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
剧本卷成的导筒在距离林映秋的高鼻梁不到一公分的位置上下飞舞,导演的唾沫星子如同雨点喷在脸上。
“大小姐,我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们这个组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演的是谁?台词台词说错,状态状态不对!你中邪了?要不要我找个道士为你做法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什么毛病?从昨天下午开始,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吃错药啊!你知不知道你耽误了多少时间,这些时间是什么?是钱啊!是我们老板的钱啊!老板什么性格!你损失他的钱,等于是要他的命!当心制片人告你谋杀啊!”
“导演……对不起……”林映秋语声哽咽,两眼盯着脚尖,双手紧贴着大腿外侧。一张粉脸涨的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这时代的港岛演员,地位远不能和几十年后的同行相比。在片场导演最大,哪怕再红的明星,也要按照导演的吩咐完成拍摄动作。不管多危险,或者有可能引发什么后果,总之导演要这个镜头就必须完成这个镜头。
除非是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否则表现得稍微不和导演心意,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怕死怕受伤都会挨骂,更别说这种明显的表演失误,不挨骂才有鬼。
除非一开始就拒绝参演不签合约,一旦签了合同,演员就必须服从指挥。何况林映秋所在的超人电影公司,又是出名的吝啬。用开工厂的心态拍电影,演员就是工人,自然更不留情面。
林映秋此时正处于事业上升期,还没到一线明星的位置,又是自己犯错在先,导演怎么骂都不敢还嘴,只能不住道歉说对不起。
“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去跟菲林(电影胶片)说!麻烦你用心一点!如果不是日本部分已经拍完,现在换人来不及的话,我早就请大小姐你回家慢慢哭个够了!现在是船到江心后悔迟,麻烦你行行好,发发慈悲可怜我,抓紧把戏拍完,我们都好回去。这边拍摄环境你也看到了,所有人压力都很大的!难道你不想回去啊!”
这部名为伯莱塔女郎的戏,是讲述三名都市面具女侠盗,各持一支伯莱塔手枪,飞檐走壁惩恶扬善的故事。
虽然是三个地方出资,但是眼下港岛电影更卖座,地位也相对强势。日方的演员扮演负责挨打的反派,宝岛这边的演员也都是配角或者反二反三。三个主演都是港岛本土女星,林映秋咖位尴尬,自然只能担当女三号,女一女二都是当下一线明星,戏份更重,说话也更有分量。
其中饰演女一的演员比林映秋大了近十岁,和导演合作的项目也多,私下交情不错,这个时候也敢说话:
“好了,别为难她了。她昨天给家里打电话就没有人听,今天好不容易打通电话,接电话的居然是个女人,还是她认识的,她当然不开心了。导演你体谅一下,先拍我们的戏,阿秋的戏明天再拍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有什么不开心的?我老婆每次给我打电话,都是女人接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如果接电话的是个男人,那才麻烦呢。”
“她跟你怎么比?人家还没结婚呢。”
“那就更无所谓了,没结婚就不是阿秋的老公,她有什么损失?”
“算了,跟你说不清楚的。阿秋总之你也不要难过,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安心拍戏,早点收工早点回去问清楚也好。”
女二号这时也走过来说道:“是啊,居然把女人带回家里,这简直是要造反啊!这样吧,把你的戏分一半给我,你抓紧拍完收工提前回去。给他们来个捉奸在床!看他不乖乖跪下认错?”
“你说什么!阿秋也说了,那女人她认识的,而且还有别的男人在家。说不定真的就是开PARTY而已,哪像你说得那么严重。还分一半?全都给你要不要啊?提前回去,你能找到船啊!”
“开PARTY?这种话你问阿秋自己信不信了?”
林映秋并没有理会两人,抬头看向导演:“导演,可不可以让我的角色死掉?”
