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念歌啰,呼恁听噫。不免却钱啊免着惊呀。劝恁做人啊着端正,虎死留皮啊人留名唉……”
老旧收音机内传出的闽南语《劝世歌》混着发动机引擎声以及海浪声,送入陈继祖耳中。
摸着身上两块护身符,回想着白天黄大仙祠内,百合送上护身符时的情景。以及几个小时前码头上,辣椒送别时的决绝一吻,心潮一如海浪,波涛汹涌难以平静。
百合现在是阿金的近身,她送过来的这块护身符是谁所求不问可知。港岛就这么大,王见王这种事很正常。
这种事不能怪女人小气,只能怪自己做得不够好。好在辣椒现在以赢家自居,不会找阿金麻烦。
阿金的脑子也不笨,不会为了不快影响社团事业。至于未来怎样,等到回来之后再慢慢解决也不迟。
阿金和辣椒的娇躯在脑内交错出现,但是最终都被林映秋的脸所取代。
把人带回港岛,再解决其他的事也不迟。
黄大仙那位相士给自己解签的情景历历在目。
“先生你这支签呢,叫做王道真误入桃源。按照签文来说,否极泰来,枯木逢春。不过你要注意啊,这个世界上一切的美景,都应该是自然的,不要刻意去强求。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万事顺其自然呢,肯定会有好报的。”
顺其自然么?
顺其自然换个说法,就是听天由命。如果真的是那样,就不必跑来宝岛。
命也好运也好,我可以信,但不会服!就算是老天爷,也要斗上一斗!
水鱼华能得到陈晋宝的推荐,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他和他手下这些船员都是和合图门下,专门吃宝岛到港岛这条路线。在两地都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关系网。
虽然不管在哪里,水鱼华的江湖地位都不算太高,手下人马也就是这几个船员水手。但知道他根底的港岛社团大底或是华警中层,都会卖他几分薄面。
道理很简单,出来混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世风光。尤其是现在廉署成立,大家风声鹤唳,哪怕是强如雷老虎那种人物,也难逃跑路的下场。
水鱼华这种送人跑路到宝岛的专家,就是所有人的后路,谁也不敢断掉。
他也是个聪明人物,不会仗着别人给面子就嚣张跋扈。
恰恰相反,不管对谁都是一副好好先生样子,点头哈腰态度卑微,不熟悉的人往往会错把他当成没用的软蛋。
陈晋宝为此特意提醒过,绝不能以貌取人,更不能小看了这条水鱼!
每年都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倒霉蛋,被他的态度骗了,误以为其是个无用蛋散。结果就是交了钱上了船,非但没被送到宝岛,反倒是被送到佛门堂附近的鲨鱼点心坊,从此人间蒸发。
这次宝岛之旅虽然是陈晋宝操办,但是背后是黑鬼明面子,因此水鱼华也不敢怠慢。
按说他这条船往返一次开支不小,怎么也要凑几个人走一次才够本。如果只送一个人,就得要天价旅费。可是他这次不但分文不收,还一脸的不好意思,仿佛是自己对不起陈继祖一样。
灯光晃动,水鱼华钻进舱内,赔着笑脸说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船呢就破了一点,味道也不太好。没办法,我说过这帮王八蛋几次了,不要随便装臭咸鱼,他们就是不听,让祖哥受委屈了。下了船就好,先去泡个澡,再去换一套衣服。保证迷死那些东番妹啊!祖哥吃了东西没有,船上有酒有肉,千万不用客气。”
“是华哥你客气才对。如果不忙的话,正好聊两句。”
“祖哥有话,再忙也不忙了。再说这条线跑惯了么,他们就可以搞定了。等一下,我拿东西吃啊。”
船虽然看上去破旧,卫生环境也就是那么回事,但是物质条件算得上优厚。
白酒、肉罐头应有尽有,数量也很是可观。
如果在陆地上,这些食物算不上入流。对于时下水上讨生活的来说,有这些东西吃,就已经心满意足,也足以证明船东的诚意。
陈继祖酒量不大也不喜欢喝酒,但是现在必须喝。
毕竟不能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宗智鹏一个人身上,多一个途径了解消息总是好的。
水鱼华为人精明,没有问太多问题,只是说些闲话,外加就是介绍一下宝岛的江湖情况。
“我听过祖哥你的名号,也知道你现在是东福的老大。不过我有一句说一句,我们港岛的社团兄弟,怕是比不过宝岛。道理很简单,我们最多是送兄弟到黄竹坑,接受条子的训练。他们是直接把人送到军队,这怎么比啊?那边的社团兄弟,很多都是行伍出身,打架就像打仗一样。而且他们真的敢杀人,很多都是亡命徒,千万不能小看他们。”
“听说那边的条子也很凶,动不动就拉人打靶。”
“他们和我们不同的么,没有皇家大状,律师自己都是高危职业,动不动就被抓,当然就是这样了。不过话是这么说了,最后还是要看自己的本事。能找到关系的就找人摆平,找不到关系的就跑路。不要说坐我的船跑到港岛,就是在宝岛南北来回跑的也很多。他们有句俗话,形容这种人就最合适不过:叫做顶港有名声,下港有出名。”
水鱼华最后一句用的是闽南话,证明他这几年吃水路没有虚度光阴,闽南话说得很是熟练。
“华哥往来两地,想必认识很多大哥了?”
