随着血浆冲天而起的那一刻，“她”才满意离去，自己终于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也是之后，老人才笑着出现，并且扶起了英男。
他根本没被炸死。那个女人舍身一击，到底是否对他造成了伤害自己都没法确定。
只知道英男虽然受了伤但是不严重，他们这样就是为了逼出自己的潜力。
如果“她”没有出现，自己死也就死了。这就是他们两人的训练方式……
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死亡，而是老人说得是不是真的，自己是否真的本性和他一样？那个“她”才是自己真实一面，这些年的自己才是假的？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下一次自己失控的时候又会做什么？又会杀谁？会不会真的像老人说得那样，自己会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把阿祖杀掉？
斩断手足、开膛断首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只不过那个人的脸变成了陈继祖。
林映秋一声尖叫，不等其有动作，已经被老人的手刀斩在后颈。
“你的天赋在我之上，不过天赋是天赋，本事是本事，现在还差得远呢。可惜，那么好的地方被毁掉，现在的宝岛，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练功都难喽。”
他看了一眼英男：“不要躺在那里装死，把人带去密室，客人快来了。”
英男不敢违抗，乖乖把林映秋拖入密室，直到关上活板门，将两人和外界隔绝开来，英男脸上表情才从乖巧逐渐变为冷漠残酷。
死老鬼再怎么厉害是血肉之躯，那个日本女人临死之前的爆炸，对他绝不是毫无影响。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居然放弃了隐居，重回嘉义并且主动邀请援兵。
能够在深山修行那么久不为外界打扰，除了他一身绝学以及狠辣心性，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在江湖上有关系。
英男很清楚，老人和某个帮会大佬有着极深的交情。那位帮他提供隐居或是行医所需的物资，也帮他处理掉不少首尾。
作为回报，老人也帮过那个人杀过几个很难杀的人。
只不过他的心性终究和正常人不同，那个人也担心出现意外，双方近年来已经不怎么联络。死老鬼这次居然主动向这个人求助，足以说明他的状况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好。
或许……真的有机会。
低头看着依旧处于昏迷中的林映秋，英男自言自语：“林小姐，你答应过要带我回港岛，看看花花世界是什么样子。休想赖掉哦。”
艋舺，杏花楼，天人阁。
八姐妹金兰结拜，已经进入尾声。
不管男女，结拜这种事，模式都差不多。不过梅夫人地位非同一般，所以不可能真的喝血酒。就是对着关公像上香行礼，再就是焚掉写有生辰八字的黄裱。
这场非同一般的结拜仪式，观礼者加起来不到十人。这里面既有毒蛇帮高层，也有白道立委。让他们过来参观，用意也很明显。
这些立委都是买梅夫人面子的，她让这些人看到结拜，就是暗示这些女人尤其是孟霜，是自己真正的姐妹，是圈子里的自己人。如果有什么问题，他们就要代为出头。
一直以来，孟霜最大的短板就是白道关系不够硬，这回算是把这一环节补全。从今以后，她在宝岛白道上，会获得和自己地位匹配的面子。毒蛇帮和白道的关系还能继续维持，甚至有希望比雷利时代做的更好。
不管什么身份，能进入这个包厢的，就不怕走漏消息。因此八个女人的结拜，是标准的江湖模式。
对着关公像上香，之后就是由孟霜起头，念出结拜诗文：
“凤头龙尾冲云天,巾帼不让须眉先。名震江湖金兰日，红花亭上姊妹连。”
等到黄裱纸化为灰烬，梅夫人才点头微笑，朝其他人说道：“我们八姐妹一条心，一定可以有所作为。这次呢，就要靠阿霜帮我们争面子。她既是为自己打，也是为我们打，她这次打赢，整个宝岛的江湖都会知道，不可以看不起女人。阿灵，你这边没关系吧？”
阿灵微微一笑：“我如果介意，刚才就不会烧香。江湖本来就是这样，没有阿霜也会有其他人同君武打，我没那么糊涂。再说阿霜现在可是我的财神，我怎么会和自己的钞票过不去。”