“死掉?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老公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可我感觉他一定是出事。否则不会和城……我是说成哥他们在家里开PARTY的。我想快点收工回港岛。”
林映秋不是单纯吃醋,更多是在担心。
昨晚莫名的狂躁加上阿金接电话,她心里多少有点芥蒂,但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至于特别牵肠挂肚。但是阿祖昨晚一夜未归,今天家里不光多了阿金更有城寨的社团大哥铁齿,这肯定不对劲!
虽然阿祖解释是要在家里搞庆祝活动,但是这个理由一听就很牵强。事情没那么简单,自己必须抓紧回去搞清楚情况!他是不是又闯祸了!
“亏你说得出口!你是不是没看剧本?拜托你睁大眼睛看看,日本的情节是三分之二部分,宝岛这部分是影片的开始部分!你告诉我,你这个角色怎么死!你在宝岛死掉,在东京的时候又出来?僵尸啊!我是拍枪战片,不是拍恐怖片!你先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再跟我谈!”
女二在旁小声说道:“其实也不是不行。阿秋可以下场戏就被人打一枪,然后收工,到日本剧情的时候,补拍一句台词就说伤好了,不也是一样。”
“闭嘴!再说我就让你的角色现在被打一枪然后收工!阿秋是这两天像中邪,你就好了,一直被鬼上身,从来就没像过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演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是不是今后不要给你台词,只负责露脸就够了!我骂她不骂你是因为知道骂也没用!你啊,没得救了!”
女一拉了一下林映秋小声说道:“导演很欣赏你的,骂你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要记在心里。你既然相信自己老公不会偷吃,就不要想那么多,好好拍戏,早点拍完搭船回去。你也知道最近那些本地黑道搞得导演压力很大,说话难听了一点。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电影开拍前居然没把道上关系打点好,真不知道怎么做事的。”
导演的怒气全都发在了女二身上,片场陷入无事可做状态。
女一号安慰着林映秋,后者的心思已经飞到了港岛,担心自己的小弟又惹上什么麻烦,根本没注意这位同行前辈在说什么。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是林小姐你的问题。”
两个女人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才发现不知几时,身后站了个老人。老人年纪看上去有七十多岁,满头银发佝偻着腰,脸上满是雀斑,两道眉毛稀疏,一双老眼黯淡无光。
由于这部电影有一部分宝岛情节,剧情需要,从当地雇佣了不少群演以及大龙套。这个老人就是属于大龙套性质,比一般群演的戏份重一些,但也没重多少。
之所以雇佣他,主要是因为其长相气质符合影片里那个扫地阿伯的形象,另外就是价钱便宜。据说他本人是开着一家小医馆,演戏纯粹是喜好,所以也不用给多少费用还能免费用他的医馆取景。
片场里等级森严,明星和群演本来就有差距,更别说大家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彼此之间没有交集,平时自然就没有交流。这种突然凑过来说话,很是有些不寻常,不过老人年纪大了,也不像是故意搭讪的样子。女一号微微皱起眉,林映秋则态度友善地回答了一句谢谢。