“这可不敢当。我就是个水手而已,那些大哥怎么看得上我呢?高兴呢就招呼一声,不开心呢就理都不理,没面子的。”
“别这么说,至少在港岛,华哥你肯定有面子。”
两人碰了碰杯子,将杯中酒饮下。陈继祖又说道:“听华哥这么说,宝岛的兄弟能打又受过军事训练,那他们是不是很喜欢用枪?”
“这就不会了。你想想看,他们那位先总裁是什么德行。如果那些社团帮会手里有大批火器,动不动就跑到街上开火,早就被军队打上门了。那边的兄弟打架和我们没什么分别,枪就肯定有,但是没几个人敢用。大家哪怕是深仇大恨,也是用刀棍解决。那些角头大哥平时对刑警可以凶一点,可是一旦响枪就是大祸,刑警上门抓人的时候不会给面子。”
“这么说起来,其实也差不多么。”
陈继祖微微一笑,看向自己那支大号旅行箱。
“其实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了,过去说行客拜坐客,现在就反过来,坐客让行客。我们外来的,惹出天大的麻烦大不了跑路。那些人自己有地盘有小弟,跑路就什么都没了,当然轻易不会乱来。不过呢,总归是多个朋友多条路,万一有什么事情,有个后路总不是坏事。”
陈继祖顺势就问起了宝岛帮会的情况,以及水鱼华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朋友。
宝岛的帮会大体上分为本省挂和外省挂两批,本省挂就是宝岛本土帮会,历史相对更久,有的帮派在日占时期就已经存在。
外省挂则出身于眷村,成立的时间短,底蕴没那么深。
他们胜在做事手段激进,又多是军人子弟,和军队关系比较密切,战斗力更强出手也更狠。而且眷村这个纽带在,让他们也更为团结,因此战斗力反倒是更强悍。
现在宝岛江湖整体局面,差不多就是外省挂压住本省挂,控制着北部且侵入中部威胁南部。本省挂则控制着民风相对传统,也更为守旧的南部。
两方时有摩擦又会互相合作,整体上看,宝岛的江湖比港岛江湖更乱,秩序也不稳定。
水鱼华在宝岛江湖当然有朋友,这次为了方便陈继祖找人,陈晋宝也特意委托他找一找嘉义的关系。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宗智鹏的关系要用,水鱼华的关系也不能丢。
何况人地两生,谁也不能保证某个人的关系一定能起作用,当然是多找几个人对自己更有利。
“我和我的朋友说好了,他会在岸上接我们。他虽然不是大人物,但帮忙应该没问题的。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宝岛那边的人和我们不一样。再说祖哥和他没有什么交情,找他帮忙是可以,就是账目要算清楚,免得我在中间难做。”
“规矩我懂,我已经托人在宝岛那边的钱庄存了笔钱,费用上不成问题。对了华哥,你听没听过善宗大仔这个名号。”
水鱼华一愣,酒杯缓缓放下。
“这个人我当然听过,也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可我必须提醒一句,祖哥见到我那个朋友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善宗这个人。善宗是毒蛇帮,春宝山堂的堂主。我那个兄弟是五湖帮木洞庭堂口的兄弟,他老大就是被善宗的人干掉。虽然善宗也死了,但是这件事还没有说法。据我所知,为了解决这件事,双方前前后后打了十几次,两个帮派的老大都要到嘉义喝茶谈判。如果你在他面前,报出善宗的字号,我担心他会翻脸。”
看来宗智鹏没说谎,或者说在这件事上说的没错。
陈继祖点点头:“我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兄弟多难免就麻烦多。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层恩怨,那我就不多问,更不会让华哥为难。”
“我这个兄弟在嘉义混得不错,黑白两道都算是有面子。不过我得提醒祖哥一句,宝岛不是港岛,做事千万小心。”
他的目光也落向那个旅行箱:“宝岛最近风声很紧,我把祖哥送到地方就要走,再来接你就是七天以后的事。这段时间内如果惹出麻烦,我也无能为力。”
“华哥是担心,我找到人却带不走,是不是这个意思?”
