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次看到万佳明的时候，陈继祖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万佳明有很重的心事，而且非常迫切想要找到得力人手。若非如此，以他的身份地位，也犯不上亲自考验自己，让陈晋宝这个级别的人出面和自己谈足够了。
廉政公署的步步紧逼，肯定是他这么做的原因之一，但仅仅是廉署的话，又似乎不至于让他如此急切。直到听完万佳明刚才的话，才找到了症结所在。
港警早在刘福、姚木那个时候，就和社团黑白不分兵贼一家。刘福自己就是东福和真正意义的老顶，上行下效，其他警署什么情况不问可知。像游大洪那种既是警官也是社团成员的情况，属于普遍现象。
港岛华人警察里面，有社团背景的曾经多达百分之五十，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比例也不会低于三分之一。甚至很多时候，正因为你是社团成员，才有可能在这一区当警察，否则根本站不住脚。阿金说他们是持牌烂仔一点也不过分。
警队和社团一体两面互相依赖，固然社团需要警方罩场保护在背后撑腰，警方也同样需要社团帮助维持底层秩序。事实上正是因为港警自身能力不足，港岛政府又是殖民心态放弃对底层的管控，才有社团存在且发展壮大的空间。
随着社团势力日益壮大，港岛政府觉得他们好用且不需支付费用，虽然装模作样成立扫黑部门，实际上对社团发展是纵容甚至支持态度，于是局面就越发不可收拾。
港警很多时候不是不想抓贼，而是有心无力。把买人头顶罪这种情况剔除，警方即便想要认真办案，也没有这个本事。
持牌烂仔的业务能力，并不比无牌烂仔强太多。毕竟这年月的港岛华警选的拔机制就有问题，从报考警校到入职都没什么门槛。
大名鼎鼎的雷老虎，本身是擦鞋的出身，因为不想被警察欺负才去报考警校。一个没有任何警务基础的普通人，经过五个月训练就能上岗当警员，业务能力能好到哪去？
就是这样一群人，靠着熬年头熬到现在，变成了警队里面的中下层领导或者所谓的“精英探员”、“老差骨”，其专业水平不问可知。
除了极少数精英以外，大多数警员即便想认真办案也有心无力，要么靠老经验，要么靠社团提供线报甚至帮助布控，才能抓人立功。
没有警察利用职务提供便捷，社团的偏门生意难以经营。没有社团提供线索，警察也很难破案。合作得越久交情就越深，探长们从社团手里拿黑钱拿的天经地义，黑道的人也认为自己交了钱就天下太平，作奸犯科无所不为，大不了交人头顶罪过关。各种非法勾当都摆在明面上，丝毫不避讳耳目。
警官年老退休或是被解除职务，有大笔的积蓄依旧可以花天酒地，还有社团提供保护，人身财产安全都不用担心。至于那些有社团身份的就更不用说，完全可以直接转去社团做事，依旧威风八面。
这就是四大探长时代订立的江湖规则游戏秩序。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付出和收益不等。付出更多的无疑是黑道这边，警官不需要做太多，靠这层身份就能拿好处。
更别说很多警官吃相比黑道还难看，尤其是到了探长这个级别，向上基本没得升，就仗着自己有权有势胡作非为。拿了钱之后还要额外搞事，平时把社团当银行，有事的时候又让社团出人头帮自己立功。
黑心甘是否真的给大只茂戴过绿帽子不重要，但是靠着警官身份一边拿钱一边还找各种借口对社团敲诈勒索乃至给人戴绿帽子的警官肯定存在。
社团对此未必没有意见，但通常都是敢怒不敢言。除非是某个警务人员行事太过，社团忍无可忍之下，雇佣杀手将其解决。这种事难度大后果严重，搞不好整个社团都会被警方针对，发生的概率极低。
廉政公署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固有的生态。
四大探长垮台，他们订立的规则也就失去作用。警察不能当靠山，黑道又怎么会甘心拿钱孝敬？而且黑道也看得出来，廉政公署针对的不是某个警察，而是华人港警这个群体。
原先对警察动手还要投鼠忌器担心其同僚或是上司追究，现在警察自顾不暇，这层顾虑就没有了。
一部分社团会考虑今后该怎么做事，但是也有一部分社团开始蠢蠢欲动，试图改变之前的相处模式，甚至有仇报仇。
像大只茂这件事，就是一个例子。放到以前，就算黑心甘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也不敢做这么绝，更不敢只拿二十万给黑鬼明，就认为可以把问题摆平。无非是他认为现在警察没有过去那么威风，黑鬼明不可能为了黑心甘找自己麻烦，才敢公然挑战底线破坏规则。
一个大只茂并不算什么，但是如果这种人越来越多，这么做的社团越来越多，黑鬼明他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社团的规费越来越难收，他们对警察的态度也不会再保持恭顺。更要命的是，他们敢对那些被判刑或者革职的警察下黑手。
黑心甘自己就是社团的人，一样没能逃过，其他人又能好到哪去？一旦失去这身虎皮和六发子弹护身，坐拥大笔黑钱的警官，处境比普通人还不如。
社团不需要都像大只茂那样把事做绝，不管是巧取豪夺，还是敲诈勒索，总归有的是办法把你的钱变成他的。而且这些钱还是见不得光的那种，普通人还能报警，失势的黑警就连报警都不敢，反倒是更容易对付。