老人并没有识趣离开,反倒是语气诚恳地评论:“林小姐功夫很好啊,尤其你的剑法啊,在女演员里算是一流那种了。虽然八仙剑不是你那样用的,但是这些剧组的人嚯,没人是你的对手。这么好的功夫,怎么会犯错呢?是你们的导演白目,做不好事情只会骂人。电影就拍的乱七八糟,伯莱塔女郎,这个名字就是烂片!能赚钱才怪。好好的女侠,用什么枪呢?枪是下等人的武器啊。女侠应该用剑或者刀才对。”
“谢谢你的鼓励,我们还有事情要忙,阿秋走了,我带你去洗把脸,想想后面的戏怎么拍。”
望着两个女演员的背影,老人低声自言自语:“女侠本来就不该用枪,还有八仙剑怎么可以那样……”
远方摩托轰鸣,片场众人都皱起眉头。自从影片开拍之后就经常来捣乱的本省挂帮会摩托车队又来光顾,之前还想着抢戏的女二号骂骂咧咧朝宾馆走,导演则紧皱眉头唉声叹气。那位老人也步履蹒跚地走出片场,嘴里嘟嘟囔囔一直用本地俚语骂人,不知道骂的是哪一个。
深水埗,天府大厦。
陈继祖并没有从电话里听出林映秋的情绪有什么变化,固然是因为电话里面林映秋语气淡定,自己解释之后她就表现得很豁达,也是因为实在顾不上考虑。因为就在他通话的同时,阿金的CALL机一直在响,复CALL之后得知找自己的正是陈燕华。
电话另一端陈燕华语气很严肃:“金姐帮我约阿祖晚上十点到我的帝王夜总会,师爷谭在这里定了位子,有些话想要和他当面聊一下。”
赵子彬刚才还在幸灾乐祸,称陈继祖偷吃没擦嘴,这次一定被老婆抓包。等听到陈燕华的话,脸上笑容也消失了:
“师爷谭这是搞什么?会不会是鸿门宴?我和他没打过交道,但是听粉王森说,狂龙身边最坏的就是这个师爷谭。就连粉王森都在他手里吃过亏。你不是社团的人,他没必要跟你讲江湖道义,就算派人埋伏你也没话说。不如多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或者我现在就让天哥把越南人派过来。”
“带人太多会被人看不起的。我敢打赌,今晚的帝王夜总会一定很热闹。”
“什么意思?”
“那些社团不会只派人过来跟我聊两句就走的。黑鬼明找他们做事,又有意捧我出来,对于当下的港岛江湖来说,不是一件小事情。很多社团会盯着我看,看我是人才还是废柴。帝王夜总会的事没办法保密,哪怕陈燕华自己都会说出去,那些人当然要来看热闹。师爷谭敢暗算我?”
“那也最多是看,不会帮你的。”
陈继祖一笑:“不好说。不过我和孝字堆的情形如同两国交战,他可以干掉我,我也可以干掉他,但是都没什么用。我们两个所求相同,不是为了杀掉对方,而是想要借对方扬名立万!”
赵子彬看了看陈继祖,又看向阿金:“我要恭喜你了。”
“铁齿哥恭喜我什么?”
“当然是恭喜你很快就被人叫大嫂。师爷谭现在这样,等于承认阿祖和他平起平坐。孝字堆白纸扇,承认和阿祖这么个小子平起平坐,你说谁吃亏?就算现在讲和,阿祖也是平地一声雷,大字头都会抢着要他。师爷谭能得到什么?阿祖这把稳赢不亏,难道不值得恭喜啊。兄弟你什么时候开山立堂,记得跟我说一声,我肯定过来贺喜!”
“开山立堂就免了,不过有事要辛苦铁齿哥帮忙。”
“自己兄弟尽管说了。”
陈继祖在赵子彬耳边嘀咕几句,后者一愣:“有必要搞这么大?”
“铁齿哥你说的么,杀人太多会激起公愤。要是师爷谭先坏了规矩,我怎么做都没问题。再说都知道是疯狗,放在城寨会传染狂犬病,当然是越早解决越好。”
“你既然决定,我肯定支持你,包在我身上。”
“另外再帮我查两件事,第一,胜字堆铁狼怎么从红棍上位,他和孝字堆又有什么恩怨;第二,东福的老大现在是谁,他们的陀地在哪?看看能不能搞到他们坐馆本人的呼机或者电话,哪怕收信地址都可以。”
“靠!你当我是你小弟啊!呼来喝去。”
“刚才谁说自己兄弟,包在你身上的?我警告你啊,动作快点。否则我就对嫂子说你不光搞江海流的女人,还在城寨外面乱搞。”
笑闹一阵,赵子彬用破锣嗓子哼着“有个男人偷吃不擦嘴,被老婆抓到就打断腿”走下楼去,陈继祖开始为晚上和师爷谭的见面做准备,并不曾想到此时身在宝岛的林映秋是何等心思又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