水鱼华一笑:“这些话本来轮不到我说,不过都是宝哥的兄弟,我也不能不讲。宝岛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至亲,在人家手里就是对方的人。祖哥虽然是城寨拳王,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人家的地方,总要守人家的规矩。”
“华哥的意思我懂,如果我在宝岛打出什么麻烦,势必连累你那位兄弟,也会连累华哥你难做。我可以一辈子不来宝岛,你不能不跑这条线。我如果乱来,就是砸你的饭碗。”
水鱼华无奈叹息:“祖哥深明大义,倒是显得我小气了。”
“话不是这么说,大家都要讨生活,这些当然要考虑周全。再说带人这种事也不是非要打架不可,能用钞票解决的问题,就没必要动手。既然华哥的兄弟有面子,出面说个人情,我出钱带人这总可以吧?”
“当然!这是江湖规矩么。如果这都不行,那就是摆明了不给我兄弟鬼头面子。不用祖哥你说话,他第一个翻脸。”
水鱼华和这个名为鬼头的既是拜把兄弟,也是生意上的伙伴。
不管人还是货,到了宝岛都是鬼头负责接。反过来,鬼头有人或物需要运去,也是水鱼华这条船负责运输。
两人一水一陆配合默契利益均沾,交情自然非比寻常。水鱼华这顿酒,有一半是为了鬼头。在陈继祖上船之前,水鱼华已经找人问过,对于其在港岛的名号和事迹了然于胸。
在他看来混江湖为了扬名立万去挑战大哥是所有人都认可的捷径,唯一的问题是,陈继祖做的有点过头。
孝字堆文武二杰这种身份的人,这么多年谁敢招惹?他居然说杀就杀。在九龙城寨也敢动手伤人,还没入江湖,就挑断红棍的脚筋,砍断别人的手。
这种人如果到宝岛还是同样混法,鬼头和自己都会有麻烦。
但是接触下来,发现这个人并不难相处,说话也很讲道理规矩。并不是传说中那个仿佛要打遍全港九的少年打仔,水鱼华的心也就平稳了许多。
又闲聊一阵,陈继祖才说道:“听说嘉义有个乐都夜总会很不错?华哥去没去里面开心过?”
“乐都啊!马马虎虎了。要说夜总会呢,那就要看我们港岛了。宝岛的夜总会很多还是萝卜头时候留下的,再后来就是花旗国的大兵要开心,搞了那么一批。发展的比较晚,也算不上多出色。在嘉义,乐都的确算是一流,可是和我们佐敦道或者钵兰街的场子怎么比?就算是骑马也追不上啊。祖哥和庙街铁狼哥拜把子,玩的都是极品货,乐都这种地方你看不上的。”
看来乐都的确存在,不过鬼头在乐都没什么面子,而这个水鱼华,也明显是怕自己给他朋友惹麻烦。
这么看来,水鱼华乃至他那位朋友鬼头,都不能指望。
他们的利益毕竟只在水路,给黑鬼明面子有限,更不愿意为了黑鬼明的人让自己承担太多风险,找人这种事就别指望他们能出多少力。
倒不是说黑鬼明和陈晋宝所选非人,只是这个人的选择上和自己的利益不一致。
水鱼华主要的财源应该是在宝岛,所以优先要保住那边的关系和来往通路。
他可以给自己当载具,帮自己往来宝岛,其他的就不要多想。
反倒是宗智鹏目前说的信息基本都对上,剩下的就算有谎言应该也不多。
或许正是因为他不可能再回宝岛,也就没必要隐瞒什么。
既然已经了解了立场,酒就失去了喝下去的必要。
简单说了几句,陈继祖就借口酒劲上来想要休息,水鱼华当即陪着笑脸离开船舱。
他的手下都在甲板上等消息。不同于陆地上的古惑仔,走水路的没那么多避讳。水上没王法,火力是道理。
这些人在码头表现得都像安善良民,这时候一个个神色凶悍,腰更是把腰间明晃晃的黑星露在外面。
几个人见水鱼华出来连忙看向船舱,水鱼华摇摇头,示意几人到船头位置:“他是黑鬼明的人,这种生意做不了的。狂龙什么人我们心里有数,他开的赏金再高,也要有命花才行。我听说现在警方已经下令通缉他,短时间内他都不敢回港岛。就算真的能干掉这小子,找谁要赏金?难道自己飞阿姆斯特丹啊?”
