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在血脉里的傲慢，是改不了的。深入骨髓的掌控欲，也是改不了的。就和上瘾一样，即使无数次被医生告诫，徐凤和邱永强还是趁邱水不在的时候，偷看了邱水每天随手写的东西。
那里面，写了一个初生情愫的男孩，对另一个男生的依恋。不算露骨，不算热切，十七岁的男孩没有设想过恋爱，他只是在每周的心理咨询中，误打误撞地与那个男生产生了过多的交集。
邱父邱母震惊，彷徨，愤怒，他们撕毁了这本原本缩锁在抽屉里的本子，再一次驱车前往了学校。即使这会儿是高三，即使邱水因病请了半个多学期的假，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避免休学面临高考改革，即使这是邱家父母曾经最看重的东西，他们还是接受不了。
他们闯入了课堂，把还在上课的邱水强行拽到了走廊上，拖着他的头发往外跑，邱永强满脸狰狞之色，对于这种败坏家风的子嗣，甚至起了清理门户的打算。说到底，那是他的儿子，他的种，他有权利管教，甚至决断生死，这是一位父亲在2016年的想法。
“你要是敢喜欢个男的，我今天就打死你！”他在楼道里警告邱水，丝毫不顾及闻声寻来的老师学生。
徐凤也用了老手段，一巴掌甩到邱水的脸上，怒道：“十几年书读狗身上了，你也别读书了，丢不起那个人。”
这对夫妻的保有技能，就是在大庭广众下将自己儿子的尊严撕开，他们用一生来奉行这个准则。
邱水没有说话，他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十七岁的他再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初中小孩，凭借已经长成的气力，轻易地撞开了邱永强，随后快步跑出了楼梯间——
“邱水，不要！”班主任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要去拉邱水。
但迟了，邱水竟然扭头对她龇牙笑了笑，笑容里只有解脱，没有痛苦，他轻而易举地翻过了护栏，从四楼一跃而下。
一气呵成，就似演练了无数遍。
一时之间，学校大乱，学生和老师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报警的，打120的，还有在风暴中心，似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邱父邱母——
为什么邱水就跳下去了？
他们，不是来让邱水服软的吗？为什么这一次，邱水直接就跳下去了？
他们不想，也不敢爬上去往下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跳那么决绝，直到警方来到学校，带走了这对屡次搅弄风云的夫妇。泪流满面的班主任一起跟去了，她在警局点开了邱水曾经和她的通话录音。
“陈老师，您可以录音。我有预感，如果下次我父母来学校里闹，我会直接从四楼跳下去。”
那天晚上，班主任突兀收到了这通电话，男孩的声音很沉稳，似乎在说什么小事。她吓了一跳，慌忙询问发生了什么，那边的邱水却道：“没什么。对不起，我很自私，也不希望这件事情成真，但是真到了那时候，我肯定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没有办法照顾所有人，我对不起学校，也对不起其他同学，不行，我不能，我不知道，我想活，不，我不想活，我……”
从平静到哭腔，班主任竟然听得鼻头有些酸。她也想在这个时候抱抱邱水，孩子，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你缩在被窝里流泪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邱水的语言组织已经破碎了，他开始说胡话，断断续续，不知道在说什么。班主任一言未发，只是平静地听着，好久之后，才轻声道：“没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都会好的。你的父母……他们没有理由，也不会来学校闹事的。”
“不，他们有理由。”那头的邱水忽然清醒了一样，“我的笔记本，锁在抽屉里。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去看的。”
“为什么？你锁上了，他们也会看？”
“会，我了解他们。”邱水竟然冷笑出来，“他们没有隐私观，他们不懂爱，也不懂人权，他们只是傲慢地认为自己拥有对我的控制权，他们不是人，他们是恶魔，恶魔。他们已经憋不住了，这件事，一定，一定，一定会发生，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他，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本来已经很稳定的邱水突然在半夜失去了冷静？他既然看到了，又为什么不作出改变？这一切都有些诡异，班主任害怕了很久，但后来邱水来上课，状态却很正常，完全看不出他有情绪崩溃过。一两个月过去，都是风平浪静，久而久之，她也忘了这件事。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那一晚的可怕通话，再度被勾了起来。
万幸，邱水没有死去，他的运气很好，甚至连骨头都没有严重的问题，只是需要卧床休息。听到通话记录，听到小儿子没事的消息，邱永强和徐凤呆呆地坐在警局里，终于开始正视被他们搞得一团乱的一切。或许从始至终，从这个小儿子表现出“天才”的那一面开始，他们就错了。
他们只能驯化天生的宠物，却没有办法驯化一头自带野性的兽，因为，他们只是最低级的驯兽师罢了。
邱风来到了警局，他已经知晓了一切，也没有办法作出评价。他并没有直接参与，却并不无辜，因为，他是一只已经被驯服的宠物，从小到大，都在完成主人的任务。可是这一次，邱风来到警局之后，没有和自己的主人做过多的交流。
在送班主任回去的路上，邱风忽然问了一句：“陈老师，您觉得，我弟弟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班主任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这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空气里缄默了许久，好一会儿，班主任才缓缓开口：“他只是个渴望被爱的孩子，他，只会走向爱他的人。”
邱风没有吱声。
他早就知道自家弟弟和那个人的事情，他也看得出来，对方，并不爱自己的弟弟，至少目前不爱。他们的相处模式，只是因为“见过”，连“好朋友”都算不上。
这种扭曲情感产生的原因，只是因为在这十几年里，自己弟弟只遇到过这样一个，会主动对他露出笑脸的人，仅此而已……这种礼貌性的接触，意外性的熟络，甚至一厢情愿如飞蛾扑火的奔赴，全是因为那个人随手作出的小动作。
洛侠没有复杂的心思，他只是在自己妈妈一位小病人候诊的时候，一时兴起带着他走到了医院里绿植边上，指着满园盛开的场景，笑着说道：“好看吧，来，笑一笑，别烦恼啦！”
邱水看着在这小庭院里飞着的几只蝴蝶，鸟雀，不知名的花草树木，算不上绝美的景色，他看向那里，看向带他来这里看的人。
人比景更好看。
邱水没有瞒着邱风自己写的东西，邱风瞒着父母成为了自己弟弟的倾听者。
邱水在笔记本的扉页写上：“像我这样的人……不，恶魔，也能奢求得到属于自己的神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