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豪的病房和陈继祖的布置差不多,只不过身上连接的设备更多一些。那些仪表数据陈继祖懒得看,也看不太明白,只去看江豪的面色。
单纯从气色看,江豪反倒是比自己更好,精神也更为饱满。不过谁都明白,这种状态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属于江豪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李仰天说到做到,真的安排了几个女护士过来。虽然长相身材都不能和林映秋相比,但是仓促之间能找到这种水平就已经可以证明赌王天在城寨的实力。
就是这些女护士的专业能力堪忧,看她们搔首弄姿的样子,护士服更像是增加情趣临时套的制服并没有接受过专业培训。提供的作用也就是把自己从病房扶到江豪病房,再为自己拉椅子坐下,之后就全被赶了出去。
病房内只剩这对数个小时前还在生死搏杀的对手,此时四目相对,只觉江豪眼光清澈如水,全无之前的痴狂之相。看来随着生命之花的枯萎,江豪的理性也随之回归。
他说话的嗓音略嫌沙哑,多半是被自己的鹤顶手击喉时伤了声带,不过对于将死之人,这点小事已经不重要。
“我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其实在花旗国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情况。那个洋鬼子医生叫我休息,我问他我休息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死,他就没话说了。既然迟早都要死,为什么不死的轰轰烈烈!其实我最怕的就是睡觉,真怕有一天闭上眼睛就再不会睁开。我练了这么多年功夫,如果最后像个普通人一样病死在家里,就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惩罚。这个结果对我来说,还算不错,虽然没打死你,但是败在你手里,勉强可以接受。”
“你不恨我?”
“我为什么恨你?恨你逼死我老爸?还是恨你打死我?如果你不打死我,我也要打死你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对你手下留情,有什么资格要求你留手?至于我老爸……”
江豪一声冷哼:“我的心脏病是遗传的。我那个混账舅舅是他那一辈的异类,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有心脏病,我妈最严重。很小的时候就去看过医生,说是这辈子注定不能劳累更不能生孩子。我没见过我妈,但是看过和我爸的结婚照,有一说一,我妈和我舅舅很像……因为生不出孩子,被第一个老公休了。跟着舅舅到城寨,以为只能这样过一辈子。可是和义成那时候正倒霉,社团眼看就要散伙。我老爸娶我妈,就是为了从我舅舅手里讨口饭吃。至于我舅舅,赌档谁做都是做,还能丢个包袱出去,当然就答应。只有我老妈自己当真,居然拼了命也要把我生出来。我出生的时候,我老爸还在别的女人身上快活。我从出生就没见过我妈长什么样子,你说我该怎么对我爸爸?”
“不过你老爸对你也算不错了。人死不记仇,我会把你们一家葬在一起,每年给你上香,至于你老爸就算了,我跟他不是很熟。”
“我不喜欢社团,但是走到哪里都离不开社团太子的身份。我不喜欢我老爸,但是我又放不下他。我知道自己没几年可活,就不想委屈求全给谁面子。我这种人注定没有朋友。临死的时候想找人说几句话,想来想去能找的就只有你一个。”
“如果你不是那么痴迷功夫,而是找个老婆就好多了。我这个知己呢,倒也不是白当的。你想说什么我大概能猜到。鬼仔方这次彻底成了废人,我不会对他赶尽杀绝。铁齿那边我也会说句话,无多有少,让鬼仔方有一口饭吃。不过丑话说前面,他自己找死的话神仙都没办法。”
江豪苦笑一声:“你们两公婆搞断他两只手,不要指望他说你们什么好话。只要他不主动挑衅,你们就放他一马。其实我没资格要求你什么,因为我拿不出什么东西做交易。和义成既然不复存在,财产什么的,应该也都没有了。所以不要指望报答啊或者遗产,什么都没有。”
“你最后一个要见的人是我,这已经是最好的答谢了。我们的性格不同,做事方法不一样,注定做不成兄弟,但是做朋友还是没问题的。如果你还有什么心愿尽管说,我尽量帮你完成。”
“怎么?改行做灯神啊?我其实叫你来,就是想看看把你打成什么样子。看到你这副衰样已经心满意足。阿方的事你也答应我,其他的就没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推我出去看看。”
“大哥,你也看到我现在什么样子了!比你好不了多少,让我推你?喊美女推你不好么?”
“我又没打断你手脚。没用就承认自己没用,何必找那么多借口。”
“说我没用?护士!美女!”