梅夫人来到陈继祖的桌子前：“阿祖小弟，我们几个女人积攒身家不容易，这些钱比我们的命还重要。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尤其是不要让阿霜失望。”
“我有数的。”
“等你的好消息。阿霜有正经事做，我们不过多占用她的时间。从嘉义回来，再摆酒席给你们庆功。”
七个女人陆续下楼，孟霜和那些立委说笑寒暄，表现得非常从容，只有陈继祖知道，她的心里急得很。
从血洗枫林阁到现在的四十多个小时内，宝岛江湖已经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
洪发山堂堂主牛雄在医院被人近距离射杀，洪发山堂被大同山堂兼并。但是山堂里七成以上的打仔和武将，都被总部接收。
其他三个堂口也差不多是这个操作，不过太华山堂人数太多，总部的接收并不顺利。王权的结拜兄弟笑面佛公开反对孟霜，联合春宝山堂萧俊，大队人马进入嘉义，正在和高君武接触似乎要过档。
太华山堂是八大山堂里人最多的堂口，笑面佛在堂口里面威望极高，他带头造反，带过去的人足有四成以上。五圣山堂、锦宝山堂也有一部分人宣布退出毒蛇帮，同样往嘉义赶。
越南帮那边也出了问题，枫林阁事件的第二天，陈桂全家离奇失踪，越南帮四分五裂。
现在不但没有一个名义上的当家，就连帮会都已经散掉。几个帮里有威望的老人，各自带领一部分人马自立门户，从一个越南帮变成了好几个越南帮。
不用问就知道，这是他们在利益分配上发生冲突，最终引发了火并。虽然这些越南人并没有和孟霜为敌的意思，还纷纷示好。但是武崇先死前的想法注定落空，越南帮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得到延续，相反倒是成了一盘散沙。
孟霜倒是不太在意越南帮的死活。可是失去陈桂这个棋子，她就没了可靠兵源。只能用手头的实力，和高君武进行对决。而且时间不能拖延太久。
和那些立委说笑了一阵，酒席就已经摆开，孟霜寻个机会离开，用眼神把陈继祖叫出来。
“现在出发去嘉义。”
“你是主人家，这样离席好不好？”
“谁管他那么多？就说情况有变，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些人一个个色迷迷的，看着就讨厌。”
“我也是色迷迷的，没分别啊。”
“你最好是一直这样，那我就开心了。不要到了嘉义就喜新厌旧。”
两人说笑间，已经离开杏花楼，上了门外的凯迪拉克。
等到车子发动，孟霜情绪逐渐又变得低落。一方面是因为和五湖帮的战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方才的话题。
一旦到了嘉义，该面对的就得面对。她再怎么不讲理，也没办法拉下脸和孟婷抢人。
连续两个晚上的享受加上深度睡眠，让她已经迷恋上这个男人的味道。等人到了嘉义，他就要堂而皇之和孟婷谈恋爱，自己又得吃安眠药加失眠做噩梦，孟霜心里就总觉得不舒服。
“我们八姐妹都是黑市夫人，大部分人家里都有老婆。我们也知道做人家情人要懂规矩，不能和正房老婆比。可是我现在不但和你老婆比，甚至不能和阿婷去比，我开心才怪！”
“临军对垒，身为主将一定要心平气和。你这个样子，是三军大忌。这次和五湖帮开打只能赢不能输，你这样子不行的。”
陈继祖也知道孟霜说的这个问题是事实，而且是没法解决的那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转移话题。
可惜孟霜没那么容易上当。
“三军主将是不是应该睡得好，这样才能保持头脑清醒呢？我神经衰弱十年，是你帮我治好的。你可以换个女人去睡，我怎么办？我可以对关二爷发誓，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现在对不起我，又该怎么说？”
“大家在江湖上走的，多的是身不由己，哪有那么多对不起？最重要的是在一起要开心。闹到不开心那就各走各路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好怎么对付高君武。如果你觉得这个不重要，我也没话说。”
孟霜也知道适可而止，一旦过头就会对感情造成妨碍，强压着怒火靠在男人怀里：“我不管，我才不要想。现在还没到嘉义，我就是个小女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负责搞定。”
