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邱水缓缓睁开了眼睛，疼，全身都在疼，他动不了，只能勉强活动一下眼睛，呼吸都带着痛苦，但是，果然有效，他果然没有死。邱水的脖子也受了伤，这会儿动不了，只能尽力往边上看去，没有看到自己父母，只有邱风坐在边上。
邱风见到自己弟弟醒了，连忙凑上去：“阿水……”
话说不下去，邱水想说些什么，可这样子的他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收回眼神，继续闭上眼睛休息。邱风看他这样，才有了说下去的勇气，道：“爸妈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出来。你的事情造成的影响不太好，学校那边，我只能想办法帮你谈谈，你……还好，还好你没事。”
他是个无能的哥哥，一直做一个旁观的助纣为虐者。
邱水没有什么反应，把一切都听了进去，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滴滴声，一切好像都在这个时候停滞了，该属于他的，不该属于他的，都停留在此处。一连几日，都是如此，邱水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会偶尔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白花花的景色，除此以外，世界与他无关。
邱风从来没有理解过自己这个弟弟，从来没有，他脑子不聪明，想不明白一些弯弯绕绕，也跟不上邱水的思维，只知道自己确实间接害了自己的弟弟，姑且代行父母的职责，能还一点，是一点。间或有老师同学来看望邱水，病床上的男孩也没有反应，他就和已经死了一样，只是如果碰上四目相对的瞬间，对方会蓦然在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有一些人还是人，有一些人的本质终于发生了变化。
邱父邱母在半个多月后终于被放了出来，他们在那个地方接受了太多教育，但是没有人知道这能有多少用处。要说，也只是在目前他们不敢怎么样了，他们的本质已经根深蒂固，只能用外力强行刷上一层保质期不太久的包装。邱风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时至今日，他终于也有了抵抗父母的勇气。
邱水已经可以活动头部，但在自己父母进来的时候，他偏过了头，没有看他们。从始至终，邱永强和徐凤站在病床边忏悔，痛哭，哀求，他们的良心受到了一瞬间的谴责，他们再一次选择了服软，只是这一次，邱水没有回应。他好像哑巴了一样，只是靠着输液吊着最后一口气，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邱风忍不住开口：“爸，妈，你们别说废话了。难道你们不知道，阿水他到底想要什么？”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
是了，有些东西放到台面上，依旧是这样的结局。
邱永强缓缓开口：“邱水，算了。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我们各退一步，这样吧，只要你还能考上一本，你的事情，我们不管了。”
高二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之后，邱水在高三还要躺病床上三四个月，等到他出院，其实离高考也没几天了。邱风不可置信地看着邱永强，这话说得好像是在退让，但自己这老爹，还真是让人……让人觉得恶心。
他们已经不指望邱水能考上更好的学校，这个儿子，已经让他们养废了。但是吸血的本质不会变……出一个一本的学生，起码，也是亲戚一代里学历最高的，毕竟上一个大学生只是大专，考上了，即便在其他地方丢了脸，多少也能挣回点脸面，运作一下就行。如果考不上，他们绝对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把邱水拴成第二只宠物。
邱风想争辩几句，却不料病床上终于传来轻飘飘的两个字——
“可以。”
普普通通的病房里，似乎有暗流在涌动，只是没有人看见，邱水偏过去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神色。
……
邱风没想到，自己弟弟做到了。
邱水在出院之后，一直表现出一副跟不上节奏的样子，以往的“天才”属性似乎已经完全被磨掉了，他变得平庸且怯懦，少言寡语，整日整日看着天边发呆。他依旧要去进行心理咨询，一切，都好像已经成了定局，父母都开始蠢蠢欲动，盘算着要怎么计划将来的事。
邱风有些遗憾，却没有办法插手什么。毕竟弟弟也一直是一厢情愿的暗恋，从未说开，为了这样一种懵懂青涩的感情闹成这样，实在让人哭笑不得。但没有人想到，在高考成绩出来的当天，邱水就淡然地把自己的分数截图发在了微信群里——
643分。
他做到了。
邱风愣愣地看着群里的分数截图，第一时间给邱水班主任打去了电话。出分的时间，和班主任联系的人肯定很多，打了好几个之后，邱风才打通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陈老师的声音传来：“喂？邱水哥哥，恭喜邱水成功了，他考了643分！”
是真的，邱风有些呆愣地应了句，抓着手机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那个在出院后，从来没有看他学习过，一直对着天边发呆的弟弟，竟然，真的做到了？
这一瞬间，邱风没有觉得佩服，没有觉得惊讶，甚至没有觉得高兴，他只感觉到不寒而栗。有一种他都不太相信的可能性在心底悄然萌芽：莫非，从跳楼开始，到高考出分，这些都是邱水策划好的东西？
这样的想法一生出来，就再也挥之不去了。几个月来，邱水用摆烂，近乎自暴自弃的作派麻木了所有人，为的就是让父母觉得他会失败，让他们觉得自己能重新拿捏起名为“邱水”的人，却在最后打响了一记耳光。
邱父邱母也一样，他们没有那么多喜悦，心底也有些不安，直到邱水拿了一个布袋回家，春风满面，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一走进门，邱水就朗声说道：“来出门，迎接你们的一本考生！”
他特意咬重了“一本”的发音，意图不言而明。
徐凤换上一张笑脸，冲上去迎接，说道：“我们家的状元郎回来了，太棒了，妈就晓得你肯定能做到的！来来，想吃什么，妈今天什么都给你做！”
“妈。”邱水笑了笑，“我想，有些事情还是马上说开了好。”
气氛冷了冷，徐凤神色有些尴尬，邱永强只好说道：“阿水啊，有些事情以后再说。你看你考那么好，还不快去拜拜观音菩萨，谢谢他的保佑，剩下的，我们之后……”
话还没说完，就见邱水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语气也变得阴冷，抓着布袋的手几乎要把指甲抠到肉里。邱水冰冷的话语传来：“这么说来，你们又打算反悔？”
徐凤眼珠一转，忙道：“怎么说话呢，你爸只是让你拜拜菩萨，你看你这么犟，菩萨可是咱们家的恩人……”
邱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向那尊观音像，随后直直地跪了下去——自从上了高中后，他再没跪过这尊观音像了，这一次，他跪下了，重重地朝着观音像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双手合十，起身，没有回头，只是说道：“那么，可以谈了吗？”
邱永强和徐凤沉默了，他们似乎还想找理由来拖延，却不料这时候，邱水笑了，是开怀大笑，好像要让这栋楼里所有人都听到。
他一把抓起供台上的观音像，狠狠砸在了地上，脆弱的神像瞬间碎裂，在邱父邱母和邱风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邱水拿出了布袋里的东西——
那是一把锤子，他，早有准备。
邱水没有说话，只是目露疯狂，愤恨地砸着地上已经碎裂的碎片，瓷砖都被巨大的力道冲撞出裂纹来——
这种假借“神佛”之名的东西，不应该，不应该存在……
最后一锤，邱水狠狠地砸在了供台上。
在邱家享受了二十多年香火的供台，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