病房和擂台,都在同一栋大厦内。这场台风来的快去的疾,风雨已经停歇,不过天台上仍旧有大量积水。
江豪坐在轮椅上还略好一些,陈继祖一身的内外伤,把人推上来就已经痛苦万分,双脚踩在冰凉的积水内,就更觉得难受。
天色已近黄昏,虽然台风已经过去,可是天空依旧布满乌云。似乎那场台风并未能带来什么变化,城寨还是这座城寨,天也还是那片天。
这栋大厦并不是最高的,在它前后左右都有更高的大厦存在,赌王天之所以选在这里做擂台,也有他的道理。
四周的大厦都比这里高,这里就是一个困阵,所有来赌钱的入局即入阵,困在里面出不去,只能听任庄家摆布。四周高于大厦天台的楼层,也都是李仰天的物业,这样他就是整个困阵的阵主。保证自己困人,而不会被困。
“一派胡言。如果真的像他说的一样,那么大家拼命盖房子就行了。楼越盖越高,谁住在顶层谁就厉害。我只知道那些茅山道士斗法讲究台高者胜,他一个开赌档的也信这些,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江豪身上的管子都拔掉了,披了件外衣又盖了条毛毯,坐在轮椅上边看边说着。
陈继祖站在他身手喘着粗气,陪着江豪四下望。其实在这种地方,是看不到什么景色的。抬头看就是乌蒙蒙的天空,往下看就是往来人群,以及那些正在营业的档口。
说话声、争吵声、叫骂声依稀可闻,作为城寨最热闹的一条路,最不缺的就是人,最难寻的就是景。
看着四周钢筋水泥建筑,再看看脚下污水,陈继祖并没觉得来这种地方吹风有什么意义,可是看江豪的样子却是乐在其中。接连深吸了几口气,神情陶醉仿佛空气中有什么香甜味道。
“你去过大屿山没有?听说那里有两个港岛那么大。兰桂坊呢?清水湾总该去过吧?你老婆不是在那边拍电影么,你难道不去探班的……没关系,你和我不一样,还有的是时间。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这些年除了练拳就是打拳再不就是打擂台,错过了太多的人太多的风景。刚才那些地方,我一个都没去过。如果有机会,真想去看一看。”
“那你老兄就好好休养身体,然后我带你一个个转过去就是了。大不了你就像大爷一样坐在这,我推着你了。”
“来不及了……下辈子有机会再说。”江豪微微一笑,两眼直视前方,眼神渐渐凝固:“阿祖,你眼里城寨是什么?我眼里,这就是一座擂台。什么社团龙头,四大天王,听起来威风,实际和我们一样,都是拳手而已。自以为了不起,其实都是一条命!难道被打不会死啊?打死老大你就是老大,打赢天王你就是天王!只要你打死他们,就能取代他们。我已经输了,你要一直赢下去,做最厉害的那个!你性格太好,不适合这种环境!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做好人没用的,一定要当赢家!”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大,人也变得激动,两手死命攥住轮椅的金属扶手,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异响。
“我知道有个有钱人想要你的命,你不需要怕他的,有钱又怎么样?贫富贵贱上了拳台就是公平的,谁有本事谁就有命。他不上拳台,你就逼他上拳台,再不行就把他的地方变成拳台!”
陈继祖默默点头并没有作声,只是轻轻拍了下轮椅靠背。
“你输给了我,我如果输给别人,你多没面子?所以我不会输的。你尽管放心,每年上香的时候,我都会告诉你打死谁,让你为我开心一下。我们都是要做冠军的人,绝不会做输家。”
江豪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渐渐变得平和,语速也慢了下来:“记住自己说的话,每年都要来,我这个人很小气,最恨别人不守信用了。还有件事要提醒你。我在宝岛有个朋友,我们两个见面就打得天翻地覆,不见面的话也不会联络。不过他要是知道我被你打死,肯定会杀你报仇。我痴拳脚他迷刀剑,功夫难分高下,不过和他打你肯定会死。好在他发过誓,一辈子不离开宝岛,你不去就没事了。”
“喂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要你命的是心脏病,别算在我头上。”
“一个要死的人,凭什么跟你讲道理……”
江豪的声音逐渐变小,头也一点点垂下。就在此时,忽然有数道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江豪身上。紧接着就见万道光芒破云而落,将给整个天台和四周高层乃至脚下众生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陈继祖此时似乎听到江豪说了一句:“好美啊……”又似乎是幻觉。下一刻,江豪的双目缓缓闭合,人也彻底没了气息。
一阵风吹过,他身上盖的毛毯被风卷起,随风飞扬,试图超过四周高楼,冲破这水泥囚笼。只可惜飞到中途就失去了继续攀升的力量,最终未能摆脱这风水困阵。片刻之后,朝着下方街道徐徐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