就算是黑鬼明自己，都得考虑这一点。廉政公署这么个打法，有朝一日他真的退下来，是否也会面临同样的结果。他这个O记大帮在江湖上肯定有不少朋友，但是仇人也一样不少。
陈继祖敢保证，如果只是大只茂这一件事，黑鬼明不至于表现得如此急躁。肯定是还有其他的事情，几件事结合一起，让他对于现有的江湖人物产生了疑心，甚至于过去得力的人都不再信任，才会急着寻找新人加以栽培。
“自从阿洛他们出事之后，下面的弟兄收规费就越来越难。”万佳明终于说了实话。
“那些社团嘴上说的好听，是怕被ICAC拉去喝咖啡，怕牵连到各位警官。等到风头过去，再把钱一次交齐。当我三岁孩子！不交钱的社团越来越多，还有的不但不交钱，就连消息也不肯给。真以为我们现在被廉署搞怕了，不敢对他们怎么样？还是仗着自己社团人多势众，就认为警方拿他们没办法？”
“估计还会威胁，把证据送到廉署手里。毕竟他们有的是小弟去做这种送死的事，之后老廉对付的也是警官不是他们。”
万佳明哼了一声没有言语，不过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他不是没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但是这种事一两宗怎么都好办，一旦形成势头蔓延开去，那就不可收拾。
“所以黑鬼哥想要在道上找一批听话的新人支持，给那些人一点警告。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不可替代的。如果再不收敛，就解决他们，换这批新人上来。”
“你有什么看法？”
“不是不行，是太急。其实现在是好时候，可以等一等。”
“还等？再等天下大乱了！”
“乱，人心就动，动，动作就多，多，就容易出破绽。平时不知道是人是鬼，现在就都看出来了。等的越久，挑出来的人就越多，这其实不一定是坏事。再说，扶持新人也没那么容易。那些老大混了半辈子江湖，谁不是人强马壮？没有根基的，怎么捧也斗不过他们。有根基的，不需要警方支持也未必不能上位。再说他们上位之后，会不会也变得和那些老人一样，也很难说。”
“那也就是说，我帮你是个错误？”
“只是可以有另外一个的办法，与其捧新人做大哥，不如让那些社团安排人进警队。”
万佳明看向陈继祖，眼神中充满疑惑。显然陈继祖这个建议，根本不在万佳明考虑范围内，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出这种主张。现在社团的人本来就在警务系统，再做这种安排意义何在？
“黑鬼哥你要关照一个人，是帮他做老大容易，还是帮他升职容易？你退休以后，有再多老大听你的话，也不如一群警官听你的话威风。我知道，现在很多社团的人在警队工作，不需要你帮也能当警察。但是这种情况肯定会变，现在这样兵贼不分的情况，以后肯定行不通。现在普通人被黑社会搞，都知道报警没用的，未来一定会有用。那些明确有社团背景的警察，不但保不住工作，甚至有可能进监狱。会有越来越多的新人入职，他们的底子必然是干净的，和社团没有任何关联的。等到这些人越来越多，那些社团日子就难过。所以让他们送一批新人，一批干净的人过来，大家都有好处。而且这样的新人，比那些明确有社团身份的警官更听话。”
虽然这个港岛和陈继祖体内另一段记忆的港岛并不完全符合，但是大方向上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廉署成立依旧，对贪腐警官的打击依旧，那么吐故纳新就是定局！这一点陈继祖看得出，黑鬼明肯定也看得出，否则也不至于那么着急重新整顿江湖。
只不过黑鬼明想的是在江湖上新人换旧人，陈继祖却提供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他思索了好一阵，才问道：“那些人肯不肯出人？”
“他们不肯，就是挡路。那些有希望进警队的，第一个把自家老大当仇人。四大探长的威风也没过去多久，出来混的有几个不羡慕他们？肯定有很多人在想，老廉现在再威风，迟早也会完蛋，警官以后还可以收黑钱发大财。做老大的可以让小弟去拼命，但是不能挡小弟财路。江湖规矩么。我们说每个字头只要一个身家清白的送去黄竹坑，人让他们自己选。表面看，这给足了他们他们面子。可是这些人进来之后，为了升职立功，肯定要做事。他们最熟悉的是谁？他们对谁最熟，肯定打谁就最狠！到时候不用鬼哥出马，他们那些社团自己就有的难受。”
“就算按你说的，那些人真的当了警官升了职，难道就会对我忠心耿耿？”
“忠心这种事很难说的，但是把柄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我一样，如果没有那三盘带子，大胆雄也不会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走了。至于怎么留他们的把柄，鬼哥你肯定有办法，我就不献丑了。总之有把柄在手，他们地位越高，就越要听你的话。”
万佳明点点头，“这件事容我想想再告诉你答案，不过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你用录像带吓住大胆雄，那我用什么来吓住你？如果是以前，林映秋就可以了。但是从今晚开始，她的份量……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