“话是这么说了,不过毕竟五百万的花红,难免动心么。”
“听听就好了,狂龙什么性格?他会付钱么?只会用子弹付账啊?安心赚自己的钱,其他不要多想就对了。再说这次的事情,黑鬼明只找了我一个,出了事没得推脱。你不是真想和黑鬼明那种人做对吧?”
听到这个名字,几个人全都摇头。只有大副有些心有不甘:“狂龙的人说,老孝的一批红货被这小子抢去,会不会带去宝岛卖啊?”
“会不会和我们也没关系。他如果真的想在宝岛把那些卖掉,鬼头第一个知道消息,我们需要买黑鬼明面子,鬼头不需要么。到时候按规矩分成,我们一样有钱分。这样从头到尾我们没有得罪任何人,该赚的钱一毛也不少。需要打打杀杀那么麻烦么?”
众人一阵大笑:“还是华哥聪明!”
“安心开船,到了地方才放心啊。”
闽南语的歌声再起:
“荣华富贵啊,难得求啊喂……”
深夜时分,嘉义的一栋别墅内,鬼头站在自家帮主高君武面前,神色紧张满头大汗。
高君武背靠沙发姿态悠闲,嘴里抽着雪茄,不时喷出淡蓝色的烟雾。
“我听过你的名字,当初跟阿河的时候,就是有名的武将。不仅能打也懂得动脑,生意做得有模有样,公司就是需要你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
“把子过奖了,我就是个小角色,做点小生意……”
“你怕什么?我们那些官员,也要瞒着总裁捞钱,兄弟当然不例外了。你做这些生意是你的事,赚多赚少我不会眼红。你大仔不是那些本省挂的角头,小弟做什么生意都要抽红,我不会做那种事的。你放心做生意,公司不会要你一分钱的好处。不但不要你的钱,公司这次还会送一百万给你。”
“这怎么敢呢?我不能要的。为公司做事天经地义,怎么敢拿大仔的钱?”
“做了这几个香江仔,你的生意肯定会受影响。公司让你做事,就不能让你再损失钞票。这笔钱就当作补偿金,只管收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让李忠明派了四个条子帮你。不过你要记住,这件事不能走漏风声,否则我们的兄弟就没办法在江湖走跳。那四个条子着便装,你就不用当他们是条子,不需要给他们面子。这次是五湖帮的事,所有事情必须五湖帮做主,明不明白?”
“把子放心,我保证不会出纰漏。”
“你跟了阿河那么多年,我信得过。事情做的漂亮一些,多带一些兄弟。千万不要留下手尾!”
高君武自己也是一步步打上来的帮主,对于埋伏杀人这种事并不陌生。
以私人身份出动的四名便装刑警,每人配备一支黑星。再加上鬼头和他的手下,对付一个港岛偷渡客,外加水鱼华那几个手下绰绰有余。
虽然不能确定这个人就是李忠明说的港岛杀手,但是一个港岛社团成员,这个时候突然过来宝岛,这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只好是有杀错无放过。万一搞错了,也只能算他自己运气不好。
这里是宝岛,香江仔随便来这里闯,被人干掉也是活该。
东石码头人头攒动,鬼头的部下以及四名来自嘉义的便衣,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水鱼华的船一到就动手杀人。
对此一无所知的水鱼华和他的手下,正满心欢喜地朝着东石码头驶来。
船上歌声嘹亮:“世间暂时啊来七逃,搁做好做坏是拢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