“萧俊叛变算是我们都想过的事，这样也好，高君武收留我们的叛将，更是打算吞下整个春宝山堂，怎么看都是个很好的开战借口。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怎么打，以及怎么赢。”
“嗯。”孟霜二目微合。
“我看过你提供的资料，这个高君武……不太正常。”
由于毒蛇帮和五湖帮是老对手，高君武这个五湖帮帮主的资料，毒蛇帮自然是有的。
高君武资料完整，记录内容真实，唯一的问题就是，越真实就越是感觉不对劲。
他的资料里明显有一部分是缺失的，不是搞资料的人无能，而是查不到。也就是说除了帮会老大这个身份外，高君武应该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而那个身份带来的帮助，并不比五湖帮帮主小多少。
从记录看，高君武最早绰号杀手，是以五湖帮打仔身份出道。
他当时很能打也很敢打，在江湖上算是名声响亮。
五湖帮被宝岛重点打击，高君武也受了牵连被管训，但是很快就因为某种原因得以释放。
出狱之后的他沉寂了一段时间，再出来就是以五湖帮中层干部的身份，直接争夺帮主宝座。
当时五湖帮高层基本被一网打尽，整个帮会都处在瓦解边缘。
他争帮主的难度小得多，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认为他年纪和资历都不够。结果不是被他用大笔的钞票收买，就是全家神秘消失。
高君武最大的本事就是有钱，永远可以拿出大笔钞票解决问题。用钱帮五湖帮结交白道，用钱帮五湖帮招兵买马。但是他赚钱的来路，就连五湖帮的人也没几个知道。
大家只知道君武大仔突然转型，从打仔变成了富翁。做偏门生意厉害，可是江湖上做偏门生意的多了，像他那么有钱的就没几个。
他的大部分钱都是以自己的名义拿出来，不是动用帮会公款。也是因为他这种慷慨，获得了帮中成员支持，在五湖帮内部高君武威望极高，远不是雷利能比。
不过另一方面，五湖帮也经常会因为高君武的命令，去打一些莫名其妙的架。虽然从开打到善后，都是高君武出钱。可是出战的小弟，往往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打，也不知道好处是什么。
战场基本都不在宝岛，偷渡到东南亚某地，有人指挥去打人或者杀人，完事之后再撤回来。
如果不是一个参与过这种战斗的五湖帮打仔叛变到毒蛇帮，就连雷利都不知道这些。
如此种种，让陈继祖感觉高君武不是个通常意义的黑道枭雄，更不是常规意义的打仔。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从打手变成生意奇才，在他背后肯定有人支持，或是有秘密组织扶助。
对付他未必有多困难，但是这一战带来的后续影响，可能比孟霜想象中严重得多。
“除了这个家伙的身份呢，还有一点就是时间。上面说十天，我们不能真的打足十天。你打的时间越长，打得动静越大，未来的后果就越严重。我不希望明年来看你的时候要去绿岛那么麻烦。”
“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学枫林阁，直接一枪打死他？那样只会更麻烦。”
“上面禁止我们在街头动枪，如果搞暗杀，迟早会闹到街头用枪的地步，那种事情不能做。而且我在想，这件事未必只有我们两个帮会打那么简单，大联盟的伟聪难道只是看戏？如果五湖帮打输，他们本省挂就要直接对上毒蛇帮，他一样会想的。无法十日这件事，不止我们知道，五湖帮、牛埔、大联盟都会知道。你想他们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你的意思是？”
“速战速决！上面的承诺不能相信，他们言而无信习惯了，对我们这种人更没有信用可讲。如果第七天就让宪兵动手抓人，我们一个都跑不掉。三天！三天之内，一定要打出个结果。不管输赢，第四天都要离开嘉义。”
孟霜看向陈继祖：“你是不是急着回港岛？”
“你这么想也没问题，实话实说，我当然很急了。难道你们不急的么？梅夫人的两亿，你那些姐妹加起来的五千万，不算毒蛇帮的部分，也有两亿五千万了。这些不止是钱那么简单，更是债啊！我留下不走，那两亿五千万怎么升值？所以我早点走大家都开心。就让我们好好享受眼前的时间，不要想不开心的事，先玩个痛